85、沉睡

  一縷陽光從遙遠的邊界升起, 喚醒沉睡中的魔域,魔域常年四季不分、晝短夜長,在人間幾近午時之時, 才徹底迎來光明。

  日上三竿,和煦的陽光穿透閣樓, 斜斜地照射在榻上。

  青燁嫌陽光刺眼, 撐著手坐了起來, 黑髮順著背脊滑落,他微微偏過頭,發覺身邊的人還在沉眠, 不禁蹙眉。

  有這麼累麼?竟睡了這麼久?

  平日哪日她不是早早就起來了?青燁嫌她起得早,見她每次里里外外忙活, 連抱都抱不久, 便時常不滿。

  今日……他蹙眉盯著她恬靜的睡顏, 伸出一隻冰涼的手指,在她軟腮邊戳了戳。

  「小白, 起來了。」

  青燁眼底有了一絲笑意,指尖戳了她好幾下, 發覺她的眼睛還是緊緊閉著,又用力捏了捏她的臉, 將她翻了個身, 讓她由側躺變成仰面平躺著。

  白秋安安靜靜的, 毫無動靜。

  「小白?」他掐著她的手驀地一沉, 直到在她下巴處留下淡青色的掐痕,她都未曾掀開眼皮多看他一眼。

  青燁頓時僵住。

  他他掐著她下巴的手猛地顫了一下,眼底的笑意一點點褪去,周圍的氣場瞬間變得冷凝, 眸底醞釀著可怕的情緒。

  「醒醒!」他手忙腳亂地把她抱緊懷裡,懷中的人像是沒骨頭似的,手臂順著滑落,歪著頭靠他的懷裡,宛若沒有生命的屍體。

  但鼻息仍舊是均勻平緩的,就像睡著了一樣。

  一股難以言說的恐慌從青燁心頭瀰漫開來,他只顧著用力抱緊她,一遍遍呼喚著她,嗓音逐漸變得聲嘶力竭。

  「小白!」

  「白秋?!!!」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青燁的身子晃了晃,臉色越來越慘白,襯得黑漆漆的眸子茫然空洞,

  懷裡的人沒有回應。

  明明昨夜還是好好的,她一直在他身邊,怎會……

  難道是混元玉?

  青燁忽然想到了什麼,眼底掠過一絲驚懼之色,抿起唇,把她放了下來,用手去摸自己的心臟。

  掌心溢出的黑氣強行侵入心臟,卻受到了混元玉的牴觸,心口的觸感越來越灼熱,炙烤著四肢百骸,連魂魄都感覺到了難耐的灼燒。

  混元玉的力量……的確比昨夜削弱了不少……

  可又為何會突然削弱?

  青燁猛地閉眼,眼睛紅得幾欲滴血,垂落一邊的手咯咯作響,五指都快要活生生折斷。

  他把她平放下來,蓋好被子,拂袖給她罩上一層渾厚的結界,身影便立刻消失在了閣樓之中。

  天照城內的守衛剛到了換班的時辰,那些魔修尚未離開,變感覺到一股極其強橫的魔氣自頭頂掠過,方才升起不久的太陽,又被滾滾黑雲遮蔽其後,彰示著衡暝君突然失控的怒火。

  天色倏然暗了下來,四下陰風驟起,風卷落葉殘枝,剛勁洶湧,那些魔修險些被吹得站不住。

  「方才那是……」一位魔修抬頭看著黑雲席捲的方向,驚懼道:「難道是衡暝君?」

  一邊另一位魔修揣測道:「衡暝君甚少露面,今日居然又親自出現了,但為何如此反常?倒像是發生了什麼激怒他的事,難道是出什麼事了?」

  「太可怕了。」有人心有餘悸道。

  而與此同時,那黑雲還在無窮無盡地往四周席捲,如同瘟疫迅速蔓延,非但籠罩住了整個天照城,甚至大有往四周擴散之勢。

  偌大的魔域一點點被黑暗蠶食,直至變得比黑夜還要黯淡,所有的魔都不知發生了什麼,只驚懼于衡暝君可怕的力量,在這翻滾的黑雲之下瑟瑟發抖。

  全魔域震動。

  玄猙察覺到不對時,第一反應不是去追青燁,而且直接去閣樓。

  果然,那座閣樓被結界擋住了。

  白秋就在裡面。

  「這是發生什麼了?」白禾也顧不得和玄猙鬧彆扭了,一瞧見玄猙,便纏著他焦急道:「為什麼白秋不出來?衡暝君突然這麼生氣,是不是白秋出事了?否則如果她在的話,一定不會讓衡暝君突然失控!」

  白禾話未說完,忽然想起一個可能性,驀地噤聲了,眼底卻逐漸有水光凝聚起來。

  「會不會是她選擇——」

  「別亂想!」玄猙低喝,打斷她的揣測,「她不會這麼做,也心知肚明這麼做的後果,一定是因為別的事。」

  白禾咬緊下唇,重重地點頭,扯了扯玄猙的衣袖,「你……要不要去看看你主人?我可以陪你去,但是要注意安全,別惹怒他……」

  上回玄猙斷臂之事,她還心有餘悸。

  玄猙抬手按了按眉心,腦子裡一團亂麻。

  許久之後,他睜開眼,吐出一口冰涼的濁氣,「我自己去。」

  玄猙找到青燁時,青燁正站在那陰冷的地牢之中。

  整個地牢都瀰漫著黑霧,一進去便如同進了迷霧籠罩的森林,伸手不見五指。

  這黑氣不像是單純的魔氣,主人的魔氣濃郁,卻極為純淨,玄猙身為魔,當初甚至能借著主人身上的魔氣修煉,可這黑霧……卻裹挾一種更強勢又壓抑的氣息,衝擊著玄猙的丹田。

  這更像是……生於魔域與人間交界處的混元玉的混沌之氣。

  玄猙愈發心驚肉跳,他也是第一回,如此正面地接觸到混元玉的力量。

  如此強橫。

  玄猙不知在裡面摸索了多久,循著越來越濃郁的氣息,才終於來到關押著李鋮的那間牢房外。

  青燁站在一片濃霧之中,與黑暗融為一體,仿佛他就是黑夜。

  玄猙聞到了空中濃郁的血腥味。

  「主人?」玄猙抬起頭,低聲道:「到底發生了何事?主人為何單獨在此?屬下很擔心主人,主人若有什麼事,大可吩咐屬下去做。」

  前面的人聞聲動了動。

  玄猙感覺到一股冰冷的氣息靠近,那冷意像是冰窖里的冰散發出來的,像冰錐狠狠刺扎在皮膚上,如有實質。

  緊接著,玄猙便感覺到掌心被塞入一把匕首。

  玄猙一驚,下意識收緊手指,摸到那肖似匕首的形狀、玉石般的觸感……

  玄猙腦子裡浮現一個東西的模樣來,低頭看清手中的東西時,瞳孔猛地一縮。

  ——江文景的那把匕首?!

  這是可以殺死主人的東西……玄猙記得他們把匕首留在了禁地,隨後不久,玄猙便命人封了那裡,怎麼會突然……

  「主人?」玄猙咬牙,沉聲道:「您不是早就和夫人約好——」

  「她被我害了。」青燁說。

  玄猙話未說話,又被這一句話撞得心尖一顫,突然沒了聲響。

  青燁從他身邊走過去,沿著地牢的走道緩緩往外走去,說過之處,心口還在瀰漫著更深的濃霧。

  他邊走邊說,微涼的嗓音迴蕩在四周,「混元玉想從我體內脫離出去,我以外力強制壓制,它不得解脫,自會想盡辦法,藉助一切力量。」

  譬如他身邊的白秋。

  她是離他最親近之人,昨夜那一番忘情地糾纏,便是給了混元玉機會,讓它以她為媒介逃離,而她修為未曾達到可以承受混元玉的地步,便因此而醒不過來。

  只可惜他知道的太晚。

  「李鋮和江文景騙我。」青燁淡淡說著,語氣平靜無波,尾音卻透著下沉的戾氣,語氣透著些許嘲諷,「什麼只有法陣可解,這世上萬事哪有唯一的辦法,根本不止有一條路。」

  他諷刺地笑:「我可真是愚蠢呢。」

  混元玉從他體內脫離會讓他消失,可小白承受不住混元玉,也會因此而受到波及,根本不會活下來。

  他想了無數的可能性,都想不出她能從混元玉手裡活命的可能性。

  怎麼可能活命……他對混元玉的力量心知肚明,世間萬物接觸到它,只會被它徹底撕碎。

  他們就是想讓他親自害了小白!

  如此可恨!

  挫骨揚灰都難泄他此刻盛怒,偏偏怒極之後,他又開始徹底茫然。

  是真的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才好了,讓全天下一起陪葬也救不了她,他所能做的一切都沒有用,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這樣看著。

  看著她沉睡……

  青燁的心裡如被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洶湧浪濤席捲而來,鋪天蓋地,讓他呼吸不穩,幾欲窒息。

  最終找了一圈,唯一有一個辦法。

  「殺了我。」

  玄猙聞聲抬眼,懷疑自己聽錯了。

  「立刻殺了我。」

  面前的男子的語氣輕描淡寫,又一次冷聲吩咐,「殺了我,混元玉解脫,也許會放她一馬。」

  玄猙驚怒交加,難以置信,第一次忍不住頂撞道:「主人到底在胡說些什麼!您難道忘了夫人說的話麼?您若出事,她也不會獨活,既然如此,您犧牲自己去賭這一把,又能有什麼用?」

  他瘋了不成?

  青燁轉身,幽深的眸子在他臉上掠過,冷淡道:「我會清除她的記憶。」

  這哪是重點!

  玄猙急得簡直是要瘋掉了,磨著後牙槽,一字一句道:「可她不願。」

  「屬下說一句冒犯的話。」玄猙將那匕首狠狠擲了出去,喘著氣,慍怒道:「對夫人而言,若您要用命再救她一次,她寧可與您一起死。」

  「而對屬下而言,與其見她醒來後忘記一切,重新與旁人生活,倒不如死在今日!」

  玄猙的心口劇烈地起伏著,後心早已被冷汗浸濕。

  他第一次當著主人的面說如此極端的話,已經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準備,但想像中的一擊卻遲遲沒有打過來。

  四下一片安靜。

  似乎青燁也沉默了。

  玄猙見他不語,又大著膽子,繼續說:「總是有辦法的,主人一定不要犧牲自己做那些傻事,她若醒著,也不願見到——」

  「我知道。」青燁忽然說。

  他抬手撫著心口,嗓音低得像自言自語,透著一種極端的茫然和落寞。

  不可一世的衡暝君,頭一次如此惶然無措。

  就在這心口,他指尖觸碰的這裡,是她昨夜一點點耐心為他包紮好的傷口,她怕他疼,所以每纏一次,都會問他一下疼不疼,她時不時故意弄痛他,但眼底藏著的疼惜卻又藏不住。

  小白對他的愛,足以做到生死相隨。

  同生共死好嗎?

  自然好。

  早就說了,即使逆天而行,也要同生共死的。

  「可我捨不得。」他說。

  僅僅是看見她沉睡,就難過極了。

  他好不容易救活的心上人,他怎麼捨得……真的讓她又隨著他消失呢?

  青燁想不到居然自己也有這麼一天,比那群正道還要噁心,做出這等可笑的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選擇。他自認自私涼薄,倘若得到她,便一定不會放鬆,即使是死,也會拉著她一起才對,他無法容忍任何人與她在一起,化作厲鬼都想纏著她。

  明明應該是這樣才對。

  可他真的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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