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疑竇真假難孰(下)
翌日媞禎的車架到了雍州,天光大好,惠風和暢,朱羅芙蓉的衣裙隨腳步而開闔,不急不慢的與大理石地相接。
前來接應的人早早恭候在側,待媞禎一下車,忙將手上的金絲鉗寶的手爐遞人懷裡,弓著腰笑,「得了消息,一早就守著姑娘過來呢,路上風塵僕僕,讓姑娘受罪了,已經為姑娘備好房間和熱水,姑娘好好歇著罷。」
那管家婆子開臂相迎,一路上殷切引路,園裡的湖畔已經破冰,新一茬的迎春金衣玉度,右轉進一間三進院,文鴛撩起一層棉簾,屋裡已經熏得如暮春晴陽,熱得人直冒汗。
媞禎隨手解開大氅,往裡間去,「蘅蕪小汀翻修後,這還是頭一次過來,算是不錯。」她轉身坐坐在梳妝檯前,「我這也累了,一會要睡一小覺,呂管事也累了一早,回去松泛松泛吧。」
管家婆子垂手告退,文繡拿起一側梳篦一縷一縷的篦著頭髮,不多時,文鴛捧著一屜提子軟酪進屋。
「姑娘,潘掌事求見。」
陽光透過輕薄的窗紙溫柔地照耀進來,為媞禎明艷的臉頰度上了一層熹微的光,她起身到蓮花塌上坐好,待理了裙角,才命人相請。
潘鴻章從廊廡被引薦進屋,站在落地罩外揖了個禮:「姑娘妝安。」
他素手將一迭冊子呈遞上去,「昨日有個叫齊驍的男丁拿著始平孟氏的通關文牒到亨祿當鋪典當,陸掌柜查驗後心覺此事大有疑竇,便當即把人扣押了下來,這是昨日審訊的記筆,還請姑娘明示。🌷♡ ➅❾Şђย𝕏.匚o𝓂 🍔👌」
媞禎看著手中的供詞,堂中不聞他響,只有細密的呼吸聲,在這無比漫長的沉默里,媞禎的思緒已經有了眉頭。
最後一張是一副小像,人兒眉峰英挺,鼻若俊山,鳳眼丹唇,看起來有一股邪氣,只憑這副相貌和姿態,就跟那孟氏子弟毫不相干。
她臉色微微一變,「所以你們覺得是他殺的孟氏子?」
「替孟氏子驗屍的仵作曾說,孟氏子喉間的傷痕系銅鎖尖無疑,而銅鎖尖乃是羯族所用之器。當日孟苛愛子心切,聽任洛陽梁氏挑唆,咬定是咱們蓄意報復,咱們辯無可辯,如今前事翻篇,姑娘就不覺得可疑,銅鎖尖雖善近攻,但絕非漢人善用,即便是梁氏有意嫁禍,又何必非用不可。」
潘鴻章眼睛眯成一條線,陳詞愈加低沉,「而在給齊驍驗身的時發現他的後脊上有火焰狀紋身,手窩有厚繭,身上還有利器所害的舊傷。」
火焰是羯族的崇拜圖騰,而手窩處的老繭則是多年持刀握劍的痕跡,刺殺、燒屍、替身、假死、掩人耳目……哪怕想他是無心巧合,自己這關都沒法相信。
「他是羯族人。」媞禎點了點太陽穴,「襄王……祁昊……」
大魏局勢混亂,卻又涇渭分明,闕氏一族居心叵測,中山王和真定公各懷其利,如今襄王祁昊一腳踏入渾水之中,卻成了一個莫測的變數,到此這鍋粥算是徹底燉爛了。→
可一口斷定又未可能,其中的機杼不是一時一刻能分辨明白的,但人生在世,三分算七分猜,總得走一步看十步。
媞禎端起熱茶品了一口,幽然懸測,詭秘叢生。
潘鴻章拱了拱手,「奴才原以為此人只為殺人奪財,直至昨晚驗身之後,甚覺其中大有疑雲。齊驍留不得,孟氏子之死鍋咱們也得對外界有所交代,不如……」
媞禎知道他想說什麼,「這世上最厲害是謠言,但最不值得對付也是謠言,謠言出口利如刀劍出鞘,單用一個來歷不明的齊驍根本堵不上悠悠眾口,這個交代根本就不重要。就算是他殺人放火如何,是他欲蓋彌彰又如何,沒人會在意真相,與其想著辯白,不如把這口鍋澆油淬火鍛造成一把鐵器,去營造更大價值。」
她手指如蔥段,輕輕撥轉著茶杯,「若依我看,他是大難不死必有厚福之人。去給他找個大夫瞧瞧,把身上的傷好好治治,這些天好生照顧著。」
潘鴻章喉間猛然緊收,心口撼然大震,勸阻的言辭尚未出口,媞禎一眼寒星就封上了他的嘴。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的心太急了。」媞禎捻來一點餌香透入爐中,一縷青煙飄出,轉手撩撥即散。
聰明人之間的暗話從來不需要說得太透,何況這話里話外已經拋了七八分了。媞禎不是做賠本買賣的人,用最小的犧牲博最大利益才是她重中之重。
名聲,那是上位者可以隨意篡改的虛物。
那晌曹邇進來請命,見潘鴻章也在,便退避到了一邊,潘鴻章見此叫住了他,「曹護衛,我這兒已經了了,您請。」
說著他向媞禎斂衽告退,將屋門虛合。
屋內靜如空山,偶爾只聽見風吹簾動的聲響。
「什麼事?」
曹邇打個千,「霍舫派人傳信稱,端慧太子的車架已於兩日前駛入隴西,表姑娘接信後,已經遣人待令了。」
「隴西是霍舫的本家,顯瑀姐姐素善謀變,身後還有隴西郡丞府坐鎮,倒不怕不成事。」
隴西霍氏原本只是富商出身,直至媞禎母親出嫁,才因石家之系躋身於八大舫之中。後來大魏初建國庫空虛,高祖皇帝重開捐監之門,霍舅父隴西郡丞的官銜正是在此時某就。
也因此,霍舫的實權順理成章轉迭到了獨女顯瑀手中。
媞禎雙眸微凝,輕捏著指尖,「只是近來風聲鶴唳,還要讓肖選多在張太夫人那裡多留些意。」
曹邇舌頭打個滾,「張太夫人的膳食湯藥,乃至一應器皿衣物,必是經專人反覆查驗後方能入用,平陽那裡唯怕十分盡心還不能夠。」
他躊躇少頃,「何況如今形勢虎盤狼穴,群獸四起,肉糜少之又甚,一家之食何不是捏死在自個手裡痛快。」
媞禎聽得出他話裡有話,不禁馨馨然的笑了笑。
「這再好的船呀,無水也不能成舟,只有載於江流大海,才能一瀉千里。」媞禎伸過手拿了一個橘子剝了吃,「倘若沒有劉溫鈺,那張太夫人就是顆廢棋,折在手裡出不出去是最大的隱患。我既然向人家投城,自是真心實意都得露,一顧只會紙上談兵沒有真憑實據,如何與人締結盟約呢。」
淬了火的碳燒得通紅,她把皮丟進去,很快就化成了萎縮起來,化成了一團灰渣。
媞禎腳尖一動,裙擺扯出崢嶸的嶙峋,「而今謀算著……謀算著,多則不過七八日,少則不過三四天,屆時得失如何會有一番論斷。」
曹邇還在順著她思緒醞釀,媞禎已然離坐。
闔步帶起一裙脂粉的氣味,和爐里燃的檀香纏綿,夠了出澹遠的幽香,她剝開珠簾走到內廂,懶懶的打個哈欠。
「春困秋乏,最宜臥榻鼾睡,這會子養好精神,才能好整以暇待見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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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