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慎的話讓媞禎覺得不安,夜裡依稀輾轉不成眠,總有一種錯覺要生出一場大事來。
直到一雙手將她攏到懷裡,那股溫暖,才讓她生出一絲安枕來。
一切都綿綿的度過,京城短暫的繁華都要因襄國和柔然使臣的離去即將歸於平凡。
八月十五是中原有名的傳統節日,宮中繼續大賀慶典,因為媞禎有孕實在不便,又是為了跟蕭離避嫌,所以這一天裡她並未去。
安泰中的日子,拿出墨寶來,寫上幾副對聯給底下的廂房裡貼上,把府里妝點的有些喜慶些。
一溜腳步聲到了檐下,念影進門來,撲通一聲跪在她跟前,「給王妃姑姑請安。」
媞禎放下手裡的筆,抬手示意他起開。
可他像是許久沒見媞禎一般,高興壞了,就勢抱住了她的腿,孩子似的輕聲哽咽起來。
「這些天不見,我天天想您……」
文鴛跟文繡面面相覷,侄兒想姑姑也正常,可到底兒大也避母,何況又不是親姑姑,未必也太親近了些。
文鴛畢竟直到內情,上前撈住念影的手腕,「念影少爺,您起來吧!這麼跪著……也不成話。」
然而她人微言輕,人家根本就不理她。
媞禎沒法兒,就垂了手拉他,「都十四五還撒嬌,叫你三叔叔聽去可要笑話你!」
她的裙裾有淡淡的清香,就像她曾留在南園的味道一樣,只要嗅見,他就會想起她的臉。反而秦王越阻止,他越是渴望。
就著她的手起來,心裡頭一通埋怨,還沒想起從何處告狀,媞禎就問道。
「聽說,等過了八月十五,殿下打算把你安排進驃騎軍訓練。」
復笑道:「這挺好的,你們沈家本來就是將門之才,虎父無犬子,你肯定也會像你父親和三叔叔一樣驍勇。」
念影眼裡有疑惑,「姑姑覺得這極好麼?可我覺得我還小,想跟姑姑學學書上的本事,就像兆緒一樣!」
媞禎旋即搖了搖頭,打趣說,「兆緒那孩子就是白搭,到現在四書五經還沒背全呢,只是幸好石家用不著他當家,索性他懶惰些也無所謂。可是你不一樣。」
她捏了捏她的肩膀,「你肩上還有沈家的擔子,還有你三叔叔的希望,雖然他不希望你太過光宗耀祖,但是男兒志氣本就該頂天立地,何能有一個『怕』字了得?」
「何況你三叔叔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劍術考試都不知道拿幾回第一了,你怎能鬆懈呢。」
念影略略想了想說,「姑姑真的這樣覺得?」
媞禎微笑,「自然,你有出息,我也會開心的。」
他慢慢俯首下去,以一種卑微的姿態,把前額抵在她的腳尖,「姑姑既然都說,那我自然不會讓姑姑失望。」
媞禎真不明白他是怎麼了,想來想去,一定是孩子覺得自己孤苦無依想以前的家了,又不好意思直白說,只能在她跟前使性子。
他終於站起來,垂著兩手,訕訕看了她一眼,「姑姑……」
她笑著點頭,「放心,驃騎軍的是你孔叔叔在管著,里外也有人照顧你,只是別樹大招風,你低調些,好好做,家裡自會給你安排妥當。軍中雖說苦些,到底殿下也是為了你的將來好。」
是為了他好,還是怕他覬覦他的老婆,只怕只有秦王自己心裡知道。
他不能說破,只能笑呵呵的應付。
媞禎抿唇道:「正好我要把這字兒給你姑爺爺送去幾張,跟我一塊去問個好吧。」
念影對她的話言聽計從,便應聲陪著她出了門。
從湖畔經過,入秋後的荷葉都破敗了,陰影下有無限的淒涼。
念影忽然說:「三叔叔在北麓關看顧北疆,保家衛國,等我長大後,也要做像三叔叔一樣的人,大展拳腳,把那幫不安分的蠻虜打個落花流水,尤其是那個蕭離,重重打死他才好。」
媞禎聽他說蕭離,腳下絆住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他眼疾手快側身來接,迎她撲進了胸懷裡。一輩子能有這樣的時刻,就算再短促,也足以回味一生了吧!
他竟鬼使神差摟住她,「姑姑沒事吧?」
媞禎說不要緊,「新裁的裙子長了些,踩著了。」抬頭發現十分不妥,尷尬地推開他,「幸好你手疾眼快,不然這一跤可要出大事。」
不動聲色把處境化解開,念影還有些回味,直到一個焦灼的身影劃跪在媞禎面前,才把他拉回現實。
曹邇忐忑的說:「姑娘不好了!今天宮宴上皇帝下了旨,要將汝陽公主嫁與柔然可汗做大閼氏!」
只覺得一個激靈,渾身上下都已經被冰水澆透了,從骨子縫裡直透出寒意來。
那柔然可汗今年都已經六十多歲了,皇帝怎麼可以讓公主嫁於他呢!
「是皇帝下的令?是皇帝當著所有人的面下得令?」
曹邇眼神有些飄忽不定,「聽說……是慎大爺的提議……陛下當朝就允諾了。」
媞禎眉心微動,矍然變色,再抬頭眼中已有一絲淚光,「哥哥?竟然是他!」
她瞬間目光犀利起來,質問:「他現在人呢,他回來了沒有?!」
曹邇點頭,「方進了屋。」
話音未落,她直如刺心一般,推開人便往石慎的院裡奔去。
腳步聲不走如雷,石慎剛抿下一口茶,就聽見那動靜,見是媞禎挺個大肚子跑來,難免關係的苛責幾句。
「都當娘的人了還這麼不穩重,仔細顛著孩子。」
媞禎卻無視他的話,直勾勾問他,「是你讓公主去和親的麼?!」
石慎很訝異,想安撫她,「妹妹,你聽我說……」
「你就說是不是!?」
眼神如山倒逼,石慎躲無可躲,值得承認,「是,但……」
然而他的解釋未到,臉頰上已重重挨了一掌,媞禎幾乎是怒火攻心的哭叫出來。
「可惡!可惡!!!」
她雙目圓睜,強忍悲憤,看他。
「你知不知道,柔然可汗都能當公主的爺爺了,你怎麼可以糟蹋她,讓她下嫁呢!你知不知……你這樣會害死她的!」
石慎挨了一掌,也不以為然,「可我不是也沒殺她麼!我早說了這個禍害留不得,既然殺了你會傷心,那索性就走得遠遠的,能留她一條性命,已經是給她開恩了!」
「開恩?」媞禎鄙夷的盯他,「你倒不如殺了她!你這樣做不僅侮辱的是她,更侮辱的是我,侮辱的是千千萬萬的女子!」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我最討厭的,就是犧牲女人換取利益的偽君子!事到如今我最討厭的事,卻是我哥哥做的……你簡直就是用我最看不起的事,侮辱了我!你還舔臉說是為我好!」
她抓著他衣領淚流滿面,「你知不知道,大魏自建國,還從未有過和親的先例,是你開創了第一個。那屆時再需要和親的時候,便是你想拒絕都拒絕不了了!因為是你開創的!」
「你以為犧牲的只是皇室的公主?更多的還是我們這些臣下和宗親啊!若是有一天和親的是石家的女兒和我的女兒,你也能心安理得的說沒事麼!你能忍心……看著你的至親至愛嫁給一個老蠕蠕當閼氏麼!」
「這些……你到底有沒有想過!!」
原本石慎只是沉浸在趕走公主的痛快里,一聽媞禎的這番話,瞬間雞皮疙瘩聳立,重重跌落在椅上。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有這個後果。」
媞禎雙眼通紅,終究不甘心,忿忿切齒道:「你不知道?就因為你的無知,現在外面所有人都說幹這事的人不得好死!」
「咱們都不得好死!」
石慎黯然,一時間無話可說,想張口說去面見皇帝,可旨意已下,皇帝又怎麼撤回呢?終究是一步錯,步步錯麼?
「小妹……」
他試圖喚起她,她卻早別過去了臉,只覺得說不出的厭煩和憎惡。
早知如此,早知道這哥哥不是當官的料子,又何必給了他這麼大的權利和機會,殃及了公主的一聲。
她才是十八歲!如花蕾綻放的年紀,原本無憂無慮的。甚至前不久,她還跟公主商量著怎麼把她接出宮外生活,如今得知這個消息,該是怎樣絕望和無助啊!
難道是自己作孽作得太深,連老天都不願意給她一個贖罪的機會麼……
努力壓制心中翻湧的悲與恨,眼下什麼事,也得先進宮一趟才好。她憤憤轉過身,急忙叫人去準備攆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