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學府的學生入學兩年方得賜字,除卻同府師兄姐弟之間互相稱呼,根本很少有人會稱小字。何況「鄒忌平」是個外男,又怎麼能對王妃稱呼這麼親昵自然,像叫慣了一般。
周宜水定定琢磨著,平生第一次發覺有點掌握不住他自己的思緒,「是啊……你怎麼會稱呼王妃的小字,這小字,你……」
沈望舒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心中沉甸甸的,好象有什麼粗糙的重物碾過胸口,帶來陣陣鈍痛。
狀態越發不好,眼看要露餡,媞禎見狀,急忙上前找補回來,「鄒先生向來才華顯著,我跟溫鈺說過,應稱先生為『師相』,出於尊重,自然私下裡便以小字相稱。」
周宜水凝一下眉頭,「是麼?」乜起眼睛,「我怎麼不知道殿下還有小字?」
她道:「初識時,我曾贈他『餘慶』二字。閨房私處,我不說,你怎麼會知道?」
他俯低了身子,竭力想要看清那個人的眼睛,「那鄒先生……」
沈望舒微怔之後,立即就明白了他此問的用意,臉上稍稍有些變色。想了想,「鄙人小字……燕回。」
這個字,令媞禎腦海里驀然想起少時所念的一句詩,前兩句都已經模糊了,只隱隱記得後面幾句:燕回天上還侵晚,夢入江南已見春;曾抱遺弓泣陵土,此一無復犯秋病。
是首送別詞。如果周宜水能聽懂,那是在告訴他,他這隻燕再回長安時雖晚,但是看著故人尚好,他心裡溫暖如春,不要抱著他這張遺弓哭泣,他此番離去便該斬斷所有思念,不要再犯病傷心。
可惜周宜水向來在詩詞歌賦上造詣不高,即便是這樣說,他也不會明白。也是打准了他不會明白,沈望舒才這樣說。
果然他只是哦了一聲,便開始催他們進去,「快都屋裡坐吧,喝點茶休息休息,明兒早事兒多著呢。」
媞禎疲累至極,讓軍醫看了腿上的傷,簡單包紮後,便靠在床上睡了一會子。沈望舒則是坐在一邊,支手假寐,儘管知道自己這次躲過一劫,但心中卻沒有絲毫輕鬆的感覺。
周宜水卻難得的清醒,看著天色從黑夜到黎明。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一種錯覺,居然在方才的一刻覺得鄒忌平就是沈望舒。是經過昨日迷離一夜,自己的腦子昏聵了,這個想法格外離奇,離奇到他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而鄒忌平那簡短的一句話則冷酷地告訴他,原來他真的瘋了。
他居然會把兩個毫無關係的重迭在一起,居然會覺得亡魂可以復生。
而答案,自然是一片冰冷如雪的失望。
差不多在天邊有熹微的陽光的時候,有士兵傳來捷報,說秦王平判已成。他無言地靜立了片刻,似在平息自己冰火兩重的激盪情緒,最終看了看平陽的方向,便轉過頭去穿戴官服,準備面聖。
按照皇帝命令,也是鑑於上次宮變的忌諱,驍騎營從上到下一人未留,全軍而亡。而曾經富麗堂皇的溫泉行宮,也成廢墟汪洋。
大事情安排穩妥後,溫鈺來不及換衣服,帶著孔笙上觀音山向皇帝復命。最艱難的那一刻已經過去,皇帝的情緒漸漸平定了下來,然眸中閃動的更多的不是驚喜和寬心,而是狠辣、決絕。
「跟著南陽王反叛的禁軍也都處理吧!」
孔笙看了一眼面前的禁軍統領郭修志,郭修志已然慘白了面孔,似乎在等著管轄不善之罪的降臨。
溫鈺立刻揖了手,「帝都有留守禁軍四千,臣不相信他們會背叛陛下,絕對是被兩位副統領控制住了,郭統領雖管轄不善,但今日觀音山一戰也是功不可沒,已然功過相抵,還請陛下開恩!」
皇帝冷然看郭修志一眼,卻也給了溫鈺情面,不再追究,「既如此,朕確實不該苛責,只是郭修志你得記住一句話,」他一頓,眼中儘是複雜的意味,「凡人臣者,成功易,守功難,若以功造過,必至反恩為仇。👤♩ 6➈丂Ⓗ𝐔᙭.ⒸOᵐ ♥👌明白了麼?」
郭修志眉心倏地一跳,「臣謹記。」
「南陽王,」皇帝沉吟著,狠狠咬下一個字,「殺!」
聽到最後一個字,臨海王的臉色霎時就白,直到完全失去血色。他失聲愣怔,卻似未聽清一般,「父皇……」
皇帝左手緊緊握看自己的右手,厲聲斥道:「朕寵愛他多年,包容他多年,即便他犯再蠢的事情朕也只是閉門幽禁,哪怕是他失手殺了清河公主,朕甚至沒有削掉他親王之位,他卻因此記恨朕,要殺朕!不孝之子,該殺……他簡直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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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揚眉,呼吸濁重:「把他捉回來,殺!」
許是唇亡齒寒,臨海王臉龐因為發白而更加龐大,不覺打了個寒戰,心中百感交集。
溫鈺則是平靜地回復,「啟稟陛下,南陽王已戰死。」
皇帝緊緊扼住自己的手荻,手指攥的花白。溫鈺繼續說:「臣搜羅的時候,他被壓在廢墟下奄奄一息,只是口裡一直念叨著……」
皇帝疑惑的抬頭,「念叨些什麼?」
溫鈺卻說不敢,「先請陛下恕臣無罪。」
皇帝明白他言下之意,忙道:「朕恕你無罪,說罷。」
適才他才說出口,「南陽王說,他想問您,您到底有沒有真心喜歡過他這個兒子,還是只是把他當做給永安王立儲的踏腳石……」
這話讓身為長子的臨海王驚得一顫,他看向他的父皇,一臉如痴大怔的神情。
直至穿堂的激得皮肉發涼,皇帝才回過神,遽然大慟迫近了秦王,「這些話到底是什麼人告訴他的?誰告訴他的?!」
溫鈺只是一味搖頭,「臣不知。」
穿過空落落殿堂的風有些冷厲,吹拂起皇帝輕薄的銀灰色袍角,似一隻怯怯的孤鳥,直到好久好久才再次抬起腦袋。
「其實,南陽王確實是朕最優秀的兒子……可惜啊……」
可惜走得越高,越孤獨,自皇帝坐上這個皇位,他經歷過三次這種規模的叛亂,前一次他是進攻者,而後兩次他成為了別人的目標。一個是自己最信任的臣子,一個是自己最青眼的兒子,兩次的勝者都是他,可他卻連自己也說不清到底贏了什麼。
皇室的親情向來如水一般寡斷,終此一生父子之間始終都處於敵對的狀態。曾經的端慧太子如此,如今的南陽王亦如此,父母親情,從來都是蕩然無存。
夙夜奔波,身心俱疲,皇帝很寥落地揮了揮手,讓溫鈺下去準備回宮的行程。
溫鈺行過禮,依依退下,仍然免不了會感到沉重,感到窒息,會忍不住想起他與高祖皇帝那些父子糾葛,想起自己被拋棄被厭惡的歲月。
沉浸的太久,一時連郭修志臨別前致謝他求情的話語也沒仔細聽。
那些痛苦,那些折磨,即便是過了再長的時間,傷害依舊如火焰一般不會熄滅。
他抿緊嘴唇,睜開的雙眼看著朝霞如繁華的錦緞。可不管怎麼回想,這樣的命數,永遠不能擺脫,過去的都已然過去了,死去的人已經入土,只有活著的還在繼續。
「溫鈺。」
風將溫軟的話語一字一字吹進他耳中,他轉過頭,那雙明媚的眸還在灼灼閃爍。
他伸開臂膀把她抱進懷裡,以保護的姿勢在緊緊攏著。低一低頭,聞著她身上脂粉香,這一刻,真覺得往事皆可放,沒有什麼比能停留在她身邊更安心更幸福。
媞禎婉聲道:「事急從權,我沒法說,叫你擔心了。瞧我這麼跳下去,嚇壞了吧……」
「心顫肝顫的能不怕?可好在你沒事就好,孔笙把前後緣由都說了,我也就嚇了一跳,一陣就安心了。」他心頭泛起溫軟的甜意,那甜意里卻浸著一點一點的酸楚,「只是嚇歸嚇,萬不能做真的就是。」
媞禎聽了眉目俏然然的,手指眷眷撫上他的眉,含笑一問,「那要是真的呢,你以後會想我會記得我麼?」
他拿手朝她鼻頭一刮,「這樣把我拋下不顧,還要活著記得那麼清楚,這也太沒道理些。還不如同去同歸,安身立命來得痛快。你說是吧?」
他這話說得尤其心酸,媞禎體諒他被自己駭得心驚肉跳,十分難耐,連看他的眼神都充滿了慈祥,就像她爹爹似的。
溫鈺有點焦急,「你要瞧我就含情脈脈瞧我,別學老爺子。我怎麼覺得你隨時會管我叫兒子呢。」
「別胡說,這會兒提我爹爹幹什麼!」她哼哼咽咽,一個浪頭打將過來,目光如水地划過他的臉,「再說現在明明剛好,何必歸來歸去,方才你那話不做數。以後我還想陪著你,再要你陪著我,咱們永遠在一起不分開……這才是呢。」
他被哄得輕輕一樂,忙不迭把她的手牽過來搭在他的腰上,句句稱是。
漸漸的,天也放晴了。
默默在人物本上給南陽王后頭畫個
撒花,清場,繼續下一個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