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羽飛到澹臺燼身邊,小聲說:「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講。」
「我是神器這件事,你別說出去,說出去會有很多人來爭搶我。」說到這個,重羽得意之中又刻意帶著幾分造作的惆悵,「當然,作為交換,我不把你身上有魔器屠神弩的事情講出去,怎麼樣?」
澹臺燼冷冷扯了扯嘴角:「可以。」
重羽奶聲奶氣勸告道:「你以後別使用屠神弩啦,它才不像我呢,不是什麼好東西,萬一迷失了心智,你會淪入魔道的。」
幾人走回山谷中。
重羽解釋道:「這是初凰神女生活過的地方,這麼些年,主人的神識一直徘徊在這裡。」
蘇蘇一進去,就感受到溫柔的風拂在臉上。
幾隻小靈鳥銜著竹籃,放進蘇蘇懷裡。
蘇蘇看見裡面有幾個紅彤彤的靈果,重羽說:「蘇蘇,蘇蘇,快嘗嘗看,這是上古才能尋到的靈果,對修為很有好處!」
說完它才想起警惕地看著澹臺燼,生怕他殺人奪寶。
澹臺燼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充耳未聞。
山谷里的東西都是假的,只是主人筆下的畫卷。只有這幾顆靈果是真的。重羽惆悵地想,倘若主人活著,該多麼寵愛這個如珠如寶的女兒啊。
也不知道初凰神女怎麼樣了。
蘇蘇山谷中住了下來,山谷遍布妖王神識,不管是清風,還是明月,都渡上溫柔的色彩。
如重羽所說,她長得很快,幾乎一日一歲。
照這樣下去,十多天時間,蘇蘇養完魂魄,他們就可以離開千里畫卷。
澹臺燼依舊不知道該如何對她。
本該是一場鋒銳的交鋒,一腔濃烈的愛恨,可是蘇蘇墜入過去鏡中的魍地,短暫地沒了記憶。
徒留他一人,記得一切過往,不知怎樣自處。
蘇蘇和重羽琴玩耍時,他遠遠看著他們,不參與,也不與她講話。眉宇沉冷,不知道在想什麼。
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想得更多的是五百年前那些快樂的記憶,還是釘入心臟,日夜作痛的滅魂釘。
蘇蘇見了澹臺燼使用屠神弩,也有幾分怕他,不會主動往他身邊靠。
澹臺燼有時候會消失不見,重羽告訴蘇蘇,這幾日有魍妖跑進來,都被澹臺燼悄無聲息殺了。
蘇蘇便明白,他在保護他們。
直到有一日夜裡,天空明月高懸,她跑到他身邊。蘇蘇已經高出他腰間,成了十四五歲的模樣,她抬眸問道:「你為什麼時常看著我?」
「沒有。」他眼尾向下垂著,一副陰鬱不耐的模樣,「你未免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蘇蘇雙手背在身後,一本正經說:「好吧,重羽說,過幾日我們就可以出去了,我想和你談談。」
澹臺燼說:「談什麼?」
少女彎了彎眼睛,很快又嚴肅起來:「談怎麼保護你啊,我答應過你的。你不能再使用屠神弩了,那個東西很危險,你一旦用出來,我就保護不了你啦,我打不過那麼多人。」
澹臺燼抬起眼睛。
蘇蘇說:「還有,你有家嗎,如果到時候你回了家,我該去哪裡找你?」
澹臺燼說:「沒有。」
蘇蘇想了想,似乎不太確定她自己有沒有家,於是微笑著說:「我向重羽學了一個仙法,叫追憶印,我在你掌心畫一個,在自己掌心也畫一個,這樣即便出去走散了,我也能找到你,帶你回家。」
說罷,她拉過他的手,在他手上畫下一個繁複的咒印。
咒印閃過一抹金色,隱在澹臺燼皮膚之下。他看著那個咒印,心裡突然有幾絲酸軟。
「你這幾日,一直在學這個?」
少女認真點頭。
隔著山谷皎皎月色,那些沉痛的過往似乎盡數散在風中。她眼裡沒有恨,一如初見撞入他懷裡的模樣。
衝動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反應過來,他已經把人抱在了懷裡。也說出了五百年來,一直不敢說的話,澀聲問她:「我們能不能,重頭來過?」
不是恨啊,是愛。
是天長地久的喜歡,是得不到才會生出的不甘滋味,世上唯一讓他柔腸百結的人。
澹臺燼緊緊擁住她,聞到她身上曇花的香味,心裡只剩下酸軟一片。
他第一次知曉原來自己在她面前一直這麼沒用,她對他示一點的好,他就可以不顧一切,再次來到她身邊。
她的一個笑容,這麼多年的傷疤,竟然開始慢慢癒合。
他忘記了滅魂釘帶來的痛,不再去想五百年前為什麼她會出現在自己身邊。
他只想……能不能重新來過。
這一次,沒有蕭凜和葉冰裳,沒有葉家英魂,也沒有國讎家恨。
可以,一直用此刻這般柔軟的眼神看著他嗎?
少年懷裡帶著清冽的松柏之氣,蘇蘇眼睛映照出明亮的月,離得很近,這個一直在遠處看著自己的人,終於流露出脆弱的情態。
她並不懂他心中的悲愴,也不明白他下了多大的決心,說出這番在他看來算是恥辱的話語。
向來睚眥必報的人,竟有一天,祈求般地說,能不能忘記一切,讓我們重頭來過。
她那時候只以為,像鬧了彆扭以後,友情重歸於好,於是脆聲回答他:「好,我們重頭來過。」
少年抱緊了她,她感覺到頸間落入滾燙的水珠。
「別抬頭。」他紅著眼眶,低聲在她耳畔說。
山谷月色溫柔似水,溪流緩緩流淌。
哪怕一個萬物懵懂的人,卻能最直接地感知到另一個人的愛恨。蘇蘇知道,這個人愛著自己。
她伸出手,輕輕環住他的腰。
*
重羽第一時間覺察到他們不一樣,作為因愛而生打造的守護神器,它在情愛方面,很是有些心得。
最直觀的體現,那個通身陰鬱冷漠的少年,眼裡竟變得溫暖起來。晨露還掛在枝頭時,他從乾坤袋裡拿出幾株仙草,在廚房做成了一顆糖丸。
重羽震驚地看著他熟料的動作。
它活這麼大年齡,才知道仙草竟然是可以做成糖丸的,且毫不違和。
「這是……伏香草、護魂花、不滅佛果?」
澹臺燼說:「嗯。」
重羽辨認過去,發現每一種都是難得的仙草,至少得用九死一生的險境來換。
而這些,而今都被做成一粒粒彩色的糖丸。
重羽自然認得秘境裡的寶物,可惜主人不在,這些東西落入誰手中,都只能算作機緣了。
「你會做飯?」
澹臺燼輕描淡寫說:「什麼都會一些。」
小時候在周國皇宮,挨餓的時候他只能去掏燕子窩,太小的時候只能生吃,從他會跑開始,第一件事就是去學做飯。
衣裳破了沒人補,他便學著宮女們刺繡,後來他暗地裡被嘲笑了許久。
他用了許久才知道,世間男子鮮少會這些,哪怕是窮人家的男丁尚且不會像個女子般刺繡,更何況一國皇子。
他感知不到羞恥,也永遠沒弄明白,他們到底在笑什麼。
太多人想要他死,而他做這一切,只是想活著。
蘇蘇這幾日除了收到父親留下的靈果,今日太陽升起之時,枕邊還多了好幾顆糖丸。
糖丸味道很好,她嚼著吃了,跑出門去。
恰逢澹臺燼背著木劍走進來。
這麼多天,她第一次見他穿白衣的模樣,蘇蘇只覺得眼前一亮。
他穿玄衣時肅冷,透著不近人情的冷漠。但蘇蘇從未想過,他穿白衣竟會這樣好看。
少年長身玉立,宛如枝頭明月,舉世無雙。
冷漠被沖淡,他此刻看上去,才像個乾乾淨淨的修真者。
澹臺燼也是第一次穿白衣,哪怕入了逍遙宗,他依舊沿襲著從前的習慣,穿暗沉顏色的衣裳。
可是今晨那把箜篌建議他穿穿白色,白色到底是修真界的主流色調,一塵不染,從上古到今日,均如此。
澹臺燼沒理重羽。
重羽小嘴嘚吧嘚地勸:「試試嘛,蘇蘇喜歡,你成天穿著黑色衣裳,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個鬼修,且從來不換衣服呢。」
澹臺燼面上冷淡,心裡卻有些不自在,忍不住觀察少女的反應。
只待她一皺眉便去換掉這身礙眼不易於隱藏和生存的顏色,少女跑到他身邊,一雙眼睛像是墜入了星星,她的性格本就大膽果敢,不吝讚美。
「澹臺燼,你真好看!」
他抿住的唇微微上翹。
越發靠近離開的日子,重羽化作一個小巧的藍色箜篌吊墜,在蘇蘇頸間。
它語調活潑:「此次出去,恰逢蒼元秘境關閉,我送你們出千里畫卷,屆時你們也會離開蒼元秘境。太好啦,我重羽終於問世了!」
它對外面的世界無限憧憬,蘇蘇被它的情緒感染,也頗為開心。
一旁的澹臺燼眼裡笑意淡了些。
重羽想起什麼,給澹臺燼說:「千萬別忘記誓言哦!」
他們彼此對著心魔起過誓,不能提起千里畫卷里的一切。不管是澹臺燼的屠神弩,還是重羽的來歷,兩人均緘口不言。
這也是重羽主人的心愿,上古妖王希望女兒作為純粹的仙體出生,有嶄新美好的生活,不囿於上一代的恩怨。
蘇蘇漸漸接近她長大後的模樣。
眼前畫卷逐漸褪色,澹臺燼心中突然有幾分恐慌,蘇蘇和重羽的歡聲笑語中,他突然握住她的手。
「我不會失去你,對不對?」
蘇蘇回握住他的手,點點頭:「重羽說我出去就很厲害了,我會保護好你的!」這幾日魍妖侵襲,一直是澹臺燼在保護自己和重羽,哪怕知恩圖報,她也要保護好他。
他眼裡帶上點點笑意:「好,我相信你。」
畫卷徹底褪色前,澹臺燼突然低聲說:「蘇蘇。」
「嗯?」
「五百年前,對不起。」他嗓音喑啞,「還有,不恨你,我……」
他話音未落,眼前突然明亮起來,兩人脫離蒼元秘境。
重羽琴一閃,蘇蘇睜開眼。
她魂魄安定下來,靈台的無情道瑩潤,千里畫卷一毀,她在畫卷里的記憶全然不見。
她思維頓了頓,隨即憤怒地看著眼前的白衣少年。
她記憶里的最後一幕,是這個人,打傷師弟,讓自己墜入斷崖。
許多人擁上來:「蘇蘇。」
「黎仙子,你沒事吧……」
蘇蘇一掌拍向澹臺燼,掌心帶著無盡業火,打在少年肩頭。
他漆黑的眼看著自己,眼裡的笑意慢慢消失,不知為何,卻沒有躲。
澹臺燼墜落在地,嘴角蜿蜒流下鮮血。
藏海驚駭地跑過來,連忙扶他:「師弟,你沒事吧師弟?」
澹臺燼握緊了拳頭,血滴落在地上,掌心的追憶印,灼熱到發燙。耳邊不知是誰在說,我們重頭來過,我長大以後,好好保護你。
怎麼會沒有事,他心臟之下,疼得快要死去了,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