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魔降

  澹臺燼看見一雙冷靜的眼睛。

  他本以為少女會極為慌張或者生氣,畢竟生死一線,黎蘇蘇理當對他這個幫著妖獸弒仙的人憤怒。

  可是黎蘇蘇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重新應對炎火獸。

  澹臺燼收緊金色絲線。

  少女只能在原地,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兩隻炎火獸的火焰吞沒。

  澹臺燼手指抵住唇,他本以為會看見一具狼狽的軀殼,卻沒想到黎蘇蘇毫髮無損。

  黎蘇蘇護體法衣散發著藍光,保護著她。

  少女面上的鮫紗在火焰下化作灰燼,幻術頃刻消失。

  澹臺燼看見了一張漂亮的臉,以及少女眉間一點紅色硃砂。澹臺燼盯著她,童年那些昏暗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他仿佛看見了曾經那尊俯視他的神女像。

  神女像漸漸與眼前少女重合。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驟然沉默下來。

  蘇蘇十指相扣:「聚靈重火,破!」

  她手腕上金色絲線寸寸斷裂,飛身而起,手中靈氣化作的羽扇變成兩把峨眉刺,帶著幽藍火光,分別刺入兩隻炎火獸體內。

  業火順著峨眉刺燒進去,兩隻炎火獸在吼聲中化作飛灰。

  蘇蘇把極寒玄石收入乾坤袋中,回頭沖澹臺燼彎唇一笑:「該你了!」

  她又不是泥巴做的人,怎麼會不生氣。

  她一笑,帶著幾分少女的俏麗。然而眸子深處,燃燒著憤怒,澹臺燼被她掐住脖子。

  他一雙黑瞳,漆漆望入她的眼。

  蘇蘇手中帶著紅色業火,把他皮膚灼傷。澹臺燼卻像是不知道疼痛,盯著她的眼睛,不躲不閃,甚至握住蘇蘇的手腕,語氣帶著他自己都難以覺察的幾分複雜之色:「你是誰?」

  蘇蘇心想,我是你不該再招惹的姑奶奶,受死吧。

  業火被她打入澹臺燼體內。

  他瞳孔微顫,抬手要觸她額間硃砂,動作卻猛然僵住。

  業火從他胸口燃起,瞬間將他染成灰燼,那隻手沒能觸到蘇蘇,他整個人卻漸漸消失。

  蘇蘇看見一雙不甘執拗的眼。

  少年身體散去,只剩嶙峋怪石在原地,火焰也消失了。

  蘇蘇撿起地上焦黑的木頭。

  「原來是一具傀儡。」

  她就說,澹臺燼既然已經有了神髓五百年,怎會輕易被自己殺死。他有七情六慾,進不來石林,便做一具傀儡出來。

  蘇蘇抬步走出石林。

  *

  澹臺燼睜開眼睛。

  秘境裡的天空,隱隱成了紫色,他看向自己雙手,漸漸收緊了拳頭。

  怎麼會呢,他心道,世上竟有如此荒誕的事。

  他在五百年後的修真界,看見了自己還是凡人時那尊高不可攀的神女像。

  他幼時曾一點點,把她的碎片吞進去,自此再也沒有想過她。

  然而今日鮫紗燃毀,他再一次看見了幼年時那張臉。

  以及那種久違的感覺。

  無數個夜,自己以為那是真正的神靈,他期盼她走出那尊冰冷的琉璃像,然而一日復一日,神女像依舊遙不可及。

  他只是普通芸芸眾生中一員,她的眼睛永遠看著窗外月色。

  彼時他沒有情絲,從神女像身上,第一次悟到了情絲之外的惡——不甘心。

  他用自己血弄髒了她,他甚至想弄碎她。

  可惜後面被澹臺明朗弄碎了,不過沒關係,很多年後,澹臺明朗也一片片被弄得支離破碎,就像她一樣。

  澹臺燼摸摸自己的脖子,灼熱的火焰似乎從傀儡一路燒到他身上。

  他抿了抿唇。

  澹臺燼無法忽視心裡奇怪的感覺。

  並非是因為那個陌生少女的絕色容顏,五百年鬼哭河的沉浮,他早看遍世上紅粉枯骨,美醜在他心裡再無差別。

  一想到要殺了她,他心裡隱隱不適。

  但,他神色冷淡下來。葉夕霧要回來,她必須去死。

  一隻迷你老虎懶洋洋從他衣襟里探出頭,口吐人言:「耶?你怎麼受傷了?誰能傷你啊!」

  澹臺燼本就心煩,看見這種蠢東西更煩,他五指張開,捏住它頭,冷酷地說:「閉嘴。」

  虎妖立刻討好地拍澹臺燼馬屁:「我說錯了,您天下無敵。」

  它委屈死了,明明都修仙了,仙人不都是好脾氣的嗎,喜怒無常的仙人它就見過這麼一隻。

  難受死虎了。

  澹臺燼把它扔進乾坤袋:「嗅到滋養靈魂的東西再放你出來。」

  紫色天幕越來越濃,他抬頭看著天空:「魔降要來了。」

  澹臺燼尋了個方向,不管要殺黎蘇蘇還是弄清她是誰,他都必須跟上去。

  *

  蘇蘇走出石林不久,也看見了詭異的天色。

  紫色在天空蔓延,路上遇見了幾個弟子,他們看見蘇蘇,眼裡閃過一絲驚艷,隨即好心道:「仙子,天色有幾分詭異,你若沒有急事,先別尋寶了,找個地方避避吧。」

  蘇蘇不確定地說:「這似乎是魔降。」

  她一出聲,幾人面面相覷。大家都是年輕一輩的弟子,有人聽老一輩的仙長講過什麼叫魔降,當即變了臉色。

  蘇蘇小時候聽勾玉說過。

  勾玉講——

  「魔降萬年難遇,有時候在現實世界,有時候會出現在秘境裡。對於妖魔來說,魔降是好東西,魔降如雨,倘若被厲害的妖魔吸收了,修為說不定會更進一個境界。但對修真者來說,魔降比腐蝕還可怕,不僅會讓仙體沾上魔氣,還會形成心魔。」

  念及此,蘇蘇道:「諸位仙友小心,若真是魔降,別讓魔氣沾染了你們,一定要設結界。」

  「多謝仙子。」幾個弟子臉色凝重,抱了抱拳,腳步匆忙從蘇蘇身邊走過去。

  蘇蘇也沒想到,蒼元秘境裡竟然有魔降這種東西。

  她有些擔心扶崖和衡陽宗弟子。

  畢竟不是人人都知道魔降的存在,她現在知道的一切,也是因為曾經身邊的九天勾玉通天徹地,知道從上古以來的奇聞軼事。

  蘇蘇從石林里出來,才知道外面已經過去半月了,也不知道扶崖在哪裡。

  眼見紫色濃郁得快侵染半邊天空,她也沒辦法找扶崖了,只好暫時停下腳步,找地方凝出結界躲避魔降。蘇蘇最後在一處梨花樹下盤腿坐好,掐訣設了個結界。

  結界才設好,腰間碧玉鈴鐺突然一響。

  「扶崖?」蘇蘇睜開眼。

  碧玉鈴鐺響得越來越劇烈,蘇蘇心道不好,扶崖有危險。

  她怕小師弟出事,走前偷偷在他身上放了片保護他的翎羽,翎羽可以保護他免受一擊。

  如今翎羽沒了,鈴鐺才會響。

  可是魔降要來了,扶崖又在哪裡呢?

  蘇蘇放下了布置結界的手,用追蹤術找人。

  她走了沒多遠,紫色的魔氣一縷縷鋪天蓋地落下。蘇蘇殺了炎火獸,靈力還沒徹底恢復,如今邊用追蹤術找月扶崖,便撐著結界,有幾分吃力。

  她修無情道還不足一月,倘若再久些,她自然有無雙實力,時間太倉促,她來不及成長。

  蘇蘇怕扶崖出事,也顧不了那麼多,御劍朝著前方飛去。

  仙劍在魔降下沾了魔氣,已然漸漸變成魔劍。

  蘇蘇只好棄了劍,兀自往前走,越來越吃力。

  一路上,她看見有不少躲不了魔降的弟子受了重傷。

  終於,在一條溪流邊,她看見了一個受傷的白色身影。

  「扶崖!」

  月扶崖趴在地上,生死不知,身邊是面色驚恐的岑覓璇。

  「你……你,黎蘇蘇。」

  蘇蘇懶得理她,連忙扶起小師弟。魔降已有一會兒,岑覓璇身上衣服破破爛爛,神色懵懂,身上的護身寶衣卻暫時護著她。

  扶崖就遠遠沒有那麼好運,魔氣已經隱隱進入他的身體裡面。

  蘇蘇神色凝重,也來不及探究發生了什麼事,連忙抱住扶崖,在周身布置了一個結界。

  懷裡蒼白的少年感知到什麼,吃力地睜開眼。

  「師姐……」

  「噓,別說話,師姐在,你不會出事的。」

  扶崖低咳兩聲,怔怔看著蘇蘇的側臉。

  岑覓璇惶恐蹲在一旁,她雖然天真,卻也不蠢,知道天上不是什麼好東西,連忙也給自己布置了一層結界。

  魔氣侵蝕著扶崖的眉眼,蘇蘇猶豫片刻,抬起手,覆上扶崖的臉。

  月扶崖握住她手腕,搖頭:「師姐,不要。」

  他比岑覓璇聰明多了,知道自己恐怕被魔氣侵蝕,怎麼能把這種東西給蘇蘇呢。

  蘇蘇說:「沒事的,魔氣不會影響到我。」

  月扶崖依舊搖頭,握住蘇蘇的手,不讓她轉移魔氣。月扶崖清楚,不管是誰,哪怕是靈體,魔氣入體要消散掉也會很疼。

  蘇蘇似有所覺,她抬起頭,看見遠處一個玄衣少年的目光落在月扶崖握住她的手上。

  澹臺燼站在魔降里,沒有布置結界,任由魔氣在他身上肆虐。不知道是不在意,還是覺察不到疼痛,無所謂成魔。

  蘇蘇低咒一聲,糟糕,麻煩在這種時候找上來了。

  蘇蘇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在魔降下護住自己和月扶崖。

  蘇蘇警惕地看著澹臺燼,生怕他在這種時候發難。

  劍拔弩張的氣氛下,澹臺燼剛抬起手,一隻胖乎乎的手搭在他肩膀上。

  「唉喲師弟,師兄可算找著你了。你這傻孩子愣著做什麼,這玩意兒是魔降,你趕緊給自己設個結界,別玷污了道心。」

  澹臺燼轉頭,看見藏海一張擔憂的臉。

  藏海一邊碎碎念,一邊幫著「年幼」的小師弟設置了個結界。藏海修為不高,但是見識多,魔降一來他就怕要遭,生怕天賦異稟的小師弟折在蒼元秘境裡,別說無顏面對師尊,自己心裡都得內疚死。

  澹臺燼皺眉說:「放手。」

  「小師弟站過來些,師兄保護你。快快坐下,驅逐魔氣。」藏海絲毫沒有在意澹臺燼語氣里暴戾,只當小師弟沾染了魔氣,變得和平時不一樣。

  藏海強行摁住沉著臉的澹臺燼,蘇蘇見了,憋住笑,逍遙派這弟子來得好。

  澹臺燼是逍遙派弟子,一定不想當著藏海的面殺人。

  藏海安頓好被「魔氣侵蝕」的小師弟,看著小師弟漂亮得不像話的臉蛋,藏海嘆了口氣。

  這俊得是真不像他們逍遙宗的肥宅啊!藏海暗嘆間,一轉臉,看見蘇蘇,眼睛都直了。藏海第一次在修真界看見這麼漂亮的美人!

  美人覺察到他的目光,還友善地點了點頭。

  藏海湊過來,激動萬分在澹臺燼耳邊說:「師弟,師弟,她沖我笑了,沖我笑了!你看見了嗎?」

  澹臺燼冷冷看一眼蘇蘇,沒有吭聲。

  藏海來得不是時候,那個人希望自己修仙道,他總不能連藏海也一起殺了。

  否則日後她醒來,發現他依舊性情殘暴,在修真界無法立足,會更討厭他。

  藏海絲毫不知道自己在生死線上走過一輪,作為仙界吊絲,他拉著澹臺燼探討:「那個仙子真美,是不是?師弟。」

  澹臺燼不語。

  在藏海催促下,他做不到睜眼說瞎話,薄唇動了動,面無表情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