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初心

  蘇蘇出來後不久,蕭凜、葉冰裳,還有龐宜之也陸陸續續出來。

  同蘇蘇一樣,般若浮生結束那一刻,所有人都恢復了自己的意識,以至於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

  龐宜之看著蘇蘇,嘴巴動了動,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屬於桑佑的記憶里,桑酒救了他,他去遷西河,成了新的蚌王,妹妹一個人背負了蚌族的仇恨,魂飛魄散。

  他後來趕到冥夜的洞府,卻晚了一步,不說桑酒,連冥夜也不見了。

  蕭凜緊緊抿著唇,現在的他的感受最為複雜,作為少雎,他在記憶中喜歡上蚌公主。

  少雎的感情並不濃烈,像一壇陳年老酒,時光綿長,卻從未消失。除了蕭凜,世上再無人懂他的心事。

  葉冰裳臉色發白,她並不蠢,自然明白般若浮生中的天歡,乾的都不是什麼好事。

  她身體晃了晃,蕭凜扶住她。

  葉冰裳淚盈於睫,輕聲說:「殿下。」

  蕭凜嘆了口氣,拍拍她脊背安慰說:「沒事了。」

  葉冰裳搖搖頭,她走到蘇蘇面前,謙卑行了一禮:「三妹妹,是我不好,在般若浮生中,我也不能控制天歡的行為。三妹妹能原諒我嗎?」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蘇蘇。

  眼前這張臉代入天歡,著實讓人生氣。般若浮生太過共情,蘇蘇實在很難對她有好臉色。

  蘇蘇狐疑地看著葉冰裳。

  葉冰裳看上去十分自責,她落落大方地道歉,不僅蘇蘇沒想到,連勾玉都沒想到。

  勾玉喃喃道:「難道是我猜錯了?」

  不管天歡做了什麼,葉冰裳有一點說得對,她確實不是天歡,蘇蘇沒有理由怪她。

  所有人都看著,蘇蘇平靜地說:「大姐姐說笑了,我當然不會怪大姐姐。」

  葉冰裳看她一眼,見她沒有如桑酒一般當著眾人的面又瘋又鬧,恨不得過來掐死自己,眼神也多了幾分微妙。

  三妹妹……真的在成長呢。

  蕭凜輕輕嘆了口氣,明白自己不是少雎,蘇蘇也不是桑酒。

  他移開視線,握住葉冰裳的手。葉冰裳手冰涼,蕭凜給她輸了點內力進去。

  葉冰裳抬頭看他,蕭凜沒有過分關注蘇蘇,葉冰裳鬆了口氣。

  現在她也不敢強行收回護心鱗,只得忍住擔憂,安安靜靜站在蕭凜身邊。

  廿白羽死死皺緊眉頭:「為什麼你們出來了,陛下卻沒有出來。」

  他忠心耿耿,看到這種情況十分焦急。

  季師叔還故意刺-激他,幸災樂禍說:「說不定已經死在般若浮生中了,惡人自有天收。」

  廿白羽冷冷看他一眼,就要拔刀。

  葉儲風上前一步,阻止廿白羽說:「玉鏡和護心鱗還在空中,陛下不會有事。」

  季師叔已經誇張地躲在蕭凜身後,廿白羽哼了一聲,抬頭看向空中玉鏡。

  勾玉問:「小主人,你走的時候,丟給冥夜的東西是什麼?是桑酒從前為冥夜做的一切嗎?」

  蘇蘇抬頭看著流光溢彩的護心鱗,搖搖頭。

  她想了想,說道:「是一個傻瓜的初心。」

  成不成,就看那顆珍珠了。

  *

  冥夜的記憶,最為漫長。

  桑酒死後,沒人能尋到他。有人說他渡過劫雷,飛升離開。有人說他死在了劫雷之中。

  妖女桑酒漸漸被人淡忘,可是最後記得她的,是曾經最討厭她的人。

  冥夜沒有崩潰,相反,從那天開始,他十分冷靜。

  他撿起破碎的蚌殼和白色珍珠,帶著它們四處尋訪高人。

  桑酒能重新培養幼蚌,他說不定也可以復活桑酒。

  澹臺燼想要魔蛟,抬步跟上他。

  然而上古大能已然消逝,天地間留下最厲害的人,冥夜算其一。他自己尚且不能救桑酒,又哪裡能指望別人救桑酒呢?

  他走了很多年,額間神紋早已不見,他靠著數萬年修為,帶著小蚌殼穿行三界。

  當能找的人都找過以後,他們都對他搖搖頭。

  後來有一天,冥夜遇到一個垂垂老矣的仙人。

  仙人坐在樹下,等著坐化。

  雨下得特別大,冥夜沉默過去,為仙人化出一處草棚。

  仙人睜開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懷裡破碎的蚌殼。

  「我有辦法幫你修補它。」

  冥夜絕望太久,本已不抱期望,聞言嘴唇顫了顫:「我該怎麼做?」

  仙人說:「萬物相生相剋,你首先得明白,她的蚌殼為何而碎。蚌這種妖,修煉時首先鍛造殼來保護自己。但是你手中的妖蚌,她的殼被弱水溶解脆弱不堪,最後才會支離破碎。因弱水而起,想要恢復,就要尋到息壤,消除弱水帶來的影響。」

  仙人搖頭說:「然而即便蚌殼恢復,她也回不來,魂飛魄散,可悲可憐。」

  冥夜手指顫得厲害,弱水?

  桑酒一個蚌妖,怎麼會入弱水?沒人比他更清楚。

  他本以為自己機緣巧合出了弱水,桑酒恰好撿到他。但曾經,竟是桑酒跳入萬物不生的弱水之中,邊哭邊尋他。

  蚌殼溶解時,她該多痛?

  澹臺燼盤腿坐在雨中,看見那個廢物臉色慘白。

  他不耐煩地說:「你還要留在這裡多久?既然已經找不到她,放棄便是。只要你願意,這天下權勢、力量,足以讓你肆意而為。」

  冥夜並沒有理他,起身離開。

  好在般若浮生即將坍塌,時間流速很快。

  澹臺燼冷眼看著冥夜,第一個十年,那人尋到息壤,把破碎的蚌殼粘起來,他第一次看見清冷的仙君笑,他眉目柔和,輕輕摸小蚌殼,天氣清朗時,還帶她曬太陽。

  一如她沒死一般。

  他給她找鮫綃,為她做衣裳。收集琳琅美玉,仿佛要彌補百年時光。

  一個人自說自話,看起來可笑又淒涼。

  沒多久,他看見河中出生的幼蚌,帶著空蕩蕩的小蚌殼,他去了遷西。

  遷西河欣欣向榮,冥夜沉默許久,時常在桑佑沒發現的時候過來,清理河水,開闢河道,幫助小河蚌開啟神智。

  他不厭其煩做這件事,不知道做了多少年。

  後來桑酒當年養的河蚌全部開了神智,開始修煉,他再次無處可去,他抱著小蚌殼,想帶她回家看看。

  漠河的水又髒又涼。

  冥夜跳下漠河,看著蚌王宮一片荒蕪。河水暗流洶湧。

  昔日白衣纖塵不染的仙君,此刻卻不嫌這處骯髒。他扶起坍塌的石柱,尋到了桑酒的房間。

  冥夜撿到了許多她小時候的玩具,各種各樣漂亮的珊瑚。看見這些,他神色溫柔起來。

  直到他找到蚌王宮遺留的珍珠,看到百年前的場景。

  他看見蚌公主是如何救他,他吞下神芯以後,她跪在石碑前,一下又一下朝著蚌王磕頭。

  他看見她從蚌王宮歡喜出嫁,眼中帶著濃濃的忐忑和期待。

  然而接她的只是一個小仙官。

  小仙官拉扯著嗓子說:「真君說了,既然桑酒公主執意要嫁他,還請仙妃自己走去上清。」

  他看見她臉色變得蒼白難堪,但她行了個禮,沒有過分難過,自己朝著上清走去。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手中珍珠也恢復沉寂。

  後來的故事,他都知道。

  知道她是怎樣孤單又被欺辱地度過百年。

  冥夜眼眶通紅,愴然淚下。

  澹臺燼眸光一閃,知道冥夜知道真相以後,執念恐怕已經入骨,說道:「既然仙界尋不到她,何不入魔。上窮碧落下黃泉,你怎知她不在妖魔道等你?」

  眼看著冥夜因為他的一席話,漆黑的眼珠慢慢變紅。

  澹臺燼走過去:「對,沒錯。那些神仙欺辱她,而你當仙君的時候,總是冷落她,她一定是討厭成仙,才不想回來。」

  他滿意地看著冥夜嘴唇變黑,眼睛漸漸變得冰冷。

  澹臺燼彎唇:「葉夕霧,等孤出去再收拾你。這般若浮生,終究還是我贏了。」

  話音剛落,冥夜袖中落下一顆小小的珍珠。

  珍珠並不亮眼,甚至有幾分黯淡。

  冥夜下意識接住了它。

  它是桑酒脖子上的那顆珠子。

  蚌公主喜歡用珍珠留下記憶,那麼這顆珍珠里,又是什麼呢?

  冥夜紅色冰冷的眼,怔怔看著它。

  珍珠在他掌心,溫柔地飛旋,蚌公主最後留給他的禮物,清晰地出現在空中——

  那是很多年前,少女清澈的眼睛。

  她驚嘆地看著空中。

  她的眼睛裡,映出藍天和白雲,最後,漸漸溫柔而清晰的,是一個男人穿著白色鎧甲的身姿。

  她趴在岸邊,一眨不眨看著他,眼睛那麼亮,紅唇忍不住上揚。

  冥夜伸出手,眼中再次隱隱出現淚意,然而他剛碰到她,桑酒似乎有所覺察,回眸一笑。

  冥夜愣了許久,便也溫柔沖她笑。他眸中紅色褪去,變得乾淨堅毅。

  珍珠化為齏粉。

  澹臺燼皺眉,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剛要走過去,般若浮生卻開始劇烈震顫,這回是真的立刻要碎裂。

  澹臺燼瞳孔一縮,冷冷地看向冥夜。

  然而冥夜已然不允許他再留在般若浮生中,下一刻,將澹臺燼推了出去。

  廿白羽連忙上前:「陛下,你沒事吧。」

  澹臺燼一擦臉上的血,這血跡還是蘇蘇先前對付道士,在他臉上留下的。

  他眸光陰鬱,看一眼蘇蘇,蘇蘇看見他,難免有點兒尷尬,畢竟現在兩個人直接碰面,誰都忍不住想起紗帳中那一幕。

  她也不是故意碰他那個地方的,不是沒成嗎,她也很懊惱的,她悄悄把手背在身後,髒了髒了髒了……

  她悄悄一挪步子,半邊小臉擋在旁邊的季師叔身後。

  澹臺燼冷冷別開眼睛,皺眉看向空中相爭的兩樣東西。

  這回,終於不再是勢均力敵。

  空中玉鏡猛然破碎,蕭凜等人俱是一喜,仙蛟最後沒有選擇入魔!

  護心鱗發出一陣陣白光,盤桓在蛟身上的怨氣不甘地消散。護心鱗飛回葉冰裳手中,葉冰裳雙手緊緊握住護心鱗,也鬆了口氣。

  勾玉喜道:「真的成功了。」

  蘇蘇也很高興。

  那顆珍珠,是桑酒的初心,裡面有她最初愛上冥夜的景象。她喜歡庇護天下的大英雄,愛為他們而戰的冥夜,而非邪魔。

  冥夜再也找不到桑酒,便把自己封印在漠河河底,一遍遍在回憶中看她,每一次,都要經歷撕心裂肺的痛苦,與桑酒分離,然而下一次,依舊繼續。

  直到冥夜死那天。

  仙蛟再也不會化魔,冥夜最終守著蚌公主的信仰,用他的身軀和舍利,平定漠河。

  蘇蘇看著乾淨的河水和冥夜消散的身軀,心裡滋味難言。

  廿白羽見到這一幕,說道:「陛下,今日不宜再留在河底,避水珠快要失去作用,我們得回去。」

  回去?

  澹臺燼眸光冰冷,他不好過,也不會讓這些人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