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真相

  蘇蘇身邊水聲滴答,每一個缸中養著許多小河蚌。

  她精心培育它們,勤勤懇懇換水,天氣好時,給每一隻蚌擦擦蚌殼,帶它們出去曬曬太陽。

  河蚌嘴巴一張一張,沒有開啟神智。她收集了三年殘魂,讓當年沒有消失的殘魂,全部都有了寄居之地。

  失去定水印,沒有神的庇佑,蚌族很難恢復到過去。

  這幾年,她跟著少雎踏遍山川,依舊找不到讓父王復活的辦法,蚌王的靈魂散去,無法追尋。蚌族少主桑佑失蹤,杳無音信。新培育的河蚌們懵懵懂懂,都還是沒有開化的妖精。

  蘇蘇看著它們,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人還有希望,那就總是好的。

  閒暇時她會出去尋找山清水秀的地方,一點點淨化水質。失去靈髓,她的靈力永遠停留在百年前,無法長進半步。

  天下鮮少有人知道,蚌公主出生時也是個天才。她出生便有淨化河流的能力,她努力了三年,總算暫時清理乾淨一條河流。

  她看著天邊的晚霞,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昨日妖怪們又在勸少雎娶妻,開枝散葉。

  她從遷西河趕回來,恰好看見那一幕。妖族大能幾乎都被抓緊荒淵,如果不趁早繁衍後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滅族了。

  妖比人還要害怕孤獨,他們留存於世百年乃至千年,最怕世間連自己來過的證據都沒有。

  少雎笑得溫和,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

  大家都知道少雎在等什麼,蘇蘇也知道。所以她該離開了,她用一百多年的時間,死心塌地愛一個人,早已一無所有。

  蘇蘇把幼蚌裝進乾坤袋中,去與少雎辭行。

  少雎在練兵,聞言頓了頓:「你要離開了?」

  蘇蘇笑著說:「是啊,叨擾了你這麼些年,真是不好意思。」

  她摸出幾顆粉珍珠,遞給少雎:「這是我閒暇時養的,磨碎可以緩解疼痛。」

  神魔大戰結束,少雎的境況不好,他是妖,需要躲躲藏藏生活,他的部下也常常受傷。

  蚌公主過去怕疼,鮮少養珍珠,在冥夜身邊時,百年方養出一顆。

  她離開冥夜後,日日夜夜養珠,不再怕疼,三年就用鮮血養出好幾顆血珍珠。

  少雎說:「你若想找天歡報仇,不必急在此刻。他們有上清仙境作為後盾,我們現在不是對手。」

  蘇蘇笑著搖搖頭:「你誤會了,少雎。我早就想明白,不會去找天歡了。蚌族百廢待興,我只想帶著族人重新生活,我和你遊歷遷西時,看見那裡有一處河流,水比漠河清澈,雖然靈氣不充沛,但慢慢修煉,蚌族總能重新化作人形。父王若是還在,也希望我領著族人們重新開始。」

  少雎動了動唇,發現自己沒有阻止她離開的理由。

  他沉默著,一路送她到不化之巔下面。勾玉悄悄看一眼蕭凜模樣的少雎,心想,若真回到了現世,這情況不知道多尷尬呢。

  葉冰裳成了天歡,但天歡喜歡上清之主、如今實力最強悍的冥夜;

  蕭凜沒有記憶,成了狼妖,照顧了蘇蘇三年。

  他雖性子溫和,可對蘇蘇的一腔喜愛,連不化之巔的小妖們都看得出來。

  勾玉就說,般若浮生不能亂進,這下好了吧,幾個人出去,這段記憶或許會成為所有人的黑歷史。

  少雎看著蚌公主回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她用力朝他揮揮手:「少雎,你回去吧!我不再沉浸於過去,以後會好好生活。」

  少雎笑了笑,說好。

  「或許有一日,你看見某個溪流中的小河蚌,他們是我的族人呢。」

  少雎垂下眼睛,依舊說好。

  蘇蘇嘆了口氣:「少雎,我要去重新開始生活了,你也要好好的。」

  於是,少雎看著蚌公主步伐輕盈,她迎著晚霞,一步步離開不化之巔。

  她眼中充滿快活和希望,那麼口中的遷西河,一定是個好地方。

  三年前,蚌公主蜷縮在他背上,低聲說:「我不要死,我要活著,他們都還活著,我憑什麼去死呢?我要蚌族依舊綿延萬年,我要他們付出代價,我要好好生活。」

  少雎目送她走遠。

  他沒有追上去,也沒有說過多道別的話語。連他自己都說不準,什麼時候他或許也被抓進荒淵,沒有未來。

  桑酒能放下過去,帶著族人離開,總是好的。

  如他所說,若干年後再重逢,興許會有一堆生機勃勃的小河蚌,曬著太陽在水中吐泡泡。

  公主長大,遠離了過往的傷痛,成了女王。

  *

  蘇蘇來到遷西河,把小河蚌們都放了下去。

  水流和緩,清澈見底,眾河蚌適應了一下,挪動斧足緩緩游遠。

  蘇蘇心滿意足看著他們,等他們游遠,她也跳下去,化作一隻蚌殼粉白的蚌。

  她在淺淺的河流中曬著太陽,閉上眼睛修煉。

  她已經不是河中小仙子,道心七零八碎,早已半妖化。可她的內心,幾年來從未這般平靜。

  如果可以,她寧願成為一個沒有靈智的河蚌,就這樣生活。她寧願自己沒有愛過任何人,日出的時候,跑出來修煉,像以前一樣,看看天空。

  只是永遠不要再看見為他們而戰的仙君了。

  這段日子,罕見平和。

  她每日清點一遍游遠的小河蚌,輕輕把他們捉回來,不厭其煩巡邏著遷西河。祖祖輩輩便是這樣,一代代傳承下去的。

  直到半月後,蘇蘇收到了一個意外的東西,她嘴角的笑淡了下去。

  這是她第一次收到和桑佑有關的東西。

  卻是半枚蚌殼。

  她手指發涼,呆呆看著那半枚半殼,心中慢半拍升起承受不住的鈍痛。

  桑佑的蚌殼,被人生生斬下一半。

  蘇蘇知道這種痛苦,她跳下弱水時,品嘗過蚌殼受損的痛苦,碎骨之痛,不外如是。

  而今桑佑的蚌殼出現在這裡,她不敢想發生了什麼。

  蚌殼一閃,出現一個地名。

  蘇蘇坐在河底,水波輕輕涌動,游魚輕吻她的臉頰。

  第二日,她安頓好小河蚌們,拜託這一處的地仙照看,送了一顆自己的粉珍珠給他,自己前往梵乾秘境。

  梵乾秘境裡面,早已荒蕪,只有伸手看不見底的漆黑,這是一個絕望孤單、被世間遺棄的地方。

  這個秘境沒有仙人傳承,只會慢慢腐蝕人的心智。

  想救出一個裡面的人,沒人知道會付出什麼代價

  現在桑佑在裡面。

  蘇蘇不知道哥哥為什麼會在梵乾秘境裡,但她一定要救出他。

  她現在沒了神器定水印,只有幾顆傍身的粉珍珠,蘇蘇知道遠遠不夠,但蚌族人丁凋零,梵乾秘境危險,她只能自己來救桑佑。

  她踏入梵乾秘境那一刻,兩個人影的身形慢慢顯現出來。

  天昊笑著說:「女兒,你說得果然不錯,只要給蚌精說她哥哥在裡面,她一定會進去。」

  天歡閉了閉眼:「父親,慎言。」

  天昊點頭:「有些時候,為父的確不如你想得周到。這蚌精一死,冥夜說不定不日便可飛升成神,到時候只要他肯幫你,別說靈髓,你不夠純粹的水靈根,也會變得精純。」

  這件事是天歡心中的隱痛,她壓下語調,不悅地說:「父親別提此事了!」

  天昊不以為然,天歡生下來,是水火雙靈根,這樣的資質不壞,可兩靈根相衝,註定不可成就大道。

  世上只有兩樣東西,可助天歡淬鍊靈根,一樣是火陽鼎,一樣是定水印。

  火陽鼎在神族,定水印反倒機緣巧合被人間的蚌族得到,成了漠河鎮河之寶。

  天歡靈巧聰明,狠心把自己弄成重傷,好不容易在蚌族找到定水印,沒想到神器定水印不識好歹,神芯反倒鑽進冥夜身體。

  天昊被困在梵乾秘境,無法脫身。

  他找了千年辦法,終於知道怎麼脫離梵乾秘境,便是由一個修為不弱的人,代替自己被困在梵乾秘境。

  「蚌族可真蠢,那蚌妖桑佑,真信了我們會放過他妹妹,自願入梵乾秘境代替我。」天昊搖頭說,「只可惜妖就是妖,他修為還不夠,多虧你聰明,找來冥夜相助,為父才得以脫身。」

  天歡冷下神色:「我都說了,這件事永遠不要提起,不能讓冥夜知道!」

  她心中隱隱對天昊有了怒氣,都怪天昊,不然自己也不至於做這些事。蚌族懷璧其罪,那日自己就差跪下來求冥夜,說父親只有這一次出秘境的機會,他才肯離開竹林。

  天歡讓女仙折返回去,悄悄把他給蚌妖的話抹掉。

  天歡心中升起無力感,她也不想做這些事情。可她生來靈根不夠純粹,註定無法飛升,也無法長久陪著冥夜。

  她沒想過害任何人,是小蚌精搶了自己的位置,非要嫁給冥夜。

  而冥夜明明不懂男女之情……竟然也對蚌精上了心。

  明明是自己的東西,她不過沉睡百年,就快被人搶走。天歡如何能甘心?

  一步錯,步步錯,她現在聽到天昊提起這些事,就一陣心驚肉跳,恨不得讓父親閉上嘴巴。

  但天歡也明白,蚌族到了沒落,只要桑酒一死,這些事情,誰也不可能知道。

  天歡說不上來,總覺得心中惴惴不安,見父親還想等在這裡,伺機拿走小蚌精的靈髓,她低聲說:「夠了!她出不出得來,是她的造化,我們走吧。」

  她覺得不安,就如同心裡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蘇蘇緊貼著秘境壁,冷冷地看著他們離開。

  她還沒有徹底踏入秘境,不是永遠沒人知道,至少現在她聽到了。

  原來所有的一切,一開始就是一場從淤泥中生出來的陰謀。

  想到桑佑為了自己,進入梵乾秘境,她幾乎把嘴唇咬出了血,眼睛裡恨意瀰漫。

  天歡,天昊!

  冥夜是不是也幫凶?

  她猛地睜開眼,已然成了妖瞳。

  眼前無數魑魅魍魎圍繞過來。

  然而蘇蘇看見的,卻是百年前的場景。

  她那時趴在河底,仰慕地看著白衣仙君為他們戰鬥。倏地畫面一轉,到了百年之後,

  老蚌王被打得魂飛魄散,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蚌殼。

  無數蚌妖悽厲地大叫,河水翻滾,生靈塗炭。

  哥哥被打成重傷捉走,一步步走進秘境之中。

  她救不了他們任何一個人,眼淚從蚌公主眸中流下。她顫抖地看著眼前景象,跌跌撞撞上前去。

  她抱住父王的蚌殼,妖瞳熠熠,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大哭道:「父王,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喜歡他。」

  「我再也不會愛冥夜了!」

  「是我不好,該死的人是我,是我瞎了眼,我害了整個蚌族!」

  冥夜進了秘境,便聽見這一番話,一雙妖瞳的蚌公主,說後悔愛過他。

  他身體僵硬地看著她,一把匕首狠狠刺過來。

  她淚流滿面,似乎要把整整百年的痛哭出來。

  冥夜抬起的手,緩緩放下。

  匕首刺入他的肩膀,他沉默地握住那把匕首,過了許久,後知後覺感到那處傳來綿綿密密的疼痛。

  卻不知道,是哪個地方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