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臺燼其實醒著,早在一隻黃狗接近他時,他就沒有昏迷。
後來黃狗被他的血毒死,一群小孩靠了過來。
他悄無聲息地趴著,心裡冷冷地想,等他們過來,哪怕同歸於盡,他也要想辦法弄死他們。
他身上很痛,玄冰陣還浸沒在他的左眼中,鮮血凝結,寒氣往身體裡鑽。他的臉半埋在雪地,卻不願意睡過去。
睡過去,可能就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即便要死,他也要看著自己是怎麼死的。
然而他沒想到,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少女從林中躍出來,拎著小孩們的耳朵,將他們趕走。
他被廢掉的身體,僵硬了一瞬。
如果讓澹臺燼選擇,他此刻最不願意見到的人,就是蘇蘇。他本以為,即便她活著,等兩人再見面時,他也當是高高在上的王,可以隨意凌-辱折磨她,決定她的生死。
卻沒想過,會是這樣一種情況。
他四肢筋脈盡斷,左眼被刺瞎,成了一個徹底的廢人。
她腳步輕巧地走過來,澹臺燼心裡一瞬掠過很多想法。
天知道他多麼憎惡眼前這種情況,在蘇蘇將他翻過來之前,澹臺燼甚至想惡狠狠出聲讓她滾。
可惜他什麼都沒能說出來,安靜地任由她翻了過來。
四目相對,澹臺燼看見,少女臉上的擔憂慢慢散去,變成了一種生無可戀的表情。
澹臺燼啞著嗓音,冷冷地說:「你想笑就笑吧。」
蘇蘇也沒想到,前幾日不可一世,要追殺自己的人,此刻會這樣狼狽地出現在面前。
澹臺燼半邊臉全是血,從左眼眼眶中流出來,鮮血已然乾涸,他那隻眼睛,眼珠蒙上了一層灰翳。
他鴉黑的睫毛上沾著幾粒雪花,四肢無力地垂下,蘇蘇眼睛轉過去,看見他手腕和腳腕上,均有一道刺眼的傷口。
怪不得小孩都知道他被廢,完全動不了,敢來欺負他。
澹臺燼看她不但沒笑,反而細細打量自己的傷口,一種類似難堪的情緒,猛地涌了上來:「覺得很噁心,礙了你的眼?還是你沒見過廢人,需要看個清楚?」
蘇蘇見他神色扭曲,陰毒地看著自己,糟心極了,她一巴掌拍他頭上:「閉嘴,就你話多。」
她放下澹臺燼,轉身就走,走出老遠,還感覺身後的目光如影隨形,盯著自己。
蘇蘇也懶得管他是怎麼想的,沒有回頭。
她找到自己的棗紅馬,牽著它走回來時,澹臺燼完好的那隻眼睛,正望著烏沉沉的天空。
天色暗沉,快要天黑了。
他陰惻惻的表情,簡直比天空還要難看。
蘇蘇這時候倒是有幾分想笑了,她的腳步聲重新回來,澹臺燼冷聲說:「不是走了嗎,你回來做什麼!」
蘇蘇嘟噥道:「明明想要人救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聽話嗎?」
澹臺燼不講話了。
蘇蘇想起來,以前在府中,面對下人們,他挺會裝的。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面對自己時,澹臺燼嘴巴上仿佛抹了毒,淬了冰。
蘇蘇蹲下,吸了口氣,用力抱起他。
她一來一回,氣喘吁吁,懷裡卻暖得不可思議。澹臺燼的身體靠在少女稚弱的身上,聞到了她發間的香味。
他別過頭去,覺得這種味道像淺淺的「合歡花」,他冷嗤,這女人連身上的香都這樣淫.亂。
蘇蘇不知他心裡想法,否則鐵定把他扔了,雪地里就地挖個坑埋了。
少年沉得她步子踉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蘇蘇勉強把他弄到馬背上。
覺察她會救自己,澹臺燼出乎意料安靜了下來。
蘇蘇哼了一聲,如果不是去過他的夢境,她鐵定會被他欺騙,以為他真不怕死。
天地生萬物,這世上興許沒有人比澹臺燼,還想要活著。
「你身上的傷怎麼回事,你不是和蘭安夫人回周國了嗎,誰把你傷成這樣?」
澹臺燼言簡意賅地說:「澹臺明朗。」
他沒有抬眸,視線落在馬蹄上,啞著語調問:「你為什麼救我?」
蘇蘇牽著馬兒,故意嗆他:「誰知道呢,或許是像你說的,我沒見過廢人,想瞧個熱鬧。」
他冷笑了一聲:「掉下淮河,你竟然沒死。」
蘇蘇用一根樹枝,敲了敲他肩膀,不滿地說:「我要是死了,你今日也該死了。」
「你救不了我,我眼睛裡有玄冰針。」
蘇蘇腳步一頓,輕輕蹙眉。
她自然知道玄冰針是個什麼東西,這玩意是邪物,而且是一個慢慢折磨人的邪物。
聽說玄冰針入眼,人會慟哭不止,疼痛欲死。還有人因為受不了這種漫長的折磨,選擇自戕。
可是澹臺燼眼睛裡一滴淚也沒有,甚至他神色並不見多疼,蘇蘇先前也沒往玄冰針的方向想。
如今知道了,蘇蘇心裡一沉。
她還沒去荒淵,自然不能讓澹臺燼死。可是被玄冰針刺入的眼睛,已經壞死,如果想救他,得在寒氣入體前,為他換一隻眼睛。
馬蹄落在雪地上,嘎吱作響。
蘇蘇說:「天快黑了,既然看見小孩,附近肯定有村子,一會兒我們找一家人投宿。冬日寒冷,不能在叢林中過夜。你這個樣子,可能會嚇到普通人,我到時候告訴他們,你是我哥哥,我們遭遇土匪,掉落山林,一定會有好心的人收留我們。」
澹臺燼不吭聲,他還在想著自己眼睛的事。
果然如蘇蘇所說,很快他們到了一個村落。蘇蘇上前去敲門,一隻警惕的眼睛,從門縫裡觀察他們。
「你們走吧,我們這裡不收留陌生人。」
蘇蘇把理由解釋了一遍,可主人家不為所動。
蘇蘇沒辦法,只好去敲下一戶人家,沒想到接連幾家,都是這種情況。
澹臺燼說:「村子裡不對勁。」
蘇蘇說:「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村里沒有一戶人家點燈,到了晚上,也沒聽見家養牲畜的叫聲。你去敲門時,他們很害怕,都從門縫往外看。這個村莊附近,不是有山匪,就是有妖怪。」澹臺燼冷靜地說。
蘇蘇有點佩服他,估計骨子裡都疼得顫抖了,還不忘提高警惕觀察周圍的環境。
她知道澹臺燼說得有道理,於是敲下一戶人家時,她率先說:「我們不是壞人,也不是妖怪。我是路過村莊的除妖師,你能收留我們一晚上嗎?」
聽見「除妖師」三個字,這次主人家總算開始猶豫。
半晌後,蒼老的聲音依舊拒絕了他們:「你們走吧。」
蘇蘇很失望,正要離開,一個稚嫩的女孩嗓音說:「爺爺,讓他們進來吧,我看見了,這個姐姐很厲害。」
眼前的木門,徐徐打開。
兩位老人,還有一個小女孩,臉上帶著不安和忐忑,看著蘇蘇和澹臺燼。
眼前的小女孩,竟然是黃昏時遇見的那個。
老太婆沖蘇蘇招手:「快進來。」
等人進來後,她趕緊關好了門。
小女孩躲在老人身後,拉著爺爺的衣角,露出一雙眼睛打量馬背上的澹臺燼。
因為澹臺燼受了重傷,兩個老人幫著蘇蘇,把他安排在一間空房間內。
村裡的房子簡陋,唯一能睡的地方,是土炕。
房間裡除了一張木桌,就只有兩個小木凳。
好在山裡人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柴火,女孩端著燒紅的炭盆走進來,屋子很快變得暖洋洋,冬日的嚴寒被驅散。
老太爺點好蠟燭。
蘇蘇把澹臺燼安置在炕上,她忙拿出一錠銀子,給老太婆。
「我和哥哥住在這裡,叨擾了。」
老太婆看見這麼大一錠銀子,連連擺手。
「使不得使不得,姑娘你也看見了,我們這裡房子簡陋,你和這位郎君不嫌棄就好。」
蘇蘇堅持把銀子給她:「對於我們來說,能有個棲身之所,就是幸事。外面那麼冷,我們要是找不到住的地方,恐怕明日就生病了,我兄長受了重傷,恐怕還得麻煩你們幾日,婆婆就收著吧。」
推諉幾回,老人最後還是收下了銀子。
老太婆端了熱水,拿了乾淨的布過來,蘇蘇連忙道謝。
小女孩一直倚在門口看,欲言又止,被老太婆拉走了。
蘇蘇知道村裡有古怪,但是也沒急著問他們,畢竟現在已經深夜,問出來也做不了什麼。
當務之急,是給澹臺燼處理觸目驚心的傷口。
她將帕子在熱水中浸濕,擦去他臉上的血痕,澹臺燼黑瞳幽幽看著她,少女手指拂過他臉頰,他下意識想側開頭,卻生生忍住了。
她的指腹很軟。
與身上疼痛的感覺不同,她觸過的肌膚,帶來一種古怪的感覺。
如果他手腳完好,此刻一定冷冷把她的手拍開。
可惜他如今什麼都做不了。
蘇蘇又處理他的手腕腳踝,她擦去血污,用乾淨的布條把他的傷痕包紮好。
她學過劍,看得出下手的人角度刁鑽,不僅廢了澹臺燼的手足,還故意讓他極度痛苦。
知道他恐怕疼得生不如死,她下手也輕柔了些。
澹臺燼抿緊了唇。
燭光下的少女垂著眼,小扇子一般的光影垂落在眼瞼上,她很是認真地說:「我們沒有藥,所以你暫且忍忍,天亮以後,我會進山幫你找藥。」
澹臺燼說:「你真想幫我,就把那個小女孩抓過來。」
蘇蘇疑惑地說:「抓過來做什麼。」
澹臺燼彎唇看著她,笑容透露著一絲嘲諷:「你說呢?」
蘇蘇看見他陰毒的笑容就明白了,他竟然是想要那個孩子的眼睛。澹臺燼自己也明白,他得儘快換眼。
看不上老人的眼,所以他要年輕有活力的眼睛。
蘇蘇說:「你想也別想,人家收留我們,你竟然打這種主意!」
澹臺燼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蘇蘇知道他性格偏激,懶得和他講道理,她掐住他的臉:「停止你惡毒的想法,你要真敢這樣做,我會讓你知道後悔兩個字怎麼寫。」
澹臺燼冷冷盯著她,眼神似乎要洞穿她每一根骨骼。
蘇蘇鬆開手:「我知道玄冰針是什麼,它暫時不會傷及你的性命,我們還有時間。」
他閉上眼,顯然不相信蘇蘇的話。
她也不需要澹臺燼相信自己,反正他目前這個樣子,要害人大有難度。
屋裡只有一張炕,給了澹臺燼,蘇蘇只好去椅子上坐著,她趕了幾日路,疲憊得不行,用被子裹住自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等她均勻的呼吸聲響起,澹臺燼睜開眼睛,側過頭看她。
燭火搖曳,少女唇珠微嘟,睡得很不安穩。
*
蘇蘇一大早醒來,全身都疼,趴著睡了一晚,她脖子都快斷了。
澹臺燼醒著。
他完好的那隻眼睛,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沒一會兒,老人斷了兩碗米粥進來。
米粥很稀,沒有配菜,蘇蘇笑著道謝。老人點點頭,侷促地出去了。
蘇蘇也不委屈自己,幾口喝完,這才餵澹臺燼。
和能活下去掛鉤的事,澹臺燼都很配合,蘇蘇喂,他便張嘴。
明明兩人都出身高貴,可是此刻誰也不嫌棄這碗稀得幾乎看不見米粒的飯。蘇蘇把碗拿出去洗了,再回來時,發現門口站著昨天那個小女孩。
澹臺燼也是醒著的,正看著小女孩。
蘇蘇想起他昨日的話,連忙把小女孩擋在身後,問她:「你有什麼事嗎?」
小女孩咬唇:「你真的是除妖師嗎?」
蘇蘇點頭。
雖然不完全算是,但是總比人間許多除妖師強不少。
小女孩說:「那你能幫我救回我的姐姐嗎?」
蘇蘇說:「你姐姐出什麼事了?」
「鎮上員外家有個公子,突然有一天,他性情大變。每過一段時間,就來村里搶走一個年輕女子,我姐姐就被擄走了。」小女孩說著說著,便落了淚,「我好想姐姐,村里人都說,那個公子變成了妖怪,已經把姐姐殺了。」
蘇蘇連忙給她擦淚:「既然你們收留了我,我答應你,一定幫你探知你姐姐的消息。」
「真的嗎?」
「嗯。」
老太婆走出來,她憂心忡忡說:「姑娘,你真的可以幫我們嗎?」
蘇蘇說:「婆婆可否給我說說具體情況。」
老人說:「離這裡不遠,是沼光鎮,沼光鎮最有錢的人是王員外。以前王員外家的公子樂善好施,一年前,卻突然性格大變,說要納妾,一開始村裡的姑娘很高興,沒想到,每隔兩個月,他就要納一次妾。」
「被娶走的女子,再也沒有回來,他們的親人也找不到他們。村里人覺得古怪,去鬧過,結果鬧事的人,第二天被發現死在村口。」
「再也沒有人願意『嫁』給王公子,他便說,要是看上的女子不願嫁給他,第二日一家人都會死亡。有人不願照做,結果第二日,果然都死了。」
「兩個月前,他看上了我的孫女小悠,小悠為了我們和小玲,上了花轎。」老人眼眶含著淚,「如果姑娘真能找到小悠,老身給姑娘跪下了。」
蘇蘇連忙扶起她:「我會盡力的。」
人變成了妖?除了奪舍,蘇蘇想不到其他原因。能奪舍肉-體的妖,肯定不好對付。
老人說:「村里人說,王公子已經變成妖怪了。今日到了時間,他恐怕又會來村子裡搶新娘,所以昨夜你們敲門,村里人都不願收留你們。」TV首發.
蘇蘇回頭看澹臺燼,卻見他也一臉若有所思。
對上蘇蘇目光那一瞬,他突然露出一個笑容,對老人說:「放心,我妹妹肯定會幫你們的,畢竟那個王公子,需要一個新娘,還有誰比她更適合代替村里人出嫁呢?」
蘇蘇咬牙切齒地笑:「是啊是啊,即便我不行,我哥也可以,他打扮一下,比女人還漂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