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天眼把薩厄·楊扔出去的時候,楚斯是真的擔心過之後的日子要沒得消停了,怕倒不至於,但是精神緊繃是肯定的。
但是現在,薩厄·楊親口說出要記帳的時候,反而已經毫無威脅力了。
楚斯沉默了片刻,便一臉淡定地裝聾作啞,繞開話題指使道:「勞駕確認一下太空監獄的位置,我們可以準備出發了,抓緊時間。」
薩厄·楊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聽著他繞,末了懶洋洋地直起身,一邊聽話地追蹤起了太空監獄的動向,一邊半真不假地抱怨:「我怎麼對著這位長官就沒脾氣呢……」
「……恕我直言,你頂著十七八歲的模樣說這種話非常違和。」楚斯道。
薩厄·楊故意學著他的語氣回道:「恕我直言,十七八歲的模樣跟成年後相差不大。」
「反正你真正十七八歲的時候,看我一眼都能有脾氣。」楚斯沒好氣道。
薩厄·楊笑了起來,「親愛的長官希望你偶爾也講點道理,看一眼都能有脾氣的明明是你,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渾身帶著挑釁。」
「我建議你隨便找一個從療養院出去的人問問,看看究竟是我認知錯誤,還是你認知錯誤。」
「還是不了,我懷疑在他們眼裡,我們兩個都渾身帶著挑釁。」
「……」
不過既然話趕話地聊到這裡,楚斯要笑不笑地問了一句,「所以療養院有那麼多人,你當初為什麼看我格外不順眼?」
薩厄·楊居然認真地想了想:「其實沒有,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在人群中非常顯眼。那麼多人走在一起,我隨意瞥一眼過去看到的就是你。」
「等等,你第一次看見我不就是植物園那次?」楚斯一愣。
「那是第一次見面。」薩厄·楊道,「我指的是我單方面第一次看見你,應該是你剛進療養院的那天。老實說,我當時其實覺得你看起來莫名順眼。」
他說著,似笑非笑地看了楚斯一眼,又繼續手上的操作,「那讓我感到非常奇妙,畢竟我平時並不太注意別人的長相。」
「啊……」楚斯輕輕應了一聲點點頭,道:「聽起來很不錯的開頭,然後我們針鋒相對互相挑釁了那麼多年。」
「嗯,好像是這樣沒錯。」
楚斯想想,嘖了一聲:「怪不得都得關進療養院。」
薩厄·楊笑了起來。
他很快就追蹤到了太空監獄的位置,而後在巴尼堡里轉了一圈,挑了幾個便於攜帶的儀器又抓了一把接線將它們連結在主機上同步了一些設定和數據。
「這些是?」楚斯問道。
「為了方便你離開巴尼堡後,依然能冒充自己。」薩厄·楊把箱式儀器拎在手裡,沖楚斯抬了抬下巴,「這就差不多了,走吧親愛的。」
他們從巴尼堡離開,原本想著給未來即將來這裡的自己留個門,省得再炸,然而他們兩人前腳剛出來,還沒來得及在控制器上動點手腳,那扇金屬大門就轟隆一聲拍了個嚴實,一點兒縫都不剩。
仿佛趕不及要將兩個不消停的人轟走似的。
「算了,看來這門是個受虐狂,更喜歡被炸。」薩厄·楊哼笑一聲,跟楚斯一前一後離開了中心堡,重新回到了黑天鵝里。
薩厄·楊把帶出來的箱式儀器打開,在駕駛艙系統主機旁拉起了蜘蛛網,各種埠接上後,黑天鵝的駕駛系統便多了個附加界面。他把副園長的通訊器重新設定成50001的偽裝信號,又把定位了太空監獄的追蹤圖調了出來。
追蹤圖上,代表著太空監獄的小圓點正靜靜移動著,絲毫看不出來那裡面正在進行一場壓制和反壓制的混戰。
兩人二話不說啟動黑天鵝和剩餘的九十多架接駁,在重新融於星海的瞬間便開啟了躍遷程序,直奔太空監獄所在的那一片地方。
躍遷只花了不到一秒,在眨眼就消的顛簸過後,黑天鵝已經到了目的地。
一切看起來順利極了,然而他們忘了一件事——
這片星海里的時空還是亂的,理論上追到了不代表實際上也追到了。
星圖上代表太空監獄的圓點突然消失,從另一個遙遠的犄角旮旯處冒了出來,表示著目的地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換了一處地方。而此時橫在楚斯及薩厄·楊面前的不是別的,很不巧,正是大氣層裹繞的完整的天鷹γ星。
「很好,又換了時空。」楚斯對著穿來穿去的時空簡直沒脾氣了,「剛才還是分崩離析的碎片,現在又倒退成完整的了,這又到了哪一年?」
薩厄·楊沒有立刻回他,因為黑天鵝的沖勢太快,眨眼的工夫已經突破大氣層直奔地面,整個機艙顛得嚇人,楚斯懷疑再這麼沖一會兒,外部材質但凡稍微有點兒不達標,就能立刻燒起來。
如果不加阻止,任它們這樣俯衝下去,要不了幾分鐘就要直接撞進某個倒霉城市裡了。
「把瞬時凍速系統打開!」
楚斯飛快調整瞬時凍速的相關參數,薩厄·楊在一旁十指快敲成了虛影,在兩分鐘內,把同步駕駛系統里其餘九十多架黑天鵝也統統凍了速。
眼看著距離地面越來越近,甚至能俯瞰見地面的房屋道路已經黃白燈火時,一百架黑天鵝的瞬時凍速啟動效果終於達到了統一,堪堪在空中懸停下來。
即便是這樣,還是掀起了一陣狂風。
還好開著隱形罩……
還好反應快有驚無險……
不然這放在哪一年都會成為一個大新聞——
「一百架早早退役的黑天鵝飛行器在某地撞毀,引起武器軍械艙和燃料艙連環爆炸,造成的損失難以估量。」楚斯粗略地看了一下地面俯瞰圖,又試著從舷窗邊望出去,「讓我看看這個死裡逃生的倒霉城市究竟是哪——」
話還沒說完,他就頓了一下,緊接著遙遙看到了城市的標誌性建築,「蘭松城。」
讓他愣一下的倒不是蘭松城本身,而是蘭松城所處的地理位置——它的隔壁鄰居就是楚斯和蔣期曾經住的翡翠港。相較於繁華的翡翠港,蘭松城面積更大,容納了更多製造業基地和郊區,林地多人少。
就在楚斯心說怎麼繞來繞去總能撞到這一帶的時候,距他們不遠的地面上突然響起了爆炸聲,火光直衝天際。
「剛才凍速撞到什麼了?」楚斯下意識一愣,以為有邊邊角角的黑天鵝沒控制好,撞到一些地方或者不小心發射了炮彈。
薩厄·楊還在敲著按鍵檢查同步駕駛系統,聞言朝舷窗外看了一眼,道:「應該不是,不過剛才瞬時凍速太突然,速度差過大,系統出了一點故障。」
好在蘭松城曠野多,他們就近挑了一塊地方落地,薩厄·楊便開始排查起了系統故障。
楚斯透過舷窗朝遠處的火光看了一眼,想想套上了指炮,又帶了一支應急藥粉便打開了艙門,「我去看一眼,再確認一下。」
「別走太遠。」薩厄·楊應了一句。
楚斯步子頓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很不適應,畢竟這種出門前被人叮囑一句的事情,他已經太多年沒有碰見過了。但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不賴。於是在怔愣之後,他笑了一下,一邊擺了擺手下舷梯一邊說道:「知道,很快回來。」
爆炸的地方離黑天鵝暫時歇停的地方目測直線距離不到一公里,更何況楚斯也不需要真的走到爆炸點,只需要確認一下最遠處的黑天鵝跟爆炸無關就行。
當然,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再順手幫個忙。不過他剛才看了一眼地面俯瞰圖,爆炸所在的地方是在一條河岸邊,在兩岸相通的一座直橋這端,可以猜測,爆炸而起的火光以及後續小爆炸會切斷直橋和這岸的通聯,讓人過不來。
這種做法很像是被追緝的人給身後的追緝者搞出來的障礙,以方便自己脫身。
楚斯其實在看到爆炸點的時候,就想到了這一點,也知道跟黑天鵝相關的可能性不大,但是直覺告訴他可以下來看看。
其實這一路,楚斯都覺得自己所踩的時間點非常巧,也不知是運氣太好了,還是時間太眷顧他了,他跟薩厄·楊總能促使一些事情發生,或是剛好阻止一些事情繼續。
儘管依然有過不少次白費力氣或是繞道兜圈的情況,但總體看來,已經能算極其幸運了。幸運得都不知道是他和薩厄·楊在追著時間,還是時間在配合他們。
不過他後來想想又覺得其實也正常,過去的每一天每一個地方都有無數的事情正在上演,這無數的事情牽連起了一張巨大的網,不論他們回到哪一段時間哪一個地方,碰到的始終是這張網裡發生的事,也始終會以某種形式影響到這張網裡過去的自己。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必然。
他在這種直覺和必然的驅使下,穿過一片曠野緩坡,朝爆炸點走去,就在他走到半途拐過一片延伸出來的白楊林時,他看見一小團身影正站在白楊林的邊緣,隔著長長的緩坡,遠遠地看著那片沖天火光。
小範圍的二次爆炸還在繼續,偶爾火光會飛濺會升騰起大團的煙霧,將更遠的城市阻隔在河岸另一端,將遠景襯得有些驚心動魄,也給那一小團身影莫名添了點神秘又……熟悉的味道。
楚斯蹙起眉,悄無聲息地加快了步子,從後側面走近那個身影。
那是一個看起來四五歲的孩子,穿著寬鬆的淺色衣褲,乍一看像是睡衣,再細看就會發現有點兒像醫院裡的病號服,又或者是……實驗服?
不過那實驗服看起來並不乾淨,上面印著好幾團髒污,因為夜晚光線昏暗的關係,髒污的顏色渾濁不清,像是不知在哪裡滾到的泥水。
直到走到近處,楚斯才詫異地發現,那所謂的髒污不是泥水,而是血跡。
一個不到他腰的孩子,渾身都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正垂著細瘦的胳膊,安靜地看著遠處的爆炸,片刻後又低下頭揪著自己的衣服,看了看前襟的血。
在遠處的火光和頭頂的星幕映襯下,透出一股濃重的孤寂來。
楚斯走到他身後,忍不住輕碰了一下他的頭,正想問他「你一個小鬼怎麼會大晚上的跑來這裡,身上的血又是怎麼回事」,然而話沒出口,就借著身高優勢看到了那小崽子手臂上的橫貫著幾道傷口。於是他張口說出的話,就變成了:「疼不疼?」
小崽子似乎沒有料到這荒郊野外深更半夜還能有人,整個人愣在那裡。
楚斯的手掌還在他頭頂,能明顯感覺到這小不點的僵硬。
當他再看一眼遠處的爆炸時,莫名覺得那爆炸跟這個小鬼脫不了干係。儘管有些匪夷所思,但是他確實開始懷疑是這小鬼搞出來的動靜。
小鬼僵了片刻後,轉頭仰著臉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複雜極了,簡直不像是個四五歲的孩子會有的。裡頭包含著一種不太像正常人的冷漠和一絲微妙的抗拒,還有一點極少的軟化。
楚斯看清他模樣的瞬間便是一愣——居然是個熟人,沒記錯的話,就是上次在巷子口裝哭騙了他一支液·體·炸·彈的小崽子。
儘管那次他連這崽子的模樣都沒看得太清楚,但是眼神和氣質太特別了,以至於即便這崽子換了衣服剪短了頭髮,楚斯依然能一眼將他認出來。
他乾脆半蹲下來,保持著跟小鬼平視的狀態,沖遠處的火光一抬下巴,問道:「你乾的?」
小鬼也跟著朝那邊瞥了一眼,眼珠被火光映得很亮,讓人看不清他本來的眸色。他表情有些無動於衷,瞥了一眼後便收回了目光,完全沒有要回答楚斯的意思,跟上次裝哭完全是兩種態度。
楚斯拎著他幾根手指頭,將他的胳膊抬起來看了眼傷口,小崽子有點抗拒地把手往後抽了抽,可惜力氣上沒能贏過楚斯,抗議無效。
還好隨身帶著支應急藥粉。楚斯心說。
他摸出來,撕開管口,朝那小崽子嘩嘩冒血的傷口撒了一層。
光是這麼撒,他都能聞見藥粉里某些刺激性藥物的味道,這種應急藥粉一般供應給軍人,藥勁大,見效快。灑在傷口上必定不會舒服,疼是肯定的,然而這小崽子卻一聲沒吭。
楚斯忍不住抬眸掃了他一眼,就見那崽子正微微皺著眉,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看著他。
有那麼一瞬間,楚斯覺得有點似曾相識,不過還沒等他琢磨出來就被人打斷了思緒——那孩子顯然不想跟他有更多接觸,剛撒好藥粉就抽回手朝後讓了一步,防備心非常重。
楚斯站起身,正想再說些什麼,突然聽見楊樹林後面傳來了一點聲音。
「誰?」他警惕地轉頭看過去,就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繞過楊樹林朝這邊走來,儘管那身影隱在樹林的陰影下看不清面容,但光看走路姿勢,楚斯也能認出來,那是薩厄·楊。
「我,故障解決了親愛的,可以準備走了。」
楚斯點了點頭,應道:「我碰見了一個熟人,你——」
他正想說你要不要也過來見一面,結果轉頭一看,就見那小崽子趁著他跟薩厄·楊說話的工夫,已經往緩坡西側跑去了。
那小鬼簡直天生是搞反偵察和反追緝的一把好手,跑起來都不帶聲音,而且運氣還不錯。楚斯抬腳準備追上去的時候,那小小一團身影在緩坡邊緣撞上了時空區的交接處,在兩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楚斯跟過去試著伸手探了探,果然感覺到了一陣輕微的撕痛。
他轉頭有些無奈地沖薩厄·楊道:「再走兩步對我們來說是另一個時空區,對那小鬼來說倒是沒有區別,這下是徹底追不到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薩厄·楊沒有跟過來,而是站在剛才那小鬼站過的地方,遠遠看了一會兒爆炸處的火光,又抬頭看了眼漆黑的星幕。
「怎麼了?」楚斯走過去問了一句。
薩厄·楊看向他,「你剛才說什麼熟人?跑走的那個小鬼?」
「嗯。」楚斯沒好氣地道,「記得麼?上回趴在我身上哭得肝腸寸斷,偷偷摸走了我一支液·體·炸·彈後,翻臉就不認人的那個。這麼晚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幹了些什麼,跑去了哪裡,嘖……」
薩厄·楊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微妙和複雜,眉心輕輕蹙了一下。
就那麼一下,就讓楚斯愣住了。電石火光間,他突然想起來剛才那小崽子皺著眉看他時,為什麼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了。之前在卡洛斯·布萊克的飛行器上,薩厄·楊被強行騙進醫療艙,半途醒過來皺著眉眯起眼的時候,眉目跟他一模一樣!
「薩厄——」楚斯轉頭看了眼小崽子消失的地方,又轉回來看著薩厄·楊,遲疑道,「那小鬼不會是……」
「……我對這裡有一點隱約的印象。」薩厄·楊點了點腳下的地,而後突然問楚斯,「你剛才跟他說了什麼?」
楚長官難得現出了一絲無辜感,「我總共就說了兩句話,六個字。」
「嗯?」
「『疼不疼』,還有『你乾的』。」說著,楚斯還衝火光處抬了抬下巴,道,「我只是懷疑爆炸是他弄出來,還擔心是不是用的我那支液·體·炸·彈。」
他話剛說完,就感覺自己的下巴被人捏住轉了過去,接著,薩厄·楊的吻就落了下來。
這個吻跟以往不太一樣,帶著某種濃烈但又柔軟的東西,這種撲面壓過來的毫無遮攔的情緒在薩厄·楊身上不多見,但是楚斯能清楚地從中感覺到他的意思。
「真是你?」楚斯含混地問了一句。
薩厄·楊沒回答,只是格外認真地吻著他。
火光、星幕,還有這一整片空無一人的曠野,在薩厄·楊記憶里出現過很多次,那個從背後過來拍著他頭頂的人聲音模糊,面容同樣模糊。但他始終覺得自己應該並沒有忘記對方的模樣,也許某一天重新見到的時候會有種區別於任何人的熟悉感,然後他就會認出來。
事實證明,他高估了自己的記憶力,又低估了世界的奇妙度。
他認出來的時間遠遠晚於預期,但答案卻格外驚喜。
他突然開始有點喜歡這個看似嚴苛無趣、卻偶爾能給人驚喜的世界了,因為面前這個他特別喜歡的人。
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程度的愛屋及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