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三章 昭陵掃墓人,斬首狄仁傑

  昭陵。

  一個老太監守在山門處。

  他已經非常蒼老了,形如枯槁,白髮似一團枯萎的雜草,在夜風中輕輕飄蕩,臉上儘是老年斑,手臂上布滿了葉脈般的淡青色血管。

  「高公公,這麼晚了,您老怎麼還不休息?」

  「守門的事,讓奴才們做就好了!」

  一個小太監連忙上去攙扶,卻被高全推開了。

  他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道:「劍,劍動了。」

  「您說什麼?」

  「劍動了,他,他回來了,回來看陛下……」

  「我得……等著。」

  小太監見他瘋言瘋語,最終搖搖頭,給他披上一件外衣後,就轉身離開了。

  難以想像,這位高公公,曾經是太宗身邊最受信任的大太監,當年連宰相見了他都禮敬有加。

  然而如今九十二歲的高公公,卻孤獨地在昭陵中守了四十多年,風刀霜劍,無人問津。

  夜色越來越深,高全早已站不住,他坐在地上,靠著山門打盹。

  腳步聲緩緩響起。

  高全猛地睜開雙眼,那雙渾濁的老眼中似是亮起了光芒,蒼老如樹皮的手緊緊抓住那襲白衣。

  「守陵人高全,參見……國師!」

  他顫顫巍巍地起身,想要行禮,卻被李道玄揮手擋住了。

  「高兄,好久不見。」

  李道玄望著他,眼中露出一絲感慨。

  在歲月面前,生命真的很脆弱,當年雄姿英發的太宗已經成了冢中枯骨,而那個忠心為主,任勞任怨的高公公,也已經時日無多,即將跟隨舊主而去。

  「高某一介閹人,腌臢之身,哪裡配得上這句高兄。」

  高全眼中熱淚縱橫,他望著青絲不改,容顏依舊的李道玄,十分自慚形穢。

  但那句高兄,卻讓他心中激盪,感動不已。

  四十年風雨蒼茫,他已經見慣了人走茶涼,卻不想,臨死之前,還能得到國師的尊重。

  李道玄望著他的白髮,輕輕一嘆,道:「這天下又有幾個人,能守陵四十年呢?」

  高全雖然只是一個太監,但在李道玄眼中,他的忠義和堅守,卻超過了天下絕大多數人。

  「高兄在此等候,可是有事情求我?」

  「是!」

  高全上前一步,顫顫巍巍地作揖道:「求國師看在先帝的情份上,幫我一個忙。」

  「你說。」

  高全顫聲道:「我快死了。」

  「但昭陵不能沒人守,天后掌權後,派往這裡的太監越來越少,這裡的人也越來越不用心,他們根本不敬畏先帝!」

  「求國師……找個可靠的人,接替我!」

  李道玄默然片刻,道:「只有這個?」

  「只有這個。」

  高全再次朝著李道玄深深一拜,顫聲道:「將死之人,別無所求,只有此事,我實在放不下。」

  「好,我答應你,那個人我已經帶來了,就在我身後。」

  高全一愣,而後努力睜開那雙渾濁的眼睛,這才發現,就在國師身後,還有著一道身影。

  他穿著一身樸素的道袍,四五十歲模樣,面容十分普通,眼眸中帶著一絲滄桑。

  不知為何,高全看著他,竟隱隱看到了太宗的影子。

  「好,好,好!」

  他一連說了三聲好,整個人如釋重負,對於國師選的人,他自然信任。

  月夜下,白髮老翁大笑離去,灰白的身影一點點隱於夜色之中。

  李道玄瞥了一眼有些動容的男人,淡淡道:「走吧,你也有很久沒來拜祭太宗了吧。」

  男人眼中露出一絲羞愧。

  昭陵中,男人眼含熱淚,望著太宗和長孫皇后的墓碑,叩拜不已,失聲痛哭。

  過了很久,他的情緒才漸漸平復,望著李道玄的目光十分複雜,有感激,也有不解。

  「國師,你為何不殺我?」

  眼前這個人,獨自背負了弒君罵名,實際上卻並未殺他,而是瞞天過海,偷梁換柱。

  被三昧真火燒成灰燼的,不過是一根頭髮罷了。

  李治有些想不明白,他本可名垂青史,無垢無暇,如今卻要在史書中留下弒君的一筆,背上無數爭議。

  李道玄瞥了他一眼,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

  「世人毀我、謗我、贊我、譽我……」

  「與我何干?」

  他朗然笑道:「青史留名也好,遺臭萬年也罷,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想殺你,就殺了,想救你,也就救了。」

  昭陵中迴蕩著他的聲音,那般瀟灑疏狂,有種難以言喻的風流。

  這一刻,李治突然明白了,為什麼父皇會對他如此推崇和信任,也明白了為什麼幾十年過去,依舊還有那麼多人對他念念不忘。

  李治沒有說話,只是對著李道玄深深一拜。

  「從此以後,你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而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昭陵掃墓人。」

  「你的法力和肉身都被我封印了,已和普通人無異,會漸漸老去,甚至死亡,除非有朝一日你能勘破心魔,做到真正的放下,才能破除封印,恢復修為。」

  「在這之前,好好為你的父母……守陵吧。」

  李治躬身一拜,默默退下。

  陵中安靜下來,唯有長明燈靜靜燃燒。

  李道玄輕聲嘆道:「太宗,別說我不給你面子,要換成我以前的脾氣,管他是誰的兒子,直接就砍了。」

  「你和長孫皇后一共就只有三個兒子,現在還活著的只剩下他了,看在他最後幡然醒悟,還算有些擔當的份上,我才給了他一個機會。」

  「如果他真死在了昭陵,那你可就不能怪我了。」

  李道玄喝了一口酒,然後又在地上灑下許多。

  「三壺酒,三百年,現在想想,我可真是虧大了,以後若是能再見面,你可得補償我……」

  昭陵中,聲音不斷響起,仿佛兩個久別重逢的朋友在徹夜長談。

  ……

  翌日,清晨。

  李道玄離開了昭陵,沒有人知道他這一晚都說了些什麼,也沒有人看見他的離開。

  唯有在外面掃地的李治似有所感,回頭望了一眼。

  他知道,那個人已經走了。

  發了一會兒呆,他輕嘆一聲,繼續開始打掃落葉,整個人的氣質也愈發安靜。

  說來也奇怪,遠離了權力紛爭,在這幽靜的昭陵中,他反倒覺得更加心安。

  ……

  長安城,西市刑場。

  這裡又被稱作獨柳樹,是長安的兩大刑場之一,另一處名叫狗脊嶺,是東市刑場。

  有些身份的犯人,往往會在獨柳樹問斬,比如貞觀時期的張亮,他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因收養了五百義子而被李世民視為謀反,最終於此問斬。

  一大早,這裡就擠滿了人。

  看砍頭,歷來是民間老百姓為數不多的娛樂項目,尤其是當貪官污吏被斬首時,大家更是拍手叫好,興奮不已。

  更有甚者在砍頭後還會衝上去撕下幾片肉。

  比如酷吏來俊臣,此人在長安橫行無忌,魚肉百姓,淫人妻女,殺人如麻,歷史中,當他被斬首時,百姓蜂擁而上去剮他的肉,將他碎屍萬段。

  整個長安的人都在奔走相告,敲鑼打鼓慶祝,宛如過年。

  但現在那個令人憎惡的來俊臣卻高高在上地坐在台上,笑容陰險地注視著即將問斬的犯人。

  那是一個面容溫和的胖子,即便被押到了刑場上,卻依舊臨危不亂,保持冷靜。

  武嗣宗坐在監斬官的位子上,一臉得意地望著狄仁傑,笑道:「狄公,沒想到你也有今日呀。」

  狄仁傑冷笑一聲,不作回答,心中卻如電急轉,思考著脫身之策。

  昨天他在客棧中遲遲沒有等到孔兄回來,便獨自一人去了大慈恩寺,想去問一問寺中僧人,查一查聖僧玄奘入魔之事。

  卻不想,剛好撞見了武嗣宗和來俊臣在對前來上香的婦人施暴。

  狄仁傑站了出來,救下了那個婦人,卻不想武嗣宗說他身為彭澤縣令,私自入京,意圖謀反。

  狄仁傑拿出聖旨,但他沒想到的是,囂張至極的兩人竟然說聖旨是假的,強行讓人把他抓了起來,而後火速下獄,偽造證據。

  不經大理寺會審,也不上報刑部,他們一夜之間就定下了罪名,次日清晨就將他拉到了西市問斬。

  狄仁傑如果還是宰相,他們肯定不敢這麼玩,但現在的狄仁傑,只是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在兩人眼裡還真不算什麼。

  「時辰到了,斬立決!」

  就在狄仁傑還在冥思苦想時,來俊臣陰笑一聲,直接拋出了令牌。

  他對狄仁傑有些忌憚,知道此人聰明至極,在朝中人脈甚廣,頗有威望,未免遲則生變,不如早早行刑。

  劊子手有些不解,看著剛剛升起的太陽,鬱悶道:「大人,這午時還沒到呢。」

  午時陽氣重,犯人被斬首後不會變為厲鬼。

  來俊臣那張陰柔而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刀鋒般笑容,平靜的聲音中有著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我說到了,那就到了,你再看看,現在是不是午時?」

  劊子手渾身一顫,汗如雨落,忙道:「是午時,是午時!」

  他舉起大刀,就準備砍向狄仁傑。

  下方的百姓紛紛上前,大聲呼喊。

  「現在才辰時,離午時還早著呢!」

  「狄公為民請命,是個好官,你們憑什麼殺他!」

  「老天爺,難道連狄公這樣照顧我們老百姓的好官,都要死在那些狗官的手中了嗎?」

  ……

  一時間,群情激奮,百姓們紛紛上前,若不是有著官兵阻攔,恐怕早就衝到了刑場上。

  這些年,狄仁傑的官聲早就傳遍天下,他不管在何處為官,都能造福當地百姓,有傑出政績,調任時百姓往往出城相送,連綿十幾里。

  當年要不是他,魏州城的幾十萬百姓,還不知要被武嗣宗屠戮多少。

  狄公祠、功德碑早就遍地開花。

  長安的百姓一聽要被問斬的是狄公,哪裡能願意,紛紛罵著那準備行刑的劊子手。

  劊子手也懵了,顯得猶豫不決。

  「你再不斬,以後,就都不用斬了。」

  來俊臣的聲音幽幽響起,有著一種令人心顫的寒意。

  劊子手眼中露出掙扎之色,最終閉上了眼睛。

  「狄公,抱歉了。」

  他當然知道狄公是個好官,但是沒辦法,如果不殺狄公,那死的就是他,甚至是他的全家老小。

  「無妨,你家中也有妻兒,不要因為我而牽連到了他們。」

  生死關頭,狄仁傑依舊錶現出了與生俱來的豁達和善良,他也想活著,但若天命如此,他也會坦然接受。

  劊子手心中一震,卻也只能咬牙揮下屠刀。

  咔嚓!

  刀光一閃,狄仁傑的頭顱已經落了下來,鮮血飛濺。

  激憤的百姓頓時為之一滯,露出悲戚之色。

  狄公……就這樣死於小人之手?

  這時突然有人大喊一聲:「狄公,狄公又長出了一個腦袋!」

  眾人望去,果不其然,地上已經有一個腦袋了,狄仁傑卻依舊毫髮無損,仿佛在被砍下後瞬間又長出了一個。

  「再斬!」

  監斬的武嗣宗突然大聲喊道,聲音中有一絲驚恐。

  劊子手只能再次揮刀。

  刀光再次一閃。

  又是一顆人頭滾落,狄仁傑的頭依舊好好長在脖子上,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劊子手握刀的手劇烈顫抖,他後退幾步,轉身道:「大人,該怎麼——」

  聲音戛然而止,只見主斬官來俊臣和監斬官武嗣宗,都已沒有了頭顱,脖頸處的鮮血不斷噴涌。

  他面色慘白,連忙望向之前自己砍下的兩個腦袋。

  一個陰柔俊美,死不瞑目,一個尖嘴猴腮,面部可憎。

  正是酷吏來俊臣和左羽衛大將軍武嗣宗!

  「老天爺顯靈了,來俊臣死了!武嗣宗死了!」

  「大家快上,把那兩個狗官千刀萬剮!」

  百姓如潮水般衝破防線,紛紛跑上刑場,如蝗蟲般沖向來俊臣和武嗣宗的屍體,有刀的直接割肉,沒刀的就用手撕,很快就將其碎屍萬段。

  而狄仁傑卻被人鬆了綁,還不知被誰披上了一件衣裳。

  他摸著自己的脖子,頗有些劫後餘生的感覺。

  「狄兄,我又救了你一命。」

  李道玄飄然而至,淡淡笑道。

  狄仁傑苦笑一聲,道:「還好孔兄你及時趕來,否則我可就要去見閻王了。」

  「放心,我不同意,閻王也不敢收你。」

  ……

  感謝煙遠路迢迢的五百打賞,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