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崩潰
在過去的人生經歷當中,修格見過一些因為各種原因當場滑跪的人。
然而,像眼前這位名為貝利斯的軍官一樣,滑跪得如此果斷、迅速且徹底的,卻是第一個。
而且……
對方跪的對象竟然還是自己。
這與那種因為恐懼、討好、諂媚或祈求他人原諒的「滑跪」並不一樣,在這個傢伙身上,修格感受到的只有濃濃的虔誠。
在這一刻,修格只感覺自己好像成為了某座神殿裡的神像,而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則是親眼目睹了神像顯露奇蹟的信徒。
這種情形雖然詭異,但卻也為修格的談話打開了一個缺口。
修格沉默了兩秒,隨後開口問道:「抬起頭來,貝利斯……回答我的問題,你所信仰的究竟是哪位神祇?」
「我回答,我回答!」
貝利斯大喊起來,但他卻始終保持著匍匐的姿態,並沒有按照修格的命令抬起頭。
於是修格認真地看了他兩眼,緊接著便發現,這傢伙的身體正止不住地顫抖,他的面龐上則掛滿了因為狂喜而出現的扭曲笑容,在此刻,貝利斯的身上顯然同時兼具著狂喜與恐懼這兩種極端的情緒,而這使得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下一秒,修格便聽見了他用自己沙啞、變形的聲音所喊出來的名字。
「我追隨大地之母,我是月之鷹的子嗣,也是龐然山丘的信徒……讚美焚火與萬鱗之王……」
因為情緒嚴重波動的緣故,貝利斯的話語極為錯亂:「但我在這裡,但我在這裡還見到了您!所以命運也眷顧我……我願往後永遠追隨命運之指引……萬面的信使在上,信使在上!」
「都他媽啥啊?」
修格臉上沒有什麼變化,心中卻是忍不住罵了起來。
這個傢伙一口氣報出來的陌生名詞實在是有些多了,什麼「月之鷹」、「龐然山丘」,還有一個什麼「焚火與萬鱗之王」,這些名詞就連修格這個能夠與夢境庇護所溝通的人都從未聽過,貝利斯一通話下來,修格唯一能夠聽明白的便只有「大地之母」與他最後所提到的「萬面的信使」。
前者指的自然是曾經被無數地面種族崇拜、信仰的那位大地母神。
而後者……
修格眯了眯眼,思緒轉動如飛,隨後一句話便從修格的口中冒了出來:「了不起……同時信仰諸多神祇,那麼你的所作所為對的起你的這些信仰麼?」
在修格的刻意調整之下,他的語氣變得無比冰冷,聽在耳中幾乎沒有半分感情可言,而隨著體內魔力的運作,一股無形的壓力也悄無聲息地壓迫在了貝利斯的身上,這便使得他體內的恐懼徹底發作。
修格甚至能聽見他牙齒打顫的聲音了。
「伱再加大一些力度的話,他怕是要控制不住了。」
一名曾經擔任過沃特爾王國執法官員的家族靈魂顯然在這方面有著豐富的經驗,他小心地提醒道:「我看程度已經差不多了,稍微收斂一些,這樣下去話場面會很難看……也很難聞。」
「多謝提醒,但他畢竟是黑日結社的成員,我倒是覺得力度可以再大一些,免得他不說實話。」
修格一邊在心中做出回應,一邊抬起手來。
於是一道冰冷的卡爾戎之觸緩緩地探進牢籠,它靈活地打了個轉,隨後觸手末端的鋒利節肢精準地抵在了貝利斯的脖子上。
這位不知在何時加入了黑日結社,並準備為了真正的神祇奉獻一切的軍官終於被迫抬起了頭,他本能地想要挪開自己的視線避免與修格對視,但纏繞過來的卡爾戎之觸卻根本沒有給他任何躲閃的餘地。
於是他便看見了一雙閃爍著黑色陰影的混沌眼眸。
貝利斯能夠感受到那些黑色陰影與濃霧當中所蘊含的特殊氣息——它與任何一種魔法都不同,倒是與結社當中在集會時所舉辦的儀式頗為相似,而從那濃霧也似的眼瞳當中所施加的壓力,則終於突破了他的承受極限。
「貝利斯,你應該看到了……我與沃特爾的王室在一起。」
貝利斯一邊發抖,一邊回答道:「是的,您和他們在一起。」
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詭異的氣味,於是修格立即用魔力屏蔽了自己的嗅覺,面色不改地說道:「我的處境很危險,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明白麼?」
「明白,是……我明白。」
「那就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而不是等那些信仰『偽神』的愚夫來繼續折磨你,等你瘋了或者死了,你可就幫不上我了。」
審訊室內,修格的聲音在魔力的作用下變得如同冰窟當中的回音一般空靈且冷冽,他一邊有意無意地向牢籠當中的囚徒展示著那些源自久遠時代的「奇蹟」,一邊不斷地朝他施加著可怕的壓迫感。
從貝利斯的口中,修格第一次得到了有關黑日結社的確切情報。
……
因為家庭構成的緣故,貝利斯有四分之一的聖斯蒂爾北境血統,因此在信仰方面他與一般沃特爾平民並不相同。
作為沃特爾的軍人,他信仰高原巨鷹,信仰著帶來了魔法奇蹟的女神梅爾,但同時他也信仰生命之神——這是聖斯蒂爾人的傳統。
而他的副官,則有著與他相似的出身。
在沃特爾的軍營當中,能夠在信仰方面存在共同語言的人實在太少,對於生命之神的崇敬使得兩人打下了穩固的友情基礎,而在那兩場針對高原食人魔的清繳戰役後,他們同時獲得了升遷,並跟隨調令一起加入了波爾登的城防部隊。
根據貝利斯模模糊糊的描述,修格得知,他在剛剛返回波爾登後的那段日子非常的平靜與無聊,直到那位同樣有著聖斯蒂爾血統的副官邀請他去參加某個「有趣」的集會。
接下來的流程便乏善可陳。
這一套無限趨近於傳銷的流程既視感實在是太強,以至於修格對於黑日結社的評價都開始直線降低了。
為了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像是在刻意的審問,修格並沒有追問太多有關貝利斯加入黑日結社的過程,而是著重地開始了解黑日結社近期的計劃與行動。
而在這一方面,黑日結社則又一次展現出了自己在滲透、行動規劃以及執行方面的驚人能力。
很顯然,波爾登當中遭受滲透、侵蝕的並不只有貝利斯這一人。
機密消息的獲取與傳遞、炮擊目標的選擇、老式結晶炮及炮彈的運輸與部署……
種種跡象表明,這一切都是黑日結社在短短的一天半的時間內完成的,流程的執行更是透露著一種詭異且嚴謹的「美感」。
在貝利斯的描述中,他所做的僅僅便是得到命令,並將其執行到位而已。
至於在這個過程中極為重要的消息傳遞、武器準備等任務,則顯然是由其他人完成的,至於這些人是誰,貝利斯並不知曉。
倘若是一般情況,話題進行到這裡,談話者多少都會意識到自己實際上是一顆無足輕重的棄子,並因此而產生些許情緒波動,但貝利斯卻並沒有類似的表現,他在向修格講述這些事情時,整個人顯得極其的亢奮,與其說是在「交代」,倒不如說是在為自己「表功」。
「我做到了!我都做到了!」
貝利斯反覆地強調著,在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地忘記了自己當下的處境與窘態,一個勁地向修格敘述著自己所做出的「貢獻」,也就在這個時候,修格問道:「所以,你曾經看到過有關我的預言?」
「是的,我們看到過您的模樣,我們都看到過……那是偉大的預言之夢,是由萬面信使所賜予的恩澤,讓我們得以窺見未來的片段與真實。」
聽見這些話,修格微微一驚,他一邊快速地將這些內容記憶下來,一邊維持著壓力的釋放:「噢?那麼你都看見了些什麼?」
「我看見了您的到來,您的重生,您征戰,還有……還有最終的加冕。」
貝利斯回憶著自己曾經在那「儀式之夢」當中所窺見的片段,他的神情不斷地變化,目光飄忽不定,就仿佛已經觸碰到了極致的真實那般:「我們都看見啦,您將成為引導我們步入真理的引路者,您將在這虛無的世界當中成為唯一的真實,您會成為神!」
這些話令修格沉默了。
他知道,貝利斯根本就是黑日結社當中一枚並不重要的棄子,他很難真正地接觸到黑日結社的秘密,但是黑日結社為了保證成員們的忠誠以及可用性,也必定會給向他們持續性地展示一些「奇蹟」。
貝利斯口中的「預言之夢」顯然就是「奇蹟」的其中一種形態。
「預言之夢……聽起來這就是黑日結社得到那些預言的方法。」
修格在心中思考著:「所以實際上,他們一直在通過某種方式『窺探』未來的片段,將其作為自己行動的參考或想方設法地推動它的實現?」
此時,貝利斯已經交代完了自己所知道的幾乎所有信息,他眼巴巴地看著修格:「您能否……您能否賜予我救贖?又或者給予我更多真實的啟示?」
「你問我?」
修格的語氣發生了變化。
在這一刻,他收起了卡爾戎之觸,解除了在魔力上給予貝利斯的壓制,同時也消散了眼瞳當中的深沉迷霧:「好啊,我就給你一些『真實的啟示』。」
修格從蹲坐的狀態站起身來,他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角,用一種不同於之前的語氣說道:「真實就是,你為了一堆沒有意義的預言,以及一個由人類垃圾和毒瘤構成的所謂結社付出了一切,而你什麼都得不到。」
在貝利斯極速變化的目光與神情當中,修格輕聲說道:「自豪吧,貝利斯,你們所做的一切將讓這場戰爭徹底爆發,你的生命、家庭以及親人都將成為這一過程當中最微不足道的代價,但可惜的是,你將永遠沒有辦法看見黑色太陽的降臨,而你所信仰的那些神祇……呵,祂們根本不會知道你,也不會在乎你的奉獻。」
他靜靜地看著貝利斯,就像在審視一團無用的廢物:「黑日結社恐怕沒有告訴過你吧?你所信仰的那些神祇,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失敗過一次了,這也是為什麼人類會是如今梵恩的主人。」
說話間,一隻法師之手飄飛過來,在它的手指之間,正捏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紙張。
修格伸手將紙張接過,在貝利斯的面前輕輕晃動了兩下:「你看,預言已經騙了你,我這個身處於預言當中的所謂『奇蹟』,並沒有站在你的神祇這邊,感謝你的供詞。」
說完,修格便拿著那份詳略得當、經過刪減的供詞,朝著審訊室的大門走去。
在貝利斯絕望、悽慘的吼叫當中,修格將大門推開,恐怖的聲響立即順著門縫宣洩而出,將站在門外已經有些昏昏欲睡的索菲婭公主嚇了一跳,但緊接著,修格遞過來的紙張便令她徹底精神了起來。
索菲婭公主連忙借著燈光閱讀了起來,隨後她驚訝道:「咦?你怎麼做到的?」
修格面無表情地反問道:「殿下竟然沒有讓管家利用魔法窺探裡面的情形嗎?」
芬恩搖了搖頭:「修格先生,就算是深海級的法師們,也沒有辦法做到讓自己的魔力穿透這種用扼魔銀打造的牆壁與房門……倘若我能做到,那麼接下來的戰爭就不需要別的士兵,也不需要什麼新的軍械了,有我一人,便足以將梅林勒和納入沃特爾的國土了。」
聽了芬恩這虛假程度不知幾何的話,修格只得訕笑了一下,他聳聳肩:「當然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總之我也沒有用什麼過激的辦法,他這個樣子,純粹是被嚇的。」
索菲婭的嗅覺很靈敏,她聞到了一些令人不太舒服的氣味,於是便伸手掩住了鼻子:「被嚇的?」
「是啊,哪怕是黑日結社的成員,在自己的信仰消逝時,也是會崩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