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這時候站出來道:「蘭昭,你太不懂事了,難道前廳里那麼多貴客只等你一個人嗎?」
「母親是真的擔心怠慢貴客,還是怕我說出實情,牽連到誰?」
「放肆!」
大夫人的臉上浮現出一點沉痛之色:「九丫頭,我原本以為你雖從小寄養在鄉野,卻還懂分寸,今日才知道你竟然如此不知禮數!不知教養為何物!」
「原來她就是那個因為八字被送到鄉下寄養的庶女啊。」
「聽聞她出生時天雷滾滾,身上長滿了惡泡,就像蛟蛇蛻皮一樣,乃是惡蛟轉世!她的姨娘就是被她剋死的!」
「還有這等事!不過看她今日作為,也能理解了。如此不知尊卑,頂撞嫡母的庶女,若是在我府上,我定然是要打到她掉層皮不可的!」
「也是謝家主母心慈,所以說後母難當,這些個庶女就是天生的下賤胚子!」
一唱一和的兩個人正是大夫人孟氏的兩個娘家嫂嫂。
前世馮葭還是謝家長媳時,這兩位嬸嬸和孟氏就是一丘之貉,常常在暗地裡給她使絆子,之前馮葭並不明白,只以為自己是真的哪裡做得不夠好,才會讓這兩位長輩厭棄。
如今想來,一切都合理了。
因為她們並不想要一個做大理寺少丞的侄媳婦,而是一個能幫助他們夫君平步青雲的侄媳婦。
原先這兩人的夫家都是邊城小吏,馮葭死後三年,一個從石城升任京城太常寺僕射,官居四品,一個從羊城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官居從四品,這裡頭又多少是平昌公主的助力呢?
明明是身為二品朝臣,受百姓景仰膜拜的丞相府,卻藏了那麼多不堪入目、見不得人的醃髒事!
馮葭想,真正的蘭昭是否也是因為知道這丞相府是比石城王家更加殘酷冷血的地方,所以才會選擇在被王大襲擊醒來後沒有第一時間求救呢?因為她預料到王大一家死後自己一定會被送回京城,所以才在此之前,用一根繩子勒死了自己。
沒錯,真正的蘭昭是自殺的。
這是馮葭後來才發現的。
關於原主真正的死因,因為剛重生就成了疑犯,所以馮葭初時沒有過多追究,等破案後她才驚訝地發現,自己脖子上竟然有一道新鮮的且深得幾欲見骨的勒痕。
據石城的衙差回憶,當時發現自己時,脖子上確實套有一根細繩,只是當時並未細查。
馮葭去了事發地,找到了那根繩子,而後按照繩結的方向判斷出蘭昭是自殺的。
按照常理,一個活人在完全不藉助外力的作用下不可能把自己勒死,因為求生的本能會讓她一次又一次地掙扎,可是,從自己脖子上的痕跡來看,原主謝蘭昭沒有掙扎。
一次都沒有。
她平靜地接受著自己的死亡,就好像是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了一般。
馮葭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她抬起頭,眼眶發紅,訴說著這殘忍世道對一個小小庶女的不公:「大夫人說得對,蘭昭從出生便被丟棄在石城,蘭昭原本就是有娘生沒娘養的庶女,又何談教養!」
大夫人愣在原地,沒想到對方敢頂嘴,竟然一時間不知道作何反應,再看謝乾,臉上也浮現了一絲驚愕的神色。
馮葭的頭在地上重重一磕:「父親,昭兒這些年有太多的冤屈,可是姨娘早亡,父親又不在身邊,昭兒無人可訴!母親您也不曾對我有半分管教,如今卻要求昭兒懂禮數,知進退,有教養?」
濕漉漉的袖子搭在身上,馮葭沿著手腕一點點挽上去。
只見少女纖細白淨的右手腕,有一道醒目的叉字疤痕。
「這處,是我五歲時王家婆讓我挑水桶,可我力氣太小根本挑不動,她便罵我是天生的懶貨!為了懲罰我,用簪子刺下的!」
袖子再往上,又見一道傷痕。較方才那個面積更大,也更嚴重,皮肉都扭曲在一起,像是縱橫交錯的老樹根系一般,猙獰恐怖。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里,馮葭緩緩道:「這一處,是我八歲時跟著王家伯伯放牛,因為太餓偷吃了一口他的干餅,被他用冒著煙的大菸斗燙傷的。」
「這裡,也是八歲,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大抵只是那日王家婆賭輸了錢心情不好,看我不順眼,於是把我拎進牛棚里,給了我一鞭子。那鞭子是專門趕牛用的,外頭都是荊棘藤條,一鞭子下去我立刻皮開肉綻,那時我哭得很厲害,大叫著我是丞相府的九姑娘!你們這麼對我讓我爹爹知道了定不會饒了你們的,可是換來的卻是更加兇狠的毒打!」
馮葭又指著一處:「還有這裡,那是我不小心把王家哥哥的衣裳洗破了,被他用洗衣服的棒槌狠按在地上打的印記,我記得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天,我被打得實在受不了了,便連夜出逃了,可最後還是被捉回去,可想而知,得到的又是一頓痛打,鄰里的伯伯嬸嬸們看見了,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我說話,當時我好傷心好傷心,可是這一次,我沒有喊姨娘,也沒有喊父親。」
「因為我知道,父親遠在京城,根本救不了我,而若是我喊了,他們便會打得更凶,打的更狠!」
那樣細小的胳膊上竟然遍布傷痕,有的一看就是上了年頭的舊傷,因為受傷後沒有及時處理而留下的,有的則看上去很新,應該是近幾年新添的,看上去觸目驚心。
可是這只是展示出來的一部分,真正讓馮葭心疼的,是這謝蘭昭的左手腕。
她的左手腕上,密密麻麻遍布著刀傷,刀口的方向證明著,謝蘭昭曾經自戕過無數次。
馮葭難以想像,那個孩子當時該有多絕望,才能鼓起勇氣下得去手,而後用力地抓著自己的手腕,看著自己的鮮血汩汩流出而不自救,又是對明天懷有多大的希望,才能在受到如此虐待之後,在無數個夜晚,一個人咬牙撐過來。
馮葭又是重重地一磕,再抬頭額頭上已經新添了一道血口,血慢慢地流下來,有一顆落在她睫毛上,看上去無助又可憐。
「姑娘……」一旁的丫鬟翠釵忍不住低低喊了一句。
貴婦中有幾個已經忍不住潸然淚下。他們也是為人母的,代入一下自己的孩子遇到這種遭遇,可莫說是親身經歷,便只是想像一下都覺得心如刀割,痛心不已。
南城郡主此刻的眼中也多了一絲不忍心。
反觀一邊的謝乾,除了初始的驚訝之外,他的臉上幾乎沒有其他神色,似乎謝蘭昭說的這些都離他很遙遠。大夫人孟氏則是一臉不屑。
「小小庶女,你倒是會賣慘!」孟氏的嫂嫂,少詹事夫人冷哼道。
然而話剛落音,便被人踩了一腳,疼得她哇的一聲叫出來,回頭一看,一位穿著正紅錦服的女人正瞪著看她,正是永昌伯爵夫人。
而她周圍的幾個貴婦也是一臉兇悍,像是她再多說一個字就會衝上來扇她一般,少詹事夫人立刻不敢言語了。
馮葭此刻低下頭,她替死去的謝蘭昭說道:「這些年,即便再苦再累,昭兒心中也無半點埋怨。即便是同鄉的孩童對我扔石頭,搶我飯食時,我也並未生氣上前理論。只因為我知道,昭兒的爹爹是這京城裡很大很大很大的官。」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活著回京城,爹爹一定會給昭兒主持公道!」
「父親,之前的事情昭兒可以忘記,可是今日,我回到了我的家,我回到了謝府,爹爹就在身邊,也要對昭兒的冤屈視而不見,也要放任那惡奴弒主的惡僕聽後再審嗎?」
「父親,我之前從未覺得這老天對我有多少不公,因為我覺得父親是愛我的,就像他愛護五姐姐和六哥哥一樣。蘭昭想知道,若是今日遇到這件事的是五姐姐或者六哥哥,爹爹是否也會如此鎮定,如此以大局為重?是否也會在她們求著還自己一個公道時罵他們不知禮數,沒有教養?」
馮葭的每一句都砸在眾人心頭,無人再說話,整個後院都安靜下來,只有瑟瑟風聲穿堂而過。
每個人都在等。
都在等位高權重的丞相給這個可憐的孩子一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