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還沒亮,灰濛濛的街道上已然有了擺攤的人影。許多店鋪還未開門,等待著黎明照亮人世間的一剎那。
然而,在一排人煙極少,靜謐的小胡同里,一向極晚開門的攝影館店門今日一反常日的早早地開了門,門口也不再是一貫的風景照片,而是一張一米高的人像照,遺世獨立,照片中的人明眸皓齒,眼光流盼,不似現代人的驚人一撇,卻別有一番風姿,需細細觀摩領悟其中的美。
在這道寂靜的胡同里,那張黑白的人物照片成了唯一的風采。
攝影館的後院中,嘩啦啦地有水聲傳來。
顧言坐在長石凳上,側歪著頭,攏著長長的頭髮,剛洗好的長髮還滴著透明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青石台階下的草木上,如同晨早的露珠。
因為剛起床沒多久,顧言的身上尚自披著一件雪色袍子,因為她的動作,袍子褪到長石凳上,與潔白無暇的石凳融為一色。雪狐「噠噠」走到顧言身邊,嘴裡叼著月白毛巾,揚起臉看著顧言,她的身體沒動,手熟練一伸,拿過毛巾,擦好濕漉漉的頭髮後將頭髮包起,露出清麗容顏。眼裡有笑意湧出,將滿園各色正慢慢甦醒的春花碧草襯得剎那間失去了顏色。
這及腰的長髮,清洗起來還真是困難呢。
雪狐望著自家主人坐在石凳上發呆,每次,在洗完頭髮之後,她總會發呆,一坐就是一個時辰,不知道在想什麼,偶爾會傻傻地笑笑,偶爾臉露呆滯,偶爾雙眼無神……似乎陷在某個回憶里不願意醒來。
「頭髮留到及腰剛剛好,不需要太長。」這是齊書恆剪斷她又長又亂糟糟頭髮之後的自言自語,當時他沒指望她聽懂,更沒指望她能夠聽進去。
那時,她還不會說話,只是一個剛被帶回山下的狼女。
狼是極其聰明又厲害的動物,在某些事情上,她卻不及其萬分之一,在她無數次地將頭髮弄亂、將身上臉上都弄髒之後,他終於還是怒了,「真是個笨蛋!老是將自己弄得烏漆墨黑,既然你這麼喜歡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那不用再想名字了,就叫你小烏好了。」
她的名字竟是那樣隨隨便便地叫了?
當時他正在費心為她起名字,準備好給女孩用的字擺了整整一桌,是真的將重視她的名字這件事。他本是隨口氣惱地一說,也不知道她是不懂,還是覺得齊書恆叫的這個名字是真的好,她竟真響應了那個名字,第一次朝著已經變黑臉的他笑了。
這一叫下去,齊書恆也顧不得再給她改。直到有一天,有個顧客聽見他叫她小烏,笑著說:「這麼白白淨淨的一個姑娘,怎麼叫了小烏這個奇奇怪怪的名字。」說者無心,聽著有心,齊書恆第一次開始認真打量起小烏,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小烏已經不再將自己弄得黑漆漆,而是規規矩矩地學著他勤洗手,勤換衣,將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一雙烏黑的眸子透出明亮的光,確實是一個白白淨淨的女孩,小烏這個名字也確實不太適合她。
「小烏,我給你換個名字,你喜歡什麼字,自己挑出來。」齊書恆知道她不會說話,把幾張早已準備好的字再次擺到桌子上,嚴肅又認真地要她挑選,不僅是名字,連姓氏也讓她自己挑。
小烏雖然不會說話,卻能聽得懂齊書恆的意思,她看了半天沒有看到齊書恆的姓氏,不發一言,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因為她不會表達自己的想法,齊書恆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只能憑著感覺去猜,「這些你都不喜歡?」
小烏看著他,點點頭。
齊書恆有些頭疼,也有些生氣,可更多的是無奈,人家以後一直都要用的名字,如果人家自己不喜歡,那能怎麼辦,總不能強逼著她去接受吧?
齊書恆不再考慮自己辛苦準備了很久的字,也不想再準備一次了,這時,恰好一排南飛的大雁經過。齊書恆透過門窗看了會兒,小烏也隨著他看,她看看齊書恆,再看看那群大雁,發現他似乎並不在看大雁。
雁群飛走了,天空依舊無雲。
齊書恆卻沒有收回視線,只呆呆地看著,不知道在想什麼,小烏也不動,更不像以前一樣故意製造出些許聲響來讓他說話,而是陪著他一起看著,看著那除了藍色,什麼也沒有的天空。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一上午,也許是一天,小烏只知道她的肚子從吃的飽飽的變成了扁扁的,那份餓意還有即將叫囂的姿態。可是小烏沒有動,也沒有吵著齊書恆,只努力吸著肚子,儘量讓肚子不要叫。
忽然,一隻單飛的大雁出現在天際,可也許是身上帶著傷,也許是它已經老了,它飛得很慢很慢,在什麼都沒有天空里仿佛沒有任何移動,即使飛得再慢,那隻孤雁最終還是飛出了小烏和齊書恆的視線。
小烏看著恢復了原樣的天空,愣愣地轉過頭,齊書恆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他的視線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追隨那隻孤雁而去了。她那時並不知道齊書恆的上線已經死亡,她無法看到他眼裡的迷茫與蒼涼。他就如同一隻漂泊無依的孤雁,在什麼也沒有的天空里,緩慢而又堅定地往前飛,因為他知道,在他的前方,有他的組織在等著他。
終於,小烏的肚子發出了聲響,那是肚子在餓急了的情況下發出的不滿抗議。
齊書恆好似突然驚醒,他望著有些窘迫的小烏,溫和地笑了,「以後你就叫顧言,怎麼樣。」雖然是詢問她,可齊書恆的語氣里沒有半分詢問的意思。
小烏看他笑了,一顆懸著的心落下,也跟著笑了,雙眼彎成了一道小月牙,她狠狠地點點頭。野獸的本能讓她在看到齊書恆眺望那隻大雁時,感覺他會突然離去,心慌和害怕讓她不敢有半分動作,可看到他露出和煦的笑容時,那種感覺慢慢消失,最後歸於虛無。
齊書恆見她開心,以為她是真心喜歡這個名字,試著叫了一句,「顧言?」
顧言無聲地應下了。
他又叫了句,「顧言。」
顧言雖然困惑,卻還是應了。
齊書恆好似還想叫,誰知顧言的肚子倒先叫了,他一愣,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這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吃飯的點兒,剛才真的出神了很久很久,他牽著顧言的手往廚房走,「小言,你先吃些水果墊墊肚子,但是別吃多了,今晚我要給你做一頓豐盛的晚餐。」
後來,戰火打響,齊書恆將她送到一對夫婦那裡,讓她等著他,說,只要她開著攝影館,他就一定能找到她。他說的是他找她,而不是她找他,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顧言根本找不到他吧。畢竟在顧言一次費心的找尋中,根本沒有發現齊書恆的名字,只有代號為『孤雁』的一名地下黨,她連他的真實姓名都不曾知曉。
所以,她只能等,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
這樣的等待,已經近九十年,按照常人的年齡來算,他如果還活著,也應該一百歲了。
一百歲,對平凡的普通人來說,是個很難達到的高齡。
身子微微往旁邊一側,顧言趴在欄杆上,胳膊枕著下巴,看池塘里剛睡醒的錦鯉,忽然笑了,可是,在看到水中自己不老的容顏時,她的笑容漸漸凝結。她有些恍惚地凝視著水鏡中的自己,九十年後的她與九十年前的她一模一樣,白皙的皮膚,墨黑的頭髮,一身潔白衣衫,她就像一張黑白照片,永遠定格在那裡。世人都喜歡長壽,都想擁有不老容顏,可他們卻不知道隨著愛的人老去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狼女,如今的她當不起這個名字,在山下煙火中待的這麼些年,她已經與常人無異,沒了狼的獸性,也沒有嗜血的欲望了。看來,日本人所謂的超級實驗,也沒那麼厲害,她不再是一匹受人控制的狼,而已經成為了一個真正的人。
他如果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應該會很開心吧,畢竟,曾經他看到她壓抑不住體內的獸性想喝血時是那樣的震怒與悲痛。
今天,她還有一件開心的事。
「小烏,準備準備,我們等會兒要去接一個人。」
隨著太陽慢慢升出來,顧言忽然站起,攏上披風,走近室內,準備先把頭髮吹乾。
雪狐眨巴眨巴圓咕嚕的眼睛,隨後跟上主人的步伐。
2
陽光正好,清風和煦。
曲徑通幽的盡頭,是被重林掩蓋住的大型監獄,一堵厚重的圍牆,隔絕了監獄與外界。無人會記起這個地方,也沒人願意提起這個地方,人們總是以為監獄是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就如同,很多人都覺得車禍與自己搭不上邊一樣。卻不知道,很多時候的一念之差,就會讓自己打破這個看似牢不可破的界限。
這裡,是人世間的另一處。
如天堂,如地獄。
『吱呀』——
沉重的監獄大門緩緩打開,成了這靜謐空氣中唯一的聲音,每一次打開大門,就意味著有一個犯人得到救贖。常年的監獄生活,這樣在世俗眼中的救贖或者只是犯人們的另一種刑罰。
身穿藍白相間的牢衣,頭髮被剪到幾乎平頭的女人走了出來,她的年齡並不算大,整張臉雖然年輕卻透著疲累到極點的滄桑,好似這世間的一切都已與自己無關,又好似被關太久了,已經不再適應外面。她的眉骨之間有一小塊與生俱來的暗紅色胎記,在陽光的印耀下,像是被刺破皮膚而流出來的血珠。
有多久沒有見到外面自由的陽光了?
許隨眯起眼睛,抬頭看了看天上並不太刺目的太陽,看得久了,眼睛有些酸疼,讓她不得不以手為蓋,擋住前額。看了很久很久,仿佛成了一座雕塑。這裡看到的太陽雖然和監獄裡的太陽是同一個,但又不是同一個。
一聲又輕又長的嘆息聲過後,許隨終是將目光收回來,落到了從她一出來就站在外面且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的素顏素衣女子。
素衣女子靜靜地看著她,面色平靜,眼裡無悲無喜。她記得自己剛進這座監獄的時候這位素衣女子也是這個表情,她進去了她不會悲傷,卻在這十年間斷斷續續地探望她幾次,現在她出來了她也沒顯得喜悅,手上卻拿著衣衫,來監獄門口接她。
仿佛在這個女老闆的眼裡,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值得她有絲毫的動容。
許隨不去多想,這個攝影館的女老闆一直都是個極其奇怪的人不是嗎?
「真沒想到,十年過去了,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會有人記得我。」過了一會兒,許隨笑了,對眼前距自己不遠的女孩說:「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你能來接我了。已經過去了十年……你還跟十年前一模一樣,一點兒都沒變,真讓人羨慕。」
顧言微笑著,沒有說話,她走近,將臂彎里的長衣披到許隨的身上,遮住了她身上原本的牢衣,幫她整理好後,說:「抱歉,我只有這一種顏色的衣服,不知道你現在喜歡什麼樣的,就先用我的將就著吧。等會兒回去了你梳洗過後先換上我的乾淨衣服,然後你再去服裝店裡挑些你喜歡的衣服。」
「能穿上你的衣服,是我的榮幸,怎麼會嫌棄。」許隨的聲音辨不出情緒。
顧言瞧著她,許隨的面容雖然有些憔悴,但是眉宇之間已經淡然很多,看來,在牢里這些年,磨礪了她不少的心智,也讓她不再執著於過去了。
攝影館門口,那張一米高的人像照依然在,相片中的人眉間一顆米粒大小的胎記,微笑著,仿佛人間降落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十年過去了,誰還記得,這照片上的人,曾經讓「天上瑤仙」的多少男顧客如痴如醉,甘願為了她一擲千金,又有多少男人拋棄了糟糠之妻,只為得到她的一顰一笑,一夜春宵。這個女人不是人,是修煉千年的妖孽,這是當時大家對這個女人的評價。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讓男人愛,讓女人恨的妖艷女人,親手殺了她妹妹的丈夫,讓自己入了十年牢獄。
那個曾經紙醉金迷中的妖艷女人,如今眼角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此時正沉靜地望著照片中曾經風光無限的自己。
許隨眉間展開,暈出一抹笑意,讓那顆原本不顯眼的胎記剎那間光彩奪目,她不禁唏噓:「你照相的時候,我明明是笑的,大家都說我笑得好看,可你卻起名叫美人淚,那時我想,這個名字多不吉利啊,於是我硬是要你換個名字,但是你這個小姑娘看著溫柔可欺,還挺有脾氣,怎麼都不肯。現在想想,是該起這樣的名字,美人淚……只是歲月不饒人哪,這美人早就已經變成了老人了……淚也早已經乾枯了。」
「你剛剛二十九,其實一點都不老。」顧言很認真地說。
不老嗎?
許隨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那麼愛美的她以前是絕對不會允許自己的臉就這樣沒有任何裝飾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別人面前。每次見到別人之前,她一定是在鏡子面前精心準備到自己滿意才肯出去的。如今已然不在意了,牢里那種地方,根本不會看人的長相,她的皮囊再美也沒有什麼用,不僅沒有什麼用,還有可能遭到別的女人的嫉妒攻擊。她會對付「天上瑤仙」里的那種女人,會用一個巧舌讓恩客們百依百順,讓天上瑤仙的女人恨嫉無策。可是,牢里的女人,只會用自己的力氣去征服,去發泄,她的疾言厲詞,起不到半點威脅。
許隨回過神來,笑了笑,手依舊覆在臉龐,調侃道:「沒想到,你也會逗別人開心,我還以為你一直都是冰美人兒呢。」
牢里的這些年還沒完全抹去她的性子,許隨說話依舊隨心所欲、伶牙俐齒,顧言沒放在心上,登上台階開門:「你還是先洗洗,去了牢里的晦氣,人也能清爽一些。」
許隨側過臉,看著一臉沉靜的顧言,視線鎖住她,忍不住問了十年前就想問出的問題:「明明我比你大很多,可是為什麼,你總是比我看得開?」
「不是看得開,只是沒有那麼在意而已。」門打開後,顧言一招手,衝出來的雪狐直接跳到她的懷裡。
進了屋裡,許隨看到屋內精心布置的擺設和顧言早早為她準備好的衣裙。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家攝影館,十年前顧言雖然也幫她拍照,但是她從來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攝影館去取照片,每次都是顧言親自送到「天上瑤仙」給她。
「其實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對我好?」許隨困惑地看著她,也看著她懷中的雪狐,這隻狐狸,看起來跟十年前那隻一模一樣,可是又不像是那隻。就像眼前的顧言,看起來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可是她看得出來,顧言也變了,比如,似乎對她更和氣了。
這句話,早在十年前顧言為了不讓她一命抵一命,想盡辦法找人救活那人之後,她就想問了。她雖是個驕傲的人,可她清楚,像顧言這樣一個高潔如雪的女孩,目下無塵,不會看得起她這種工作的女人。可是,這樣一個高潔的女孩,為什麼會選擇幫一個靠賣笑和賣肉來賺錢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對她有過什麼朋友的情誼?
在牢里的那十年,許隨想了很多人,很多事,有還未去世的爸爸媽媽,有妹妹,有那個男人,最後,還有這個奇怪的攝影館女老闆。她花了很多時間仔細回想和顧言之間的每一次接觸,每一次交談,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顧言待她也像普通顧客一般。如果非要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那就是顧言從來沒有用言語輕賤她,甚至在她喝得酩酊大醉時都從來沒有丟給她輕蔑鄙視的眼神。
因為這個世界給她們這種女人的定義並不好,所以即使表面上從來都裝作不在乎,但許隨的心底卻是深深的為自己感到自卑羞恥,即使她從未傷害過別人,即使她糟蹋的一直是自己,也從未要求顧客給自己什麼承諾,那些男人們所做的決定也皆是自己的選擇而已,與她無關,可當這些事都和她牽扯到一起,世人就自然而然地認為一切都是她的錯,仿佛她的出生,她的存在就是一種錯誤。
甚至,連她自己也無數次地這樣以為著。
可是,顧言這個奇怪的女孩沒有用異樣的眼神看她,她坦然地面對她的荒淫無度,無任何不屑,甚至會為了已經放棄自己生命的她而四處奔波。
進了門後,顧言將浴室的拉門打開,並替她將浴桶的水添滿,又拿進來一套乾淨的衣裙,緊接著,用屏風擋著。做完一切後,示意許隨進去,等她開始洗浴之後,顧言才坐在屏風外的躺椅上,回答了她剛才的問題:「想知道嗎?」
裡面沒有任何聲響,仿佛那個剛從牢里出來的女人已經累得睡著了。顧言並沒有再出聲,靜靜躺在躺椅上,目視樑上幾隻玻璃燈,眼睛隨著燈的搖曳忽閃忽閃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陣嘩啦啦的水聲之後,才傳來許隨的聲音:「想。」
顧言輕輕地說:「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許隨沒有應聲,浴室里卻也沒有傳來別的聲音,想來她在等顧言說話。
伴著顧言輕聲低語的敘述中,香爐里的菸絲一卷一捲地、裊裊升起,暈開往事回憶——
很久之前的立秋那日,我去醫院裡看病,那天晚上,醫院裡剛好有一對雙胞胎降生。那雙胞胎兩個都是女孩,雙胞胎對平常人家來說是天大的喜事,在醫院裡卻是稀鬆平常。我對這樣的事情本沒什麼興趣,是聽到護士說這兩個女孩眉心處都有一顆暗紅色的胎記,像是古代女子額頭上的硃砂,我才來了好奇心,就跟著護士去了。
浴室里忽然傳來水的聲響,好似許隨剛才沒有坐穩。
你不用驚訝,那雙胞胎就是你和你的妹妹。
不是每一對雙胞胎都能健康平安的出生,你的妹妹當時被查出了肺部感染,需要靜脈注射抗生素。寶寶剛出生的時候是最脆弱的,一旦遇到先天性的疾病都是致命的打擊,而你的妹妹一出生就沒有呼吸,三個助產婦用了二十二秒才讓你的妹妹心肺復甦。
你知道,在那二十二秒,每一秒都如同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當時,我雖然希望你的妹妹能夠活下來,但是我更清楚這個世界上沒有奇蹟,所以,在第十秒的時候,我已經放棄,不再看下去,卻在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一陣驚呼。他們看到的是,你突然握住了躺在你旁邊的沒有任何呼吸的妹妹的手,緊緊地握住,而她也終於撐過了那最後幾秒,發出了第一聲啼哭。
我不知道你是出於本能還是無意識的想給她力量,但是我不得不承認,那一刻我被震撼了,被這樣的奇蹟震撼了。
再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是在「天上瑤仙」,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瑤仙』指的是你。你叫許隨,你妹妹叫許意,這麼隨意的名字應該也是你做主自己取的,因為我記得你好像不姓許,不過也可能是你們的媽媽姓許。你們經歷了家變,許意的身體打從出生起就不好,需要一直用藥陪著,沒有了爸爸媽媽,她只能依靠你,你也不得不在生活的壓迫下擔起了養活兩個人的重擔。
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女孩,沒有學歷,不僅沒有強大背景,反而負債纍纍,而你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是你的姿色。
你在『天上瑤仙』混得風生水起,紙醉金迷,那也只是在夜間,當太陽落下,黑暗籠罩一切,只剩下華彩燈光,平時壓抑著本性的那些男人,沒有一個會為自己的言行負責、會將自己的玩笑放在心上。白天,他們身穿高檔衣服、人模人樣,晚上,就本性暴露、禽獸不如,你見過太多這樣的男人,對他們的甜言蜜語也只笑不語。他們陪著你演,你也陪著他們演,演深情的戲碼,演痴心的愛人,只要第二天早上,他們兜里的錢能進你的衣兜里。
你們錢貨兩清,各取所需,並不會對對方有所期待。偶爾會有一兩次鬧劇上演,雖然那些男人的妻兒會對你言辭侮辱,可你總能雲淡風輕,因為不在意,所以壓根不會將他們刺耳的咒罵放在心上,你甚至像看戲一樣看著他們從上演妻離子散到最後重歸於好的戲碼。
你一直以為,你的心已經堅硬如磐石。
可你萬萬沒有想到,你會愛上一個窮學生。
當那個叫於偉光的男生跟著一大群公子哥兒來到那個燒金窟的地方時,你第一眼就看出了他是第一次到這裡來。去天上瑤仙的男人有很多,第一次去的也不少,可不到兩三分鐘天上瑤仙里的美妙便會將他們體內的一切刻意壓抑的欲望激發出來。
可是,像於偉光那樣第一次去天上瑤仙的男生你卻是第一次見,你對他是好奇的,他的言行舉止,與來到『天上瑤仙』的其他男人們格格不入,你的眼光格外注意起他來,因為,你太久沒有見過那樣木訥的男生了。當於偉光脫下自己的外套為你遮住一抹羞紅之後,你開始為他打開了心門。而當他在情人節時用自己僅有的十塊錢跑到賣花小妹手裡買下一朵玫瑰花放到你的手心時,即使那朵玫瑰開得並不算好、與貴公子們送你金錢折出來的花相比寒酸至極,你還是淪陷了,一顆心全然系在他的身上。
你開始為他守身,與那些男人們周旋,可即使你口才再好、演得再棒,也無法瞞過狡猾的他們,由此,你的身上多了很多傷痕,你卻還是感覺很幸福,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妹妹許意之外,原來還會有一個人讓你覺得自己有堅持的價值。
直到掃黃警隊突然將目光對準天上瑤仙,據說警察們接到了投訴電話,才知道天上瑤仙表面做酒店生意,實則卻是一樁樁骯髒的交易。你那些同樣苦命的姐妹們被一網打盡,因為警察選擇的時間剛好是你們營業的高峰期,所有該在的人都在,打電話報警的人,顯然對你們知根知底。幸運的是,你躲過去了,因為你當時在姐妹們的掩護下正好去醫院檢查身體,是你腹中的孩子保住了你。
這個世界上除了許意,也就於偉光跟你最親,你不能讓妹妹擔心,所以只能去找於偉光,你想他那麼愛你,你們還有了孩子,以後你們就藉此機會好好生活。
但是你錯了,你不知道一個男人原來可以演到連自己都忘記自己是在演戲,你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狠心到連自己的孩子都能毫不猶豫地殺死。
於偉光是喜歡你,他喜歡你的外表,但同時也嫌棄你的工作,一個讀書人自命清高、是不會看得上一個妓女的,即使他貧窮的無以復加。所以,當他遇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又比你才華橫溢,且又在上學是清白人家的許意的時候,他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她。你為了他可以不再接客,只做服務工作,以至於被打得半死,他卻在你全身上下被打得傷痕累累的時候和你的妹妹享受著甜蜜的二人世界。
他用著你的錢,享受著你的肉體,同時也享受著你妹妹的精神和肉體。
這些真相如同利刃一樣一點一點將你凌遲,你想起來許意曾高興地跟你說自己交了男朋友,是個大學生,你真心為她高興,說等哪天帶他回來給自己瞧瞧。許意一直沒有帶他回來,你以為是許意介意自己的身份不好見人,也從沒勉強過問,卻沒想到,這一切都是他有心而為之。
尤其聽到他說已經和你妹妹領了結婚證,只要你死了,他們就可以回老家,他說你妹妹成了孤兒後,家裡就只剩她一個人,不用花一分錢就能娶了她,你憤怒地要殺了他,卻不知,他在看到你沒被警察抓起來就已經存了殺心——
三個月左右的孕婦,一不小心就能一屍兩命,到時候你的身份再暴露出來,都沒有人會肯為你多說一句。
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善惡終有報吧,他不僅沒能殺了你,卻差點賠上自己的性命。
3
已過晌午,偏僻的街道了已經有了擺攤的身影,這條偏僻的胡同里的人們,有的就靠買早午晚飯為生,簡單的飯菜,便宜的價格,會吸引一群收入不高的人,微薄的收入足夠他們維持緊巴巴的生活。生活在這裡的人,雖然過的清貧了一些,但也算是滿足安樂。
一大早就已經打開店門的攝影館,並沒有因為主人難得的勤勞而接到生意,反而門可羅雀,到現在都沒見一個顧客進去拍照。到了這個時候,這店裡的女主人也沒見人影。攝影館斜對面買熱乾麵的張菊芳得了空隙,擦了擦自己油乎乎的手,坐在板凳上歇息,望著攝影館半掩的大門,很奇怪顧老闆今天怎麼沒有出來吃飯。
雖然這個攝影館的女老闆平日裡不愛出來,也不太愛說話,但是做了這幾年的鄰居,張菊芳觀察到她應該是不開灶做飯,才會經常去外面吃。
許隨將最後一道紅燒茄子端上飯桌,熟練又麻利地將碗筷擺好,然後叫樓上正在洗照片的人吃飯,有點像少女似的雀躍說:「這麼多年來,我除了會哄男人高興,唯一一個能拿的出手的, 就是我的廚藝了。」言語間,滿是對自己的驕傲。
顧言笑而不語,下了樓之後,見飯桌上只擺了一副碗筷,眉頭輕蹙,很快又舒展開來,問她:「你不留下來吃飯?」
「不吃了,這頓飯就當謝謝你給我買的這套衣服,我還有事,要先走了。」
顧言眉目瞭然,沒問她去哪兒,也沒問她要做什麼事,只坐在桌前,淡淡地說:「可惜了這桌子好菜,只有我一個人吃了。」
許隨望著一臉恬靜的顧言,忽然變得很認真,緩緩吐出一番話,讓一直鎮定的顧言不由得變了一點神色。
「我其實對你一直都有疑問,想知道你是什麼人,什麼身份,從哪裡來,想做什麼,你像是一團謎,讓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我想,如果我問下去,你必定會告訴我。或許,十年前的我會不知道為了什麼目的問你,但是現在不會了。顧言,不管怎麼樣,謝謝你,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了,我這樣的人,無論十年前還是現在,是根本就不配有朋友的……另外,我還要謝謝你……」說到這裡,她打住話茬,不再往下。
許隨沉默地看了顧言一眼,終是沒將最後的話說出來。
張菊芳看有人從攝影館裡出來,放心之後又瞭然一笑,是了,雖然她對攝影這些高雅藝術一竅不通,但是從顧老闆的店面也能看出來她是一個很認真工作的人。大中午的不出來吃飯,一定是在忙於工作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張菊芳發現自己居然開始關心起這個恬淡的鄰居來,或許是這位女老闆跟自己在外打工的女兒年齡相近吧。
顧言沒有要攔她離開的意思,她那樣性情的人,如果下定了決心,自己的三言兩語,又豈會起到一絲一毫的作用?她所能做的,是等待一個結果,看那個一心想為姐姐討回公道的人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這樣,她才能想出對解的辦法。
「許隨和許意,總要有一個乾淨的名字。」顧言搖搖頭,夾了一筷子紅燒茄子放進嘴裡,慢慢咀嚼品味,很快,嘴角綻放出了笑意。
顧言不是個好廚子,卻是個好的品食者。
許隨這樣好的手藝,應該有一個施展的機會。
明珠璀璨的城市,在深夜裡總會讓人產生錯覺。
於偉光站在六樓的窗台前,對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突然陌生起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大學時期的才華進入社會中半分作用也沒有,當女領導因為合作夥伴的一句話將那價值幾萬塊錢的紅酒倒在自己精心梳好的頭髮絲上面時,他才明白——自己那能讓小姑娘迷醉的口才和皮相在上司面前就像一張蒼白的紙,讓人一目了然,根本沒有探索下去的興趣。如螻蟻般地在底層打拼了那麼多年,換來的還只是這不足一百平米的小套房。
活得太現實了,反而會讓他時不時想起學校里發生的並不現實的往事。
那個時候,他是個貧窮卻意氣風發的少年。那個時候,同學們根本不會比較家庭出身,反而有一種對窮且志堅的由衷敬佩。那個時候,交的女朋友眼裡心裡看到的是他的才華和他的志向,而不是每次一起吃飯掏出的錢包和乘坐的車輛。
「叮咚」!
於偉光打開門,是一個快遞小哥。
「您好,您的快遞,請簽收!」快遞小哥拿著微薄的薪水,做著最辛苦的工作,臉上卻永遠掛著最幸福的笑容。
他記得自己剛在網上搶到一件仿度極高的西服,這麼快就到了?心裡雖然疑惑,但看到上面寫的確實是自己的名字之後還是簽下來。或許又是哪個剛到公司實習的小姑娘偷偷寄來的東西,他已經習慣了,也習慣了裝作不知情的笑納。
不管什麼時候,總有一群不知量力的笨女孩做著讓人笑掉大牙的傻事。
打開盒子,裡面用黑布包著一個沉甸甸的瓶子,他只覺困惑,拉開黑布的一瞬間,那被特殊藥水保持原樣的血肉模糊的東西嚇得他連連後退好幾步,最後一屁股坐到地上。
瓶子摔到地上,碎成無數片,掉出來的血肉模糊的東西散發出難聞的血腥味兒。
是她,她來了……那個不顧一切的瘋女人!
她從牢里出來了,她要找他報仇!
當年他差點兒被那個瘋女人殺了,如果不是一個奇怪的女孩事後救回他的性命,只怕他早已經死了。儘管那個女孩在救他之後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你們不用謝我,我救他,只是不想讓我的朋友為了他搭上自己的命。」
記憶的匣子被打開,那晚的情形清晰地呈現在眼前。他要忘也忘不掉的記憶,依舊清晰的記得,當時倒在地上的他看著那個笑的詭異的女人在他面前用尖銳的刀子插進自己的肚子,使勁一划,他甚至能看到裡面還沒成型的孩子以一種極其緩慢而又沉穩的速度往外滑下——
「你不是想把我們都殺了嗎,那好,你就親眼看看你的孩子是怎麼死的!」
這惡狠狠的如同咒語一般的話一直纏繞在他的心頭,這些年來,他的夢境裡都是那團血肉模糊的影子,讓他不得不吃安眠藥才能睡一個安穩覺。
那個瘋女人想要幹什麼?
一種叫做恐懼的東西從心底慢慢生根發芽,漸漸擴大,占據他整個身體。他能從內心深處感受到寒意,那個揮也揮不去的夢魘,再一次讓他墜入冰窖蛇窟。
再也受不了這樣凌遲般的痛苦,於偉光終於抱著頭大叫起來:
「啊——」
聽到於偉光神智失常、口中經常念念有詞、整個人痴痴呆呆的消息時,顧言的表情是一如往常般平靜。當她知道那個從監獄裡出來的人離開攝影館之後去了醫院,就該猜到她要做什麼了。只是,於偉光那個一直戴著面具生活的人,竟然也會嚇得這樣厲害?
每個人,戴面具戴得久了,就習慣了,都不敢再面對最邪惡的自己了啊!
顧言說的那個故事裡,許意幾乎沒有正式出面過。
一件事情發生後,每個人在心中都會按照自己的喜好為其添油加醋,以達到浪漫神秘的效果,所以,不會有人留意那個被姐姐蓄意殺自己丈夫的女人去了哪裡,又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因為,在眾人的心目中,許隨進了監獄就是最好的結局,如果再往下說,就是狗尾續貂,讓好端端一出姐妹互相殘殺的劇情生活化,沒了可談論的話頭。
其實,早在許隨帶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回到家裡後不久,許隨就不再是許隨了。
許意是何等細心的人,在她說出自己男朋友的名字剎那,姐姐臉上一直帶著欣喜的表情突然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她又怎麼會沒有察覺?許意不僅細心,學識淵博的她僅僅使了一個小計就知道了全部的事。許隨因為不願接客被天上瑤仙的客人們拳打腳踢,再加上原本她的身體就已經很不好,最終還是在醫院裡悄然停止了呼吸。
死前,許隨很害怕妹妹會走上她的路,走前留下一句話:許隨和許意,總要有一個乾淨的名字。
許隨知道妹妹只要嫁了人,就能過正常人的生活,就不會活在姐姐是賣身女的陰影里,即使,妹妹嫁的人會是自己一心想要嫁的那個人。可是她只來得及說那一句話,根本沒有時間交代妹妹儘快嫁個好人家。
可是到最後,許意還是走上了姐姐的路,與許隨長得一模一樣的她對姐姐自然很熟悉,裝起姐姐絲毫不費力,再加上她天生聰慧,在天上瑤仙呆了兩晚之後,就清楚了姐姐每日所做的一切工作。同時,也慢慢看到於偉光在她們姐妹之間所說的一切謊話。
她沿用許隨的名字和身份,白天是許意,晚上是許隨,而她確實是一個天生的演員,兩個身份都遊刃有餘,連最親近的於偉光都從未產生過懷疑。
在醫院裡檢查出懷了孩子之後,為了孩子,許意打算再給於偉光一個機會,誰知那突然打電話舉報天上瑤仙的人會是他,而他,根本沒打算要這個孩子。
微風細雨中,墓碑上的女人依舊展露笑顏,在她的記憶中,姐姐面對自己時都是這樣的笑容,無論姐姐在天上瑤仙受了多大的委屈,流了多少淚,在她面前,都是一個堅強的能為她遮住所有風雨的姐姐。
撐著傘的黑衣女子慢慢蹲下,將花放在碑前另一束鮮花旁邊,撫摸著墓碑上那張笑臉,仿佛是被照片上的笑容感染,她也笑了:
「這張『美人淚』是你最喜歡的一張照片,顧言真是一個匠心獨具的攝影師。姐姐,我在醫院想通了,我不再恨了,也不會輕易再愛了。姐,以後,我們都不要有淚了好不好?永遠都要像小時候一樣開心,我會替你,替我們好好活著……對了,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剛才有個電話打過來,要我應聘一家飯店的廚師,那家飯店我以前去過,沒想到現在還在開著,我答應他了,姐姐你最喜歡我做的飯了對不對?那我以後就天天做飯,等有一天開一家屬於我們『隨意』姐妹的飯店好不好?」
墓碑上帶著笑容的女子在細雨朦朧中仿佛在輕輕點頭,又仿佛在無聲地安慰。
許意突然扔掉傘,一直倔強地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終於簌簌落下,她靠著姐姐的墓碑,像個找不到回家路程的小孩,痛哭著:「姐,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也真的好後悔,姐……」
這些年,即使承受再大的委屈和艱苦她都不會哭泣,可是十年後回到姐姐的面前,即使她在心裡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姐姐不喜歡她哭,她不能哭。可還是忍不住,如果不是她被於偉光迷了心竅,也許姐姐根本不會死。
因為下雨,偌大的墓園裡,只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在痛聲哭泣,哭聲散落在雨中,影影切切。
這麼多年她都沒有機會哭,現在,她也該哭一哭了。
微雨落在肩頭,一身素白套裙的女孩抱著雪狐,一步一步往墓園外走去,雖然沒有打傘,但周身仿佛圍著一圈光暈,在灰濛濛的天際里,顯得如夢若幻,很不真實。
許意願意放下過去,不再執迷。那血嬰本是是許意十年前就準備好的報復工具,可在醫院裡聽到幾聲嬰兒啼哭,她沒忍心利用這個還沒成型的孩子。她自然不知道這個血嬰害得於偉光發瘋的事,同樣也不知道那個奇怪的攝影館女老闆會清楚那瓶血嬰的最終去處。
「在牢里也好,你在另一種世界裡過活,不用受這邊的煎熬。等十年過去,外面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你也可以重新開始你新的生活。」
十年前顧言送她進獄中的話成了真,她終於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許隨和許意,也終是有一個名字是乾淨的了。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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