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卷睫盼

  1

  「顧老闆,明天我就要結婚了。」

  聽到這句話時,顧言添茶的動作頓了一下,眉間剎那間染了笑容,笑中卻添了淒涼與悲憫。手往上一揚,杯中的水已經倒滿,她將茶水遞給賀雅楠,望著賀雅楠滿臉洋溢著即將走近幸福殿堂的笑容,只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那樣的女孩,應該擁有這樣的幸福,也值得如今的幸福。

  只是,這幸福,卻是添了那樣的不幸。

  雪狐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跳到主人的肩膀上,用滿臉的雪毛蹭蹭她的臉頰以示安慰。

  「那就恭喜你了,小賀。」

  「謝謝。」賀雅楠從懷中掏出一份請柬,沒有遞出,只說:「顧老闆,你也算是我們愛情的見證人,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出席,我知道這個要求有點……」

  顧言笑笑,手一伸,賀雅楠還未看清她是怎麼動的,請柬已經到了對方的手中,低頭望著請柬表皮兩個燙金的大字,顧言嘴角浮出一抹笑,「你們的婚禮,就算是不邀請我,我也會去的,我想,你們的婚禮,一定是世界上最震撼的一場。」她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對面前的人說,亦或是,對那個無法出現在婚禮上的新郎說。

  「震撼不震撼的都沒什麼,我只知道,我這輩子要嫁的人,就是他!」

  看盡世間一切悲涼的顧言聽聞她說這樣的話,也不禁抬眼看著她,眼前這個小姑娘,也不過二十五歲,可她如今的心性,很多時候卻比許多年過三十的人都要沉穩得多。曾幾何時,她還只是一個肆意瀟灑、從不在乎旁人目光的女孩。

  顧言低聲說:「抱歉,你的相片,不能在你大婚之前洗出來。」因為賀雅楠的婚禮提前的太過突然,那些本該在她婚禮上出現的照片只怕沒法按時完成了。

  「沒事,婚期提前了,你來不及也是應該的,不著急,等你什麼時候洗完再通知我,我再來你這兒取。」賀雅楠笑著回答。

  看著對方強撐的笑容和樂觀,顧言不禁伸手握住眼前這個即將舉行特殊婚禮的女孩的手,想要將自己的力量傳給她。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握住別人的手,顧言的手並不算熱,可只有握住眼前人的手時,她才發現,賀雅楠的手比她的手涼得多,還帶著微微的顫抖。表面上,賀雅楠看起來滿是即將新婚的喜悅,可是、誰又能真正看得懂她喜悅之下隱藏著的無盡心傷。

  手被顧言觸不及防地握在手裡,賀雅楠微微詫異,剛要抽回自己的手,卻發現顧言的力氣與她瘦弱的身體極不相稱,大得驚人。

  在面對未婚夫屍體的時候,她沒有哭;聽到周圍親朋好友的安慰和勸解的時候,她沒有哭;在為未婚夫入殮化妝的時候,她也沒有哭……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眼前這個只有幾面之緣的攝影館女老闆面前,在這個跟她幾乎算不得是朋友的女老闆面前,她卻忽然想哭,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將這幾日心中所積壓的淚水一次性全部哭出來。

  可是……他最不忍心看她哭的樣子。

  顧言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像哄小孩子一般拍拍她的後背,安慰說:「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哭出來的話,心裡會好受很多,如果他還活著,肯定不忍心你這樣苦悶著自己。你將他看得重,他何嘗不是把你也看得很重。」

  最後一句話,擊破了她最後的心防,賀雅楠終是放聲地哭了出來:

  「顧姐姐,我真的,真的好想他……」

  一年前的今天,賀雅楠還是一個被家裡人安排各種相親的亟需找個人嫁的姑娘。

  其實,不是她的家庭、更不是長相問題讓她的父母著急給她安排相親,而是因為她的職業,阻斷了她本來就坎坷的情路。

  賀雅楠的職業——是入殮師,原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逝者修補在人間最後的體面,讓他們有尊嚴的離開,也讓他們的親人得到最後的慰藉,這是讓賀雅楠很高興的事。她覺得自己的職業無比高尚,因為她能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給他們永恆的美麗。

  只是社會給的壓力太大,讓大家都認為做這種職業的人經常與死人接觸,多多少少有些不潔淨。

  所以,即使她才24歲,家裡人也都開始著急她的親事,甚至不惜大老遠從老家跑到她住的地方給她安排各種相親。不過,她本人比較開朗活潑,並不在意這些,也不想違背了父母的好意,就由著他們給自己安排,自己也乖乖地去見他們口中品貌都好的人。

  只是那些人,一開始跟她交談什麼的都很好,可當她說出自己的職業後,對方很快就會找個藉口離開,當然,為了表示自己的紳士風度,他們會在離開前頗有紳士風度的主動結好飯錢,似乎一點兒也不想跟賀雅楠這個入殮師扯上金錢關係。弄得最後她乾脆在對方一落座就說出自己的職業,然後,在對方離開之後獨自一個人品嘗美食。吃飽喝足之後,再回去給父母交差,說那些人不滿自己的職業,所以相親就算是失敗了。

  變相的來說,她的相親宴,就是一場美食宴,她心安理得的在相親前搜羅各種美食店,以告慰自己即將會被傷害的心靈。

  賀雅楠的父母曾試圖勸說女兒放棄當下的職業,一直沒有成功,賀雅楠說,如果對方真的喜歡自己的話,絕不會在意自己的職業是什麼。

  遇見常惟的那天,賀雅楠剛將坐在對面的相親者『嚇』走,對方從口袋裡掏出兩倍的價錢將飯菜錢先付過,然後說一聲『再見』就落荒而逃,好似他剛剛面對的是一個女鬼,而不是一個已經在家精心打扮過的相親對象。

  女鬼,往往都很漂亮,即使是在這個信奉科學的時代,對鬼神的敬畏也從沒有少過。

  賀雅楠當時所在的火鍋店,實際上是一家交易場所,交易的,是打扮艷麗,穿著簡單到極點的女人們,交易的東西,是每一個去那裡的顧客們都不言而喻的東西。

  因為那家火鍋店的生意的確很好,口碑也不錯,賀雅楠並不清楚它背後的東西,只以為是一家普通的又味道極好的火鍋店,就在此次相親時說出自己的職業之前提議去那裡吃。而火鍋店裡的確也有專設置有女顧客們或男女顧客一同去的包房,那些包房,正是能為外人所見到的地方。

  隱秘點的房間,要有專人服務和絕對的私密空間,外人根本看不到。

  看對方大方地留下雙倍價錢,賀雅楠不禁讚嘆一聲『大氣』,然後就準備多叫些菜上來,因為晚上,她要連續為兩具屍體化妝,現在一定要好好補充體力。

  門口突然響起的嘈雜聲引了她的注意。

  看著有模有樣又渾渾噩噩的、身上戴了幾件金銀器件走進來的暴發戶男人,賀雅楠差點將口中的酸梅湯吐出來。這年頭,果然什麼人都有!做了幾年入殮師,別的不敢說,觀人這一項,她還是頗有自信,這個人,典型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火鍋店的老闆,當然也注意到了他在外的金玉,至於在內是金玉還是敗絮,老闆絲毫不在意。

  「不知,您是要包房,還是……」

  「東邊殷桃房。」那個人熟練地說出一個房間。

  「好好好,好!」一聽就知道是熟客介紹來的新客人,那老闆當即招手喚來一個服務生,讓他領著暴發戶去包房。

  第二天,賀雅楠在新聞上看到昨天那家火鍋店被警察搗毀,幾名警察押送著從火鍋店裡出來的穿著暴露的女人,身上僅披一件長長的外套,裹住外泄的春光。那些女子的臉都被打了馬賽克,看不出來誰是誰。現在的女人,除了臉,什麼都一樣,賀雅楠忽然又搖搖頭,不對,現在的女人,在整容界的影響下,連臉也已經沒什麼差別。

  真正吸引賀雅楠視線的,不是那幾個女人,而是隨後走出來的警官,如果不是他手上的鑲金玉戒指還沒摘下,她根本認不出他居然就是昨天那個暴發戶!

  也是在導播記者的介紹下,她才知道,他叫常惟,是個有名的警察,並不是什麼暴發戶。昨天的喬裝,也只是為了深入進去、找到火鍋店做交易的證據。這樣厲害的偽裝,做警察可惜了,明明可以去做演員,還能多掙點錢不是?

  賀雅楠又看了一眼他們查封火鍋店的時間,就在她吃飽喝足後離開火鍋店不久,她不禁暗嘆自己的飯量太小,不然肯定能親眼見證那個偉大時刻。

  而讓她更加沒想到的是,她與常惟的交集並不僅限於此。

  一個月後的某天,她又被安排一次相親,見到這次相親對象的那一刻,賀雅楠下意識的縮了下脖子,聲音怯怯地來了句:「我沒有犯法。」

  上次見到他他就在抓人,今天會不會也是來抓人的吧?賀雅楠的腦中突然閃現許多電影裡的情節,比如警察抓人現場路人無辜躺槍,她這個無辜的路人不會恰好就是即將躺槍的人吧?這樣想著,她不禁又縮了一下腦袋,視線迅速掃了掃四周,準備隨時找機會逃走。

  她是見過不少死人,可從來沒想過要自己成為死人。

  常惟頷首,「我知道。」

  「那你是來……」剩下的話中看到對方坐在自己對面後生生地被她咽進肚子裡。

  自從前幾次相親失敗之後,她就不再提前看相親對象的姓名和照片,因為,只要一見面,她直言出自己的職業,兩人定然沒有下文,她又何必費那個心思。

  「不一定,你註定會遇到不在乎你的職業,只在乎你這個人的男人,而且,對方必定不是那些濁臭的膚淺男人所能相比較的。」

  這是在她在照相的過程中、添油加醋地說完自己相親經歷並大談注孤生的感受之後,那個黑白攝影館的女老闆對她說的話,神情和語氣雖淡然,但話語篤定,似乎在她說完後,自己就一定能遇到那個不平凡的人。賀雅楠只當攝影館的女老闆是好心安慰自己,並沒抱太大的期許。

  常惟沒有刻意整理儀容來見她,因為,賀雅楠看到了他鞋上灰色的泥土,能沾到泥土的鞋子,至少要到十幾里之外的農場才行,她又看了看他略微凌亂的碎發和風塵僕僕的面容,只怕在見她之前,他還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如此不重視這場相親,甚至說是順便來相親的人,應該比她更不情願來。

  只是不知道,攝影館裡的那個女老闆口中的人指的是不是他?

  賀雅楠承認,眼前這個長得還算順眼的警官,確實比前面那些濁臭的膚淺男人要好的多,她也有考慮要不要交往的想法。可,這也只是在她說出自己的職業之前的印象。

  「先叫東西吃吧。」

  常惟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愣了一會兒賀雅楠才反應過來,她下意識地脫口說:「還是先聊會天,我怕你叫了東西也是浪費。」

  「嗯?」常惟詢問的望著她,不理解她是什麼意思。

  賀雅楠無意識地咬了咬大拇指,目光落到別處,當他聽到自己的職業之後,只怕會將滿桌佳肴都看成太平間的死屍,叫上來的東西又不一定是她愛吃的,可不是浪費嘛。

  別人的餐費錢她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可此刻面對的是個警察,敢忽悠警察的錢,除非她不想混了。

  「我是說……我們還沒有相互認識,吃飯什麼的先不著急。」事實上,她是想多說會兒話,難得在相親場上能遇到讓她有想聊下去的欲望的對象。入殮師與死人打交道,警察見到的死人應該也不少,所以說,他們還是有共同語言的,光死人的死法這一項,她就能說上半天,說不定,還能為他多增加些知識,幫助他今後的破案。

  「可是,我餓了。」常惟忽然說,「為了這個案子,從早上到現在,我連一口飯都沒有吃上。」他說的誠懇,看樣子,的確是餓了很久。

  「那好吧,我們直入主題。」賀雅楠咬咬牙,乾脆將想好的客套話全省了,直奔主題而去,「我知道你是警察,也知道你叫常惟,你這麼忙,應該沒時間打聽我,我的職業是入殮師,說的好聽一點呢,就是化妝師,不過是為死者化妝。」

  說完,她就抿著嘴,等著他的反應——

  這個時候,他最直觀的反應,應該是很有涵養地笑一聲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她的職業,然後再跟她說會兒話來證明自己確實是不在意,重要的是,在說話的過程中,他是絕對不要吃飯的,最後,在說得差不多的時候,把菜單給她、叫上一桌子菜,一口不吃就找藉口離開,當然離開之前一定會付完飯錢以示不欠她什麼,也不用她惦記,兩人就算兩清了。

  可他的反應要不要這麼明顯,眼裡的錯愕就算她想故意忽略都忽略不了。

  兩人都沒說話,氣氛有些沉悶。

  2

  最後,是賀雅楠忍不住先開口:

  「我知道,入殮師這個職業有些不好聽,我也知道,警察是很高尚的職業,看不上入殮師也很正常,只是,你這樣赤裸裸的表情會不會太不顧我的心情了,好歹我們……」

  「我見過你,上次你幫助我們的法醫解剖屍體,我看過你的資料。」常惟突然冒出來一句。

  這次,輪到賀雅楠錯愕,怎麼、他都不按套路走的?

  「是、是嗎……」許久之後賀雅楠才幹巴巴的吐出兩個字。

  「還是先叫東西吃吧,服務員!」看到服務員過來,賀雅楠才後知後覺,他剛剛說叫東西上來,不是徵求她的意見,而是通知她這件事。

  果然,警察都是喜歡反客為主。

  他顯然是真餓了,吃飯也顧不上斯文,也沒意識到對面還有一個打扮得體的相親對象,等吃到八分飽的時候,他似乎才開始發現眼前有這麼一個人。

  「在我的眼中,人只分兩種,一種是犯法的,一種是不犯法的,目前,你屬於不犯法的那一種。所以,在我面前,你不用自卑。」他很體貼地舀了一勺青豆放到賀雅楠的碗中。

  「誰、誰自卑了!」賀雅楠不服氣。

  常惟放下碗筷瞧著她,反問說:「你一上來就說了自己的職業,可不就是自卑的表現嗎?是因為你不確定對方能不能接受你的職業,所以為了不浪費時間和心力,就乾脆亮了底牌,你說你這不是自卑是什麼?」

  「你別以為你審過幾件案子就能看穿我在想什麼?」賀雅楠悶著頭,不吃飯,只拿筷子搗搗碗裡的米,成粒的米被她生生地搗成了漿糊。連帶著常惟舀給她的青豆也一同變成漿糊,混在一起青青白白的,賀雅楠忽然想到一個歇後語: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

  這句小聲的嘟囔不偏不倚的落入了對方的耳中,常惟笑了笑,「抱歉,我恰好研究過心理學,雖然是犯罪方面的,不過平時生活也夠用了。」

  賀雅楠忽然發現,她的伶牙俐齒,在眼前這個警官身上,半點效用也做不上。

  飯後,常惟接到一個電話,賀雅楠注意到他聽到那邊的聲音之後臉色忽然一變,握著手機的手指指骨發白,顯然是用了些力道。警察應該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麻煩事,她表示理解,也沒打擾他,只等他說了句「讓吳玲先去應付」,掛了電話後,才頗為貼心地說:「你有事就先走吧,我可以自己打車回去。」

  如果這句話是從他的口中說出,會讓她很沒面子,倒不如她以退為進,還能凸顯出自己大度不是?

  「不,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回去,那邊已經安排了人去,不急於這一時,我先送你回去。」說著,常惟已經起身幫她拿包,並將她放在一邊的外套遞給正在發愣的她,「又發呆了?要發呆也先回去再發,你先穿衣服,我去把車開先出來。」

  賀雅楠機械地接過自己的衣服,一時理解不透他話里的意思,剛剛他說什麼?

  ——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

  約會?他是不是對這個詞有什麼誤解?

  一路上,賀雅楠都如同墜在雲裡霧裡,分不清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只聽到身邊的人對自己說了一路的話……

  抱歉,第一次約會就這樣倉促過去,下一次,只能等下個月,這些日子你如果想我,可以給我打電話,也可以直接去我家,我家的鑰匙在你左邊位置。

  這是禮物,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只能先按照我的想法給你挑一個,不喜歡的話也先收著,等下一次拿來我這,我再給你換一個。

  直到常惟將車開到她家樓下,她下了車,他關上車門又回到車上,搖下車窗,伸出一隻胳膊將她忘記拿的禮物遞給她的時候,她才仿若剛從夢中醒過來,接過禮物,久久才說出一句話,「你……是不是在追我?」

  話說出口後,她差點咬到舌頭,明明她想問他這是什麼情況、兩人難道已經晉級為情侶了?不用問,這樣相處的方式,即使她沒有交過男朋友,也知道是情侶之間該有的狀態。

  「是,而且從你的反應來看,我已經成功了。」說著他將她並未拿走的家門鑰匙扔給她,賀雅楠下意識地伸出雙手去接,常惟笑了,「我家的地址你問你媽媽就知道了,還發呆?快上樓吧,外面有些冷,要發呆的話也回到臥室,邊想我邊發呆。」

  「你自己路上小心點兒。」落下這句話,她就轉身進了大門,因為,她不知道留下來兩人還能再說什麼。

  「不用擔心。」

  賀雅楠聽到背後的他語氣中帶著笑意說的話,然後,就是漸漸遠去的車聲。

  跟她從小到大設想的戀愛情節不一樣,跟她看到聽到的那麼多愛情故事情節更不一樣,他們之間的交往沒有開始見面時的相互試探,沒有那麼多第三者插足導致的磕磕絆絆,甚至連最起碼的表白都沒有。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在一起了。

  賀雅楠覺得,她和常惟之間的戀愛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糊裡糊塗。

  是的,糊裡糊塗。

  回家之後的賀雅楠仔細回想了兩人相親會上的種種細節,得出結論,她也不清楚自己對常惟的感覺是什麼,至少,不是討厭。因為她的職業關係,讓她很難找到不在乎那些外在東西的另一半,所以,在常惟的種種舉動都表現出他們是情侶關係時,除了驚訝之外、她並沒有刻意去拒絕這樣的關係,打從心底,她也想試試、試試這段感情。

  賀雅楠的父母聽說這次的相親非常成功,都笑得合不攏嘴,尤其是一直盼著她嫁出去的媽媽,更是笑得眼角的魚尾紋都多了幾條,本來就深的法令紋更是深了一層,「好啊,小惟這個小伙子好啊,又是警察,還不嫌棄你,你可要好好珍惜啊,不要跟以前那樣太任性了。」話語中,滿是她終於被人認領之後的放鬆,仿佛她這個燙手山芋總算是有人要了一樣。就連交往僅僅兩個月之後她提出要搬到他家裡去住時,媽媽還主動幫她收拾行李,讓她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媽媽的親生女兒。

  賀雅楠也覺得,兩個人既然要培養感情,還是住在一起比較好,再者,如果她再不搬過去跟常惟一起住來表示自己確實是想好好談個戀愛的決心,只怕爸爸媽媽不會那麼早回老家。

  搬過去之後,賀雅楠問了常惟一個一直憋在她心裡的問題:為什麼在兩人僅在第一次正式見面的時候他就毫不猶豫地要跟她在一起。即使她長得再漂亮,以他的條件,完全可以先觀摩兩天,再決定要不要跟她在一起。

  常惟想了想,說,因為我們血脈相連。

  賀雅楠困惑了。

  於是,常惟將她曾經獻血救了他的事講給她聽。

  原來她和常惟的緣分,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註定。那時常惟剛當警察沒多久,年紀輕輕的他一腔熱血,又血氣方剛,事事衝到最前方,在一次辦案中受了重傷,生命垂危,急需要輸血,醫院血庫里的血本來已經夠了,可手術做到最後醫生估測有誤,竟還需要一袋血,但血庫中剩下的血那時已挪為他用。

  最後,是一位叫「賀雅楠」的女孩主動獻了血,才讓他度過那次危機。換句話說,沒有她,也就沒有現在的他。

  「這麼說,獻血不僅可以救人,還能救到我未來的男朋友?所以說啊,人還是多做點好事的好。」賀雅楠有些得意地說,雖然不知道是哪次獻血救了他,因為她每年都會義務獻血。

  「我還沒有說完。」常惟忽然說。

  緣分既然有了,又豈是那麼容易就能成全『緣』和『分』兩個字的?

  常惟問她:「你還記得你去年生病住院的那次嗎?」

  「記得啊,那次是因為有好心人給我獻血我才……」賀雅楠終於反應過來,震驚地望著他,這個世界上,果真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你救過我的命,我也救過你的命,我們身體裡都有對方的血,也算是血脈相連,我相信這是上天的安排。」

  賀雅楠心裡高興,嘴上卻揶揄道:「你們警察不是最信奉科學和證據的嘛?怎麼也會這麼迷信吶?」

  「在不傷害別人又對自己有好處的情況下,迷信一次又怎樣。」

  賀雅楠喜歡這樣的說法,她也相信了她和常惟的緣分一說,既然是上天的有心安排,她何不好好把握?

  接下來的日子裡,在她一次次地徹夜等常惟出外警回來,生怕他會受半點傷之後,她才慢慢地意識到,自己早已經習慣生活中有他的存在,早已經將他考慮到自己的未來中。

  也是在兩人距離最近的時候,她對他的了解越深,愛意也就越濃。他是一個正直的警察,也是一個極有原則的人,身上的每一道傷疤都是他對這個社會無私奉獻的標誌。她從他的身上看到了現代年輕人根本沒有的正能量,在大家稍微有個好面孔就想著不勞而獲的年代,他能無私地能甘退於幕後。

  她愛他,也敬他,打從心底,她接受了他從不屬於她一個人的現實。

  「雅楠,我給你的時間可能不多,但給你的時間,卻是我身邊的人除了我父母之外最多的。」這是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沒多久時常惟對她攤的底牌。

  身為愛人,他或許只會對她一個人展現出柔情的一面,但是身為一名警察,他對這個社會的責任感大於對她的感情。古時的衝冠一怒為紅顏不會發生在他的身上,一騎紅塵妃子笑更是他所嗤之以鼻的,因為,他的理智遠遠大於他的情感。或許,當他為她感性一次會滿足她作為女人的虛榮心,因為,他對她的感情竟然會超過他的責任心,但是,那樣的話、會讓她重新審視眼前這個人,這個可以拋棄一次責任心的人,以後自然可以拋棄第二次、第三次……

  她相信,按照他的性情和智慧,永遠不會讓理智與情感的選擇題發生在自己身上。

  因為剛在一起的愛意正濃,可以無限的包容對方,總想將自己最好的東西給他,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愛意。賀雅楠便是這樣,細緻地照顧常惟的生活起居,讓他在每次回到家時面對的不是冰冷的空房子,而是體貼的愛人和溫暖的家。

  然而,說到底,她還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想要愛人呵護的女人,而不是一個女強人,是女人總有女人天生的脆弱與多愁善感。

  即使兩人在一起再甜蜜也抵擋不了矛盾衝突的到來。

  常惟很忙,忙到根本沒時間照顧她,她還是一個人倒夜班,無人接送,甚至連一個暖心電話也沒有。當她一個人呆在冷冰冰的套房,發著高燒卻還在因為擔心著出警的他的安危而一夜無眠的時候,她終於崩潰了。她清楚他的立場,也明白他對自己的感情,可是,在清楚明白這些之餘,她想要的、還有一個能在她無助的時候給她一個溫暖的懷抱,在她生病的時候能夠照顧她的男朋友。可,他們的時間總是會衝突,在她需要他的時候,總會有更需要他的事情存在,雖然她嘴上說不在意,然而心裡一次比一次難受。

  時間越久,她就越能發現自己有太多做不到的事情——

  她無法做到對這些真正的都毫不在意;

  無法讓自己每次工作回家面對的只有冷冰冰的房間;

  她開始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了懷疑;

  她不知道跟他在一起除了每天擔驚受怕他會受傷和一次次的讓自己置於冰窖中還剩下些什麼……

  當這些悲觀的情緒撕開一個小小的口子,那些日子以來積累的所有消極思想便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源源不斷地往外冒,掩蓋住所有的甜蜜與快樂。

  以前單身的時候,因為沒有,所以,不會有期待,自然也沒有失望,可如今有了男朋友,心中或多或少都會存著期待,即使她是那樣理解常惟的工作,當一次次的期待落空,她的失望也就越大。

  說到底,她不算是一個大公無私的女人。她有私心,她一度想自私的讓他可以為了她放棄一點點的責任,哪怕什麼都不做,只是陪著她而已。

  「如果你真的這麼累,那我們就分手吧。」

  在她哭訴著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累積起來的情緒時,與她激動的表情毫不相稱地,常惟只是鎮定地說出了這句話。這麼多日子的朝夕相處,賀雅楠能看到他平靜的面容下、眼睛裡痛苦的隱忍和語氣中刻意掩飾的傷心,她選擇故意忽略掉那些,怕自己會回頭,再一次陷入痛苦當中。

  她需要時間,去一個人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和他的未來。

  恢復單身生活之後,賀雅楠每日間除了工作就是將自己扔在家裡。偶然碰見正在出勤的常惟,她下意識地要閃開,不知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去面對。反而是他看到了她,笑著跟她打招呼,似乎兩個人是認識許久的朋友,沒有一點的尷尬和不適。既然他沒什麼,她要再表現出有什麼的話就顯得矯情了。兩人面對面的時候,她注意到他消瘦了不少,原來穿的合身的警服如今也是大了一圈,但精神勁兒還好,他給人的感覺一直都是滿滿的正能量。

  離開了她的他,過得沒有自己想像中的糟糕。

  她不是愛情至上的小女孩,更不是離了愛情就不能活的小女人,歸根結底,她想要的是能跟她一起生活的人,他們兩個雖然可能都還愛著彼此,但不一定是適合彼此的人。

  「你可以聽聽他說什麼。」攝影館的女老闆聽說他們已經分手,驚訝了一瞬很快又瞭然,仿佛她和常惟的分手並不是像父母想的天塌下來了一樣,顧言對她說了這麼一句,過了一會兒,又說:「或者,聽聽他身邊的人說什麼。你真的懂你自己,你真的知道你自己想要什麼嗎?現在的你真的如你心中所想的那樣快樂嗎?」

  女老闆的這個問題、她問了自己無數遍,都沒有個答案,她沒有去聽常惟想對自己說什麼,更沒有問他身邊的人,反而是一直在他手下做事的吳玲找到了她——

  老大他送給你的第一份禮物是我陪著去買的,當時已經執行任務完畢,他路過一家小店,說女生應該都喜歡禮物,於是就進去挑了一個,按照自己的喜好買的。

  他說,暫時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買的東西至少你們兩個有一個會喜歡才好。你看,他的想法就是那麼奇怪,跟著他那麼久了,我都無法猜透他的想法,因為,他總是跟別人想的不一樣。不然,也不會在這個出力不討好的崗位上待那麼久,警察這個職位,只有自己本人才能體味到其中的無奈與苦楚。

  他說你似乎不太喜歡那個禮物,所以,他要再準備一個,他知道你手指的尺寸,就去買了一枚戒指,打算跟你求婚,可是,在他準備求婚的那一天、你們卻突然分手了。

  他說是他提的分手,我很詫異,看他對你的態度,怎麼樣分手兩個字也不該說他主動提出來。但是,老大他不會騙人,他說是他提的,那一定就是真的了,我想,當時真實原因,也只有你們兩個知道。

  你可能不知道,每次有任務的時候老大都是直接留宿在警局裡,但是你們在一起之後,他每天不管多晚都會回去,我注意到他回去的時候不會打電話給你,我想,他是怕打擾你休息吧,畢竟那個時候已經很晚了。而他早上回警局又往往是最早的一個,那個時候,你應該還沒起床。

  還記得上次開慶功宴的時候,大家都帶了家屬過來,你也來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你。可能你不知道,那次是老大特地為了把你介紹給我們,也怕你不適應,才讓大家都帶家屬過來,以前我們聚餐的時候,都是局裡自己人,那次是我們帶家屬聚餐的先例。

  ……

  我來,不是為了要幫老大挽留你什麼的,我只是覺得,他做了這麼多,應該讓你知道,不然,他就不太值當了。

  3

  深夜,飄零的路燈孤單地照著路上零星的幾個人影。這個時候,連車都沒有幾輛,更別說人了。剛剛破了一件大案,為了犒勞大家這幾日不分晝夜的辛苦,上頭特地放了三天假,讓大家好好休息休息。

  常惟也是在同行們都走完之後,將文件重新整理一番,才出了警局。

  那段時間尤其盼望能放幾天假的他如今真的有了假期,卻不知該如何去過了。或許,他應該抓緊時間好好睡一覺,來彌補這幾日幾乎不眠的損失。醒來後,繼續投身於工作,他總有一種感覺,仿佛自己生來,就是為了警局的工作,所以,才會因為這忽略了很多人很多事。

  那些,他曾經一度以為從來都不會離開的人和事,就如同他的家,無論他回不回去,什麼時候回去,都一直在那裡,只等他一個轉身,就能擁抱的住。然而,可不是什麼人都會乖乖地在原地等待他的一個轉身。

  鑰匙清脆的碰撞聲在深夜獨特寂靜的樓道里尤顯突兀。

  門打開的一瞬間,眼前突然出現的大大笑臉讓一貫異常鎮靜的常惟不由得嚇了一大跳。

  「嚇著你了?」

  聽她的語氣,仿佛能嚇著他是一件極其值得高興的事。

  她、怎麼會在這兒?

  心驚也只是那一瞬間,常惟很快收拾好情緒,看著她,眼裡有喜色,只是那份喜遲鈍地還沒傳到臉上,「你怎麼在這兒?」

  賀雅楠不滿地白了他一眼,想著外面冷,還是把他拉了進來,關上門,擋去外面的冷氣,一本正經地糾正:「看到我的時候,你應該說『看來我又是在做夢』或者說『又是幻覺』之類的,這樣才能顯得你這段時間一直在想我,也不枉我這麼眼巴巴地等了你這麼久。可是你卻問我為什麼在這兒,怎麼,你不想我在這兒啊?」

  她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大堆,眼前的常惟卻只是笑笑地看著她,沒有為自己辯駁一句。

  「你怎麼了?」他不是一直挺會說的,怎麼現在倒一句話也不說了?

  猝不及防地,賀雅楠落入到對方的懷抱,因著他剛從外面回來,身上猶帶著寒氣,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她聽到他說:「沒什麼,就是想聽你說話。」

  想聽我說話那為什麼電話都不肯打一個?

  這句話賀雅楠硬生生地憋進了嘴裡,因為她忽然感覺到,他抱著自己的雙手、竟然有些顫抖。她回抱著他,幫他驅走身上的冷意,笑笑:「想聽我說話,那我以後就每天說話給你聽,你可不許嫌我煩,我很小氣的,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生氣了。」

  「好。」常惟的語氣里滿是寵溺。

  賀雅楠閉上眼睛,開心地享受著這久違的溫存,什麼適不適合生活?她只要認定,他是她想要共度未來的人就好了,如果兩個人之間沒有愛情,就算在一起了,日子也只會寡淡無趣吧。

  她知道自己以後肯定還會害怕,她很清楚常惟依舊會為了案子而不能趕上他們的約會,但彼時的砒霜對此時的她來說卻如蜜糖一樣甜蜜,至少除了這些之外,他只屬於她一個人。

  驀然想起了什麼,賀雅楠後退了一步,離開他的懷抱,跟他面對面,伸出手到他面前,揚起臉,不容置疑地說:「給我!」

  常惟不解地看著她,「什麼?」

  「戒指在你那裡存放的太久了,現在該給它真正的主人了吧。」說著,她的手又往前進了一寸,直放到他的下巴處。

  戒指——

  常惟的手覆在身上某一處,那枚他按照她手指的尺寸精心挑選的戒指,在那晚他提出分手之後,就一直放在身上。曾經有次吃飯,他掏錢付帳的時候,摸到了裝戒指的盒子,就順勢將戒指掏了出來,準備一併放到桌子上……

  戴戒指的人已經不在身邊,他還留著戒指有什麼用?

  在他起身離開的時候,旁邊有個清冷的聲音提醒了他一下:「先生,你的東西落下了。」

  說話的,是一個十八九歲左右的少女,一身雪白的毛呢大衣,脖子上繫著一條月白圍巾,襯得整個人都不染半點塵埃,就連鞋子都是通體雪白的靴子,這樣的人,不像是該生活在凡間的人。

  真是奇怪了,他竟然也會想著世間會有仙女的存在。

  他平日裡不會注意異性的著裝,可旁邊這個少女,讓他忍不住多打量一番,她修長的指尖捏著一個糖人兒,她這個年紀的少女,喜歡糖人很正常,只是那個糖人兒的形狀,卻是一隻狼!她來這裡,自然也是吃飯,桌子上的一大碗冒著熱氣的混沌應該是她剛剛叫上來的,可是剛才他根本沒有注意到身邊坐著那位顧客。

  真是怪異又普通的女孩。

  「謝謝。」常惟道了聲謝,然後拿起桌上故意落下的戒指,重新放回身上。

  「你不會是弄丟了吧?」賀雅楠看他遲遲沒有動,伸出的手轉而在不知神遊何處的他面前晃了晃,「喂!回神兒了!你在想什麼呀?」

  「沒什麼……」常惟笑笑,從身上掏出戒指。或許,那個少女才是他和雅楠的月老,最近的他,總是特別迷信啊。

  賀雅楠滿心歡喜地看著他將戒指戴到自己的無名指上,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自己的手指,很滿意他為自己挑的戒指,「你的第一份禮物我也喜歡,所以,不打算跟你換,作為回禮呢,我也送你一件禮物。」

  「什麼禮物?」

  「先不告訴你!」賀雅楠故做玄虛,開始在心裡盤算著第二天的事:「今天已經很晚了,先好好睡一覺,你有三天假期,這三天,你可得好好陪我!」

  顧言輕拍懷裡因哭泣而微顫著身體的姑娘。

  「顧姐姐,你知道嗎?其實那個時候就算吳玲不來找我,不跟我說那番話,我也是打算回去找他的。因為我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他了,我本來想著他能來主動找我,那我肯定二話不說就跟他走,可是,他那麼久都不來,再怎麼想我他也不來,他是不是很笨?所以,我就只能主動去找他了。」

  「我好後悔……為什麼要離開他那麼久,我應該每一時每一刻都陪在他身邊,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終究是太短太短了,短的都不夠用我的餘生去回憶。」

  顧言垂下眼眸,斂去眼裡的淚意,她還是沒有習慣哭泣。

  賀雅楠口中說的要送給他的禮物,就是兩個人在結婚前拍一組獨特的婚紗照,那是在這個時代很多人都不會去接觸的黑白照片——最原始的回歸,也是心靈深處的最純粹。

  常惟見到了賀雅楠口中特別的攝影師,那個十八九的少女,不同於初見時的雪色大衣,她依舊是一身雪白,合身的衣裙將整個人稱得消瘦不已。

  在賀雅楠忙活著試穿各種婚紗時,常惟和這個看起來不尋常的女老闆閒聊起來——

  「顧小姐應該不是普通人吧?」常惟瞥了一眼不遠處窩在榻上熟睡的雪狐,和房中別致的擺設,心中對這個特別的女孩有了定位。

  「哦?在常警官的眼中,普通和不普通的界限在哪裡呢?」顧言笑著反問。

  常惟一愣,沉思片刻,轉而笑了起來,「是我唐突了,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定律,只是我們見過太多合理的事,對不合理的東西總抱著懷疑,眼下看到顧小姐,常惟心中有了定數,不用再求一個答案。」

  「常警官也絕非尋常人能比,見識和胸襟自然非同一般,對新事物應該也不會一味的『敵對』。」顧言難得會對一個異性如此誇讚,「你這樣的人,世上難有了,只可惜……」可惜後面的話她隱去沒說,眉間的憐惜毫不遮掩地流露出來。

  常惟似乎也懂了她可惜後面的深意,不願停在惋惜之中,「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我也不願去多想,珍惜當下就好。不知道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請問。」

  「多少年了?」

  常惟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讓剛試了一件婚紗走出來的賀雅楠困惑不已:「什麼多少年?」顧言笑笑,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不顧穿著婚紗的新娘,只說:

  「九十多年。」

  常惟恭恭敬敬地站起來,朝著猶自坐著的顧言敬了一個標準的軍人禮。

  賀雅楠看了看顧言,又看了看常惟,不解他們兩個之間在打什麼啞謎,動了動嘴,終是沒問出來。

  常惟又問:「聽說你每拍一組照片都會有一個主題,那顧老闆,我們這組婚紗照的主題是什麼?」

  「卷睫盼。」顧言淡笑著回答。

  「都怪我太大意了,你提醒我之後,我應該親自跑去告訴他,這樣……他也許就不會死,他那麼厲害的一個人,多少案子都過來了,怎麼會死呢?」賀雅楠雙目凝眸,這些日子她都不敢回想那些事,如今,細細想來,卻是她存的僥倖心理讓常惟踏上了不歸路。

  「你不能把什麼都推到自己身上,那個時候,你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最後的結局,都不是你我所能改變的。」如果真的要怪的話,就只能怪人心難測。

  距離賀雅楠和常惟結婚還有兩個月,這座城市驚現一起綁架案。

  那是一次有預謀的大型綁架,歹徒們綁架的,都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他們是走到窮途末路的流浪人,因為受到有心之人的指引,才走上了犯法的道路。剛開始,只是小型綁架,獲得的好處讓他們紅了眼,只想干一票大的,然後遠走他處、餘生便不用再愁吃喝。

  歹徒們顯然是做了充足的準備,常惟等人頂著那些被綁了親人的富豪們的責罵和施加的巨大壓力、花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才找到歹徒們窩居的真正地點。

  不知道是婚前恐懼症,還是這次綁架案太可怕,賀雅楠連續幾個晚上做噩夢,夢到常惟被槍殺。她將自己的擔憂告訴常惟,並不斷叮囑:「你一定要小心,千萬要小心。」

  常惟笑著安慰未婚妻子,「夢往往跟現實都是相反的,說明這次我一定會平安,好了……你這幾天好好在家裡待著,好好吃,好好睡,等著我回來。」

  賀雅楠還是擔心,可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麼,只能一遍一遍提醒他,「你一定要安全回來,我在家裡等著你。」

  「一定。」

  警員們準備分成兩路,一路去到交易地點與歹徒們周旋,一路則在常惟的帶領下深入歹徒內部解救人質。

  警方準備行動的那天,除了賀雅楠,顧言的眼睛也一直在跳,她仔仔細細地將報紙上的新聞看了一遍又一遍,又一一將歹徒們的照片認真辨認一遍,無數次確定這些人確實只是普普通通的流浪漢,被生活所迫才想著用這種辦法絕處逢生。可是,直覺告訴她事情沒這麼簡單,這件綁架案的背後,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

  等她的視線落到最後一個犯人的面孔上時,眼睛驀地睜大了。雪狐感受到主人徒然變化的心情,齜牙咧嘴地對著門外——

  賀雅楠剛進門就看到怒氣沖沖的雪狐,嚇了好大一跳。

  「事情沒那麼簡單,他們真正的頭領是個毒梟,綁架案只是個幌子,你打電話給常惟,讓他穿上防彈衣,多帶些人和槍枝,他帶的那些人根本就不夠。」這個名震國際的毒梟,誰又能想得到,他會將魔爪伸向這座小城呢?

  一向冷靜淡定的顧言突然流露出這樣急切的神情,賀雅楠更傻了,她雖然不懂這些,但顧言堅定的語氣和表情都表明這件事情刻不容緩,她更加擔心的是常惟的安危。

  「常惟他出任務的時候帶的都是警局裡的固定電話,我得到警局裡才能跟他通上話,我現在就去警局!」

  很久之前,顧言的心境就處在平和狀態,情緒不會大起大落,可在想到一個年少有為、正直果敢的警官生命可能就要消失,體內隱藏許久的暴戾氣息仿佛要噴發出來。

  上一次,她控制不住自己,是幾十年前在街上看到無辜被日本人槍殺的婦孺們。當時因為有齊書恆在身旁,她才沒有釀成大禍。

  顧言扶在案上,緊握雙手,指甲幾乎要陷入血肉之中。

  明知道不可能,但她還是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希望上天不會這麼殘忍地奪走一個年輕生命。

  賀雅楠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警局,將顧言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留守警局的小劉和小武,他們都將信將疑,如果不是看在來的人是老大的女朋友的份兒上,他們只怕會以擾亂公務的名頭將她趕出去。

  明明只是一個單純的綁架案,就算對方不容易對付,警局裡出動了那麼多人,根本不足為慮。這個女人竟然說對方是毒梟,還有槍枝?笑話!這個法制社會,誰敢私自裹挾槍枝?不要命了!

  看這頑固不化的兩個人根本不相信自己說的話,賀雅楠著急之間只有採用極端的辦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奪電話,無奈力量懸殊太大,她又怕弄壞電話會影響常惟那邊的任務,只能忍著不再去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賀雅楠只覺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他們現在到哪兒了?行動了嗎?

  或許真的是顧言搞錯了,這真的只是一群走到末路的流浪漢發起的一件普通的綁架案,她多麼希望是顧言搞錯了。

  賀雅楠緊緊盯著電話,小劉和小武怕她再搶,也緊緊盯著她。

  快進入歹徒境內的常惟先聯繫了這邊,簡單說了那邊的情況,賀雅楠從小劉的電腦上看到常惟那邊的地圖,知道他們已經快要進去歹徒的地界。她的心口突然一痛,緊張不詳的預感漫上心頭,難道、難道他真的會遇到危險?

  「常惟!——他們是毒販!——小心槍!——他們有槍!常惟——」

  「雅楠?是你嗎?你怎麼在警局?」聽到賀雅楠的聲音,常惟愣了一下,聲音顯然輕快了許多,「乖,不用擔心我,你先回家裡等著我,我很快就回去了。」

  你先回家裡等著我,我很快就回去了。

  那是……賀雅楠聽到的他最後的聲音。

  車開到歹徒們窩居的地界,手機突然沒有了信號,那個區域,被屏蔽了信號,電話根本打不出去,小劉的電腦也突然追蹤不到常惟他們的具體位置。

  如果只是普通的綁架案,如果他們真的只是為了錢,如果他們都是窮途末路的流浪漢,又如何會有這般縝密的心思,連追蹤儀都受到干擾、失去了效用?

  警局裡留守的幾名警員終於意識到什麼,趕緊打電話請求上頭指令——

  不安的情緒一直籠罩在她的心頭,賀雅楠抱著膝,睜大眼睛在警局裡等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終等來的,是匪徒們的基地被搗毀,人質都已經解救,毒梟老大出逃到國外,毒品們全部被收繳的好消息。

  這些好消息卻都不是她想聽到的——

  「常惟呢?」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的如同蟬翼一般。

  在增援未趕到之前,跟常惟一同去的警員,犧牲了五個,常惟是第六個,臉上、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很多,他的胸口中了一顆子彈,腹部被刀劃開,腸子都流了出來,死狀很慘。

  掛著重傷回來的吳玲說,他們發現那群人以綁架為幌子,在進行毒品交易,她說,大家都很勇敢,手槍子彈用完了也沒有退縮,尤其是常惟,英勇地帶領大家在人力懸殊的情況下與他們赤膊。

  讓人痛心疾首的是、那些被綁架的公子哥兒中有一個是歹徒們同謀,他的父親正是與毒梟做毒品生意的合作夥伴。常惟雖然躲過了胸口子彈的致命一擊,卻沒有躲過他費心解救的那位富家公子手中的利刃。

  吳玲將常惟死前緊握的黑白照片遞給賀雅楠,照片正是她和常惟婚紗的合照,照片上染了很多血,幾乎看不清照片上人的臉。

  從聽到常惟死亡的那一刻起,賀雅楠沒有流一滴眼淚,只靜靜地聽著周圍人不住地對她未婚夫的歌頌與惋惜。她是入殮師,她親手為自己的未婚夫縫合傷口、擦拭身體、換上新衣,最後,為他畫上淡淡的她很滿意的妝容。然後,趴在他的身側,像以前無數個夜晚一樣,靜靜地跟他說話,仿佛躺在她身邊的,不是一具死屍,而只是一個睡著了的人。

  常惟的父母流著淚對她說,常惟已經死了,如果她想的話,她和常惟的婚禮隨時都可以取消,他們不會有任何意見。

  賀雅楠望著眼前常惟的父母,搖搖頭,轉過身來對閉著眼似乎只是熟睡了的常惟說,也是對在場的每一個人說,「我說過我這輩子都會纏著你,無論你是人是鬼,你說過只要我不離開你、你就不會離開我,那麼,我不會離開你,你的人不在,至少陰靈要陪著我,你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掉我!」

  在場的人聽聞她的話,都忍不住落淚,唯有她,微笑地看著他的面容。

  說完,賀雅楠朝著常惟父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叔叔阿姨,常惟是你們唯一的兒子,以後,我就是你們的兒媳,我會替他好好孝順您二老。」她知道,常惟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人,除了她,還有他的父母。

  失去孩子的兩位中年人,除了流著淚點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今天,是他們和兒子口中的未婚妻——賀雅楠的第一次見面,這個被他們寶貝兒子夸上了天的女孩,讓正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楚、一夜之間老了幾十歲的他們收到了滿滿的感動。

  他們的婚期在一個月以後,但賀雅楠不想再等,她要儘快成為他的妻子,於是就做主將常惟出殯的日子定為他們的結婚之日。

  顧言連夜將照片洗出來,放到一個小盒子裡包裝好,然後坐在躺椅上,靜靜地等待著清晨的到來。

  還是逃脫不了那樣的命運嗎?他那樣的人,不該這樣薄命。如果,再多給他幾年的話,他所能達到的建樹,會遠遠超過那個擁有中國國籍的國際刑警。

  上天何其不公,天地何其不仁!那個害了多少人的毒梟尚能逃脫到海外,何苦讓那個年輕警官的命白白丟在那片荒涼土地上?

  看了這麼多人世繁華、悲喜離合,還是不能做到淡然處之,看來、她還是無法跳脫到俗塵之外啊。畢竟,當初將她帶進這世俗中來的,也是一個俗塵中的人,一個無法對所發生的事情置之不理的人。

  常惟出殯這天,整個警局的人傾巢而出,曾經受過他恩惠的老百姓都自請前來憑弔,送他棺槨出城的人們足足排了一條街。

  整個隊伍的人,都白衣白褂,或者一身厚重的黑衣,唯有一抹紅色在這條隊伍里顯得格外突兀。但是,沒有一個人覺得不應該,沒有一個人感覺到怪異, 因為他們知道,今天除了常惟出殯,還是常惟和那位身穿喜服,手執常惟遺像的女子結婚的日子,這場不尋常的婚禮,沒有喜色,卻徒增了許多悲涼。

  如果,常惟沒有犧牲的話,他們該是多麼幸福的一對!

  顧言靜靜地看著送殯隊伍越來越近,她和周遭的人們一樣,哀默地望著賀雅楠懷中照片上常惟一貫的笑臉,這樣明朗的笑容,曾掃去了多少百姓心頭的陰霾。顧言雖然與周圍的人一樣身著白衣,可這身雪白還是將賀雅楠的目光引了過來,賀雅楠瞧著孑然一身的攝影館女老闆,朝她笑著點點頭,顧言無聲的向她說了句:恭喜。

  恭喜她和常惟終於成為了夫妻。

  謝謝。她看到賀雅楠的口型這樣說,然後賀雅楠轉過頭不再看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賀雅楠轉過身的剎那,顧言突然注意到對面好奇的打量著賀雅楠的男人,男人凌厲的眼神讓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這個,就是剛剛從國際刑警退伍, 自請回去任職的國際一流刑警——莊沉毅,聽說,他在不遺餘力地追查逃跑的毒梟那件案子。

  他此次回來,正是要接替常惟的職位。

  而,他決定從國際刑警退下來,只是為了能夠親手抓獲那隻作惡多端的毒梟。

  望著漸漸遠去的棺槨,留意到莊沉毅微抿的嘴角上頗有興致和玩味的笑容,顧言霎時間笑了——

  雅楠,你很愛常惟,他又何嘗不是很愛你,你嫁給已經死去的他,可他又怎麼忍心讓你一個人孤獨的行走在人世間?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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