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雖千萬人吾往矣
車,馬蕭蕭。
遠威鏢局的車隊出了萬安縣城,走上官道,一路向東,朝著府城永寧城的方向而去。
「第一次走鏢?」望著張牧正襟危坐時刻戒備的樣子,宋好問放下手中的書,笑問道。
張牧點了點頭。
「不用那麼緊張。」宋好問拍了拍張牧的大腿,說道,「我們才剛剛出縣城,此時若是有歹人,那縣城就能支援了。」
「真要動手,也是一兩日以後,我們前不挨村後不著店的時候。」
張牧聞言,也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身體確實放鬆了一些。
「去過府城嗎?」宋好問繼續問道,語氣溫和。
張牧搖了搖頭:「不怕您笑話,前幾天上山殺了一隻狐妖,那是我走的最遠的地方。」
嗯,最遠的地方應該是潛淵武寨,不過那在大運朝的劃分里畢竟是土匪山寨,就不和你說了。
「笑話什麼。」宋好問擺擺手,「老夫似你這般大的時候,還在那書墊方寸地,只知書中經義,卻不知春來,亦不知秋去。」
「有時候也羨慕你們這些武人,心有豪情,身懷絕技,策馬揚刀,江湖逍遙。「
張牧聞言,笑了笑:「宋先生,你這話就有失偏頗了。
「起碼我聽宋鏢頭說,他這半輩子,也就是在這永寧府內打轉,可沒有您說的那麼逍遙。」
宋好問則是擺了擺手:「江湖飄搖總有根,他找到了根,自然就走不遠了。」
張牧腦海中立刻浮現宋元青和孩子一起跪著聽自家娘子訓話的場景,不禁莞爾。
「但有了根,也是一件幸事。」宋好問接著說道,「有了根就可以開花結果,有了根,葉落也有了歸去的方向。」
張牧可沒有這個感慨,只是點點頭。
見張牧的樣子,宋好問笑道:「少年如駿馬,奮蹄向遠方。你自然不懂這些。」
張牧有心打趣,說道:「那宋先生您這次出行,算不算老驥奮蹄?」
宋好問剛要回答,馬車突然急停,張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差點衝出去的宋好問,警覺地擋在宋好問身前。
等了片刻,門外傳來約好三長兩短敲擊車門的聲音,表示沒事了,張牧這才鬆了一口氣。
因為要保證宋好問的安全,所以馬車的窗戶也是封上的,張牧和宋好問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宋好問對張牧使了個眼色,張牧心領神會,來到車門前,敲了敲門,問道:「馬二哥,剛才怎麼了?」
馬二哥,全名馬爾福,是一名三品通脈境的鏢手,同時也是這輛馬車的車夫。
「沒事,前面有兩伙災民打起來了。」
「宋鏢頭擔心裏面有人喬裝,所以暫停了行進。」
「現在已經把路清出來了。」
張牧回過頭,就看到宋好問一臉凝重的模樣,他正要上前寬慰,卻被宋好問打斷。
「問問災民因何在官道上打鬥?」
張牧雖然疑惑,不明白這個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但還是問了一句,馬爾福顯然也不清楚,等了一會才回答道:「問過了,剛才有個路過的貴人想買幾個丫鬟回去,災民都想賣自己家女兒,結果爭來爭去,就動起手了。」
不需要張牧轉述,宋好問也聽到了回答,只聽他冷哼了一聲,聲音悲涼:「為了搶著賣女兒打起來?」
「滑天下之大稽!」
見宋好問氣憤難平的模樣,張牧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只能嘆口氣,用自己之前接受的那套說辭道:「世道如此,先生您還是——」
宋好問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一拍馬車上的小几,道:「放屁!」
「世道?」
「什麼世道?」
「哪有這樣的世道?」
張牧一愣,看著宋好問。
你這老頭屬驢的嗎?跟我發什麼脾氣!
我這一肚子邪火才剛剛壓下去呢!
張牧心中的一股氣也沖了上來,他望著宋好問說道:「宋先生,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覺得那些災民攔路賣女甚至為此爭執就很慘嗎?」
「最起碼賣出去的女兒能活下去啊!」
「昨天,我最近交的一個朋友死了,因為他殺了人,殺了幾個糟蹋他媳婦兒,害死他全家的惡人。他媳婦兒剛剛懷上啊,上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他還在憧憬做爹爹呢—.」」
「本來他們是沒有交集的,因為那些惡人是城外的災民。他們本來都不會出現在城裡!」
「對了,您還不知道吧?」
「石先生也死了。」
「懸樑自盡。」
「因為他兒子為了買糧,出城去打獵,被妖獸給殺了。」
「你知道他的遺言是什麼嗎?」
「是不願再生此人間!」
「我也難受,我也不理解,我也很憤怒。「
「但所有人都告訴我,世道如此!」
「你問我哪有這樣的世道!」
「我怎麼知道?」
「我還想去找人問問呢!」
「可是這是妖災,所有人都說,這是世道!」
宋好問聽著張牧的質問,臉上浮現出震驚之色,嘴唇微微顫抖道:「燕生他-—」-去了?」
「嗯。」張牧點點頭,「我料理的後事。」
「多謝了。」宋好問拱了拱手,「方才是老夫失態,得罪。」
張牧見宋好問如此態度,正打算開口也說兩句軟話,但宋好問卻話風一轉,說道:「但是,牧哥兒,你要知道,世道本不應如此!」
「天災從來都打不倒人。」
「能摧毀人的,只有人本身。」
「比起天災,人禍更重萬分!」
張牧心神一震,望向宋好問;「先生,您的意思是——」
「這次妖災,是人禍?」
宋好問沒有回答,而是直視著張牧的眼晴,片刻後,才說道:「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嗎?」
張牧一愜,瞬間明白宋好問的意思。
有些話,不能聽;有些事,不能知道。
理智告訴張牧,這個時候打個馬虎眼跳過這個話題就好了,但是他腦海中卻閃過一幅幅畫面,
有囚車裡周源廣無聲流淚,有石燕生懸戶樑上,有那一路走著走著就倒下的災民,有扒開孩子的嘴給買主看牙齒的父母·—
逃避嗎?
焉知有一天自己就不會成為其中的一幅畫面呢?
他還要回萬安縣的。
知道,總比蒙在鼓裡強。
張牧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宋好問點點頭:「宋先生,您說吧,我洗耳恭聽。」
對於張牧的反應,宋好問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和讚賞,開口道:「今日之事,要從輸銀法說起.」
正午時分,宋元青停下了行進,讓鏢手們開始起鍋造飯。
馬車內,聽完宋好問講述的張牧長長吐出一口胸中之氣,心頭卻燃起一道無名之火。
「所以———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周養由,我們萬安的父母官,對嗎?」張牧問道。
宋好問搖了搖頭:「他最多只是個動手的人,真正操控這些的,是他幕後的家族!」
張牧皺起眉頭,說道:「所以您這次去府城,是因為這件事?」
宋好問點點頭:「此事事關重大,又沒有直接證據,僅憑几封書信作用不大。」
「這妖災不僅僅是萬安一地,還有另外四縣,要說府城中沒有內應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才要去府城繼續追查此事,爭取拿到鐵證!」
張牧想了想,有些擔憂地看著宋好問,說道:「先生,只有你一人嗎?太危險了。」
「你也說了,周氏是五姓七望之一。即便是那個周養由所在的分支家族,也是一流的勢力。」
「一旦走漏風聲,他們必然會對你下手!」
其實張牧是想說,你畢竟只是個縣城教諭,既然知道真相,那交給願意查的人去查就好了。何必自己冒險呢?
他就不信,周家沒有敵人?
只是張牧說出自己的想法後,宋好問搖了搖頭,說道:「我之前說,我曾困於書墊,苦讀經義,不知春來,不知秋去。」
「但是,卻知道一個道理。」
「今日老夫分享與你。」
張牧聞言,連忙正襟危坐:「請先生指點。」
宋好問淡淡一笑,說道一「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