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您,是歷史的起源
「自由願景的畫布。」
聽到這裡,韓易嗤笑了一聲,語帶輕蔑。
他很少表現出對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的惡感,但弗朗索瓦-馬力-巴尼耶是個特例。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三十年時間裡收受了貝當古夫人12億歐元贈禮的巴尼耶,都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寄生蟲。
敲骨吸髓,無所不用其極的食人族。
「由一個嚮往財富的人,來教一個天生就擁有財富的人,關於財富的意義?巴尼耶當然會覺得財富是描繪自由願景的畫布,因為那就是他為自己的貪婪人生添色增彩的原材料。也許我這樣說有失偏頗,但我堅信,如果一個人贈予了我價值12億歐元的財產,而我依然安之若素地接受,那麼,不管我說服自己的理由再冠冕堂皇,我也是一個眼睛、心靈和靈魂都只流淌著金子的混帳。」
「如果是伴侶、子女或者父母,這樣的贈予自然無可厚非,但如果真如貝當古夫人所說,他們之間其實並不存在什麼愛情,只是她用來折磨安德烈的工具,是曾經提點過她兩句的好友,那我真的很難給巴尼耶的行為套上正義的光環。」
「她女兒說的對,巴尼耶很明顯是利用了貝當古夫人久居塔尖,不諳世事的弱點,從她身上大肆搜颳了一番。」
「我當時的心理活動,跟你的一模一樣。」芭芭拉附和道。
「但現在不同了?」韓易問道。
「現在其實也一樣,就像你說的那樣。我認為一百萬是謝禮,一千萬是饋贈,一億也許是貝當古夫人為巴尼耶的啟發之語支付的報酬,但是十二億……真的太多了。巴尼耶必然是有預謀地在接近和影響貝當古夫人,他從十六歲起就一直在做同樣的事,對不同的人。」
「噢,是嗎?貝當古夫人不是第一個受害者?」
「是的。弗朗索瓦-馬力-巴尼耶,是我後來研究貝當古夫人時,繞不開的重要課題。他出生於16區的一個中產家庭,不至於生活困苦,但跟貝當古夫人這種,已經失去金錢概念的巴黎富豪間還是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所以他竭盡所能地想要躋身上游階層。」
「躋身嗎?用取悅可能更合適。」芭芭拉的措辭,能很好地反映出她本人對巴尼耶的態度,「16歲的時候,巴尼耶遇見了薩爾瓦多-達利,後者經常會派車接他到莫里斯酒店,一起討論藝術。」
「討論藝術。」韓易咧咧嘴,「這種藉口,也就達利可以用。」
「三年之後,通過達利的關係,他又結識了富有的女繼承人兼藝術贊助人瑪麗-勞爾-德-諾阿耶,並成為了她的好朋友,而諾阿耶當時已經64歲了。」
「所以這就是巴尼耶的職業。」韓易笑了笑,「富豪的貼身好友。」
「伊夫-聖羅蘭、皮爾-卡丹、弗朗索瓦-密特朗、凱特-莫斯、米克-賈格爾,還有摩納哥的卡洛琳公主……他是巴黎上流圈層所有社交明星的朋友,到了最後,他自己也變成了社交圈裡最引人矚目的明星之一。」
「先網羅人脈。只要做這件事的時間足夠長,搭建的網絡足夠寬廣,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人們爭相攀附的對象。因為,人們沒辦法找到藏匿於僻靜處的真正富豪,但卻能看到在霓虹燈下翩翩起舞的他。」韓易是個聰明人,巴尼耶所謂的「生涯規劃」,被他一段話便點了個通透,「一個不管看到了什麼,只要在發光,就想去蹭一下的掮客。」
「我真的很不喜歡這樣的角色,小說家、劇作家、藝術家、演員和攝影師……什麼標籤都往自己身上貼,最後除了阿諛奉承,討人歡心之外,什麼都做不好。」芭芭拉嫌惡的表情異常明顯。
「但很多情況下,這樣的角色都是贏家……或者跟在贏家身後。」韓易頗有些感慨。
「所以,我想這也是巴尼耶能夠給貝當古夫人帶來啟發的關鍵原因吧,他雖然不是伴隨金錢而生,但卻是伴隨金錢而活。財富是他的渴望,也是他用一生時間去探索的謎題。既然近距離看到了那麼多鮮活的例子,那麼,從他那種半隻腳踏在圈內的局外人角度出發,也許真的能夠體味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你說的有道理。」韓易思忖片刻,贊同道,「那巴尼耶究竟是跟貝當古夫人分享了什麼,才會讓她有這種……參透了人生真諦的感覺?」
「夫人告訴我,巴尼耶跟她第一次見面,是在塞納河畔納伊裝滿藝術品的私人宅邸里,為莉莉安-貝當古和費德里科-費里尼拍攝《利己主義》雜誌的封面。夫人很少接受媒體的採訪,給雜誌拍攝寫真更是聞所未聞的事情。但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利己主義》,不定期發行,一出版就是整整兩百頁的黑白攝影作品與生活方式分享,對法國近代的流行文化,還有全球時尚圈都有非常深遠的影響力。」
「而且,1987年對於貝當古夫人來說,是一個被迫走到聚光燈下的年份。福布斯雜誌在那一年發布了他們第一份「World’s Billionaires」榜單,只有三組法國富豪上榜,貝當古夫人就是其中一個。」
「另外兩個是?」
「我記不太清楚了,但有一個好像是造私人飛機的……」
「達索集團。」韓易脫口而出,「塞爾吉-達索。」
「啊,沒錯,就是這個名字……伱怎麼知道?」芭芭拉有些驚奇。
「跟你說過了,我喜歡讀一些無關緊要的資料。」韓易摸摸後腦勺,猶豫了片刻,才講出後半句話,「而且之前買飛機的時候,有研究過達索集團的獵鷹系列。」
「看來我也得多買點私人飛機了。」芭芭拉用食指按住下唇,一本正經地抬眼嘀咕。
「別調侃我了,芭比。」
「你能猜到第二組富豪我就停手……他們是世界最大的油田服務公司。」
「……斯倫貝謝家族。瞧瞧,他們也是來自阿爾薩斯的法國人,多巧啊。」
「把畫面切出去查Google不算猜到。」
「你又沒說。」
「You’re such a slick。」芭芭拉沒有繼續跟韓易拌嘴,「反正,不管怎麼說,八十年代,隔壁鄰居有好幾十個十億級別的富豪,而法國只有三個。這讓貝當古夫人成為了名噪一時的公眾人物,也讓巴尼耶獲得了接近她的機會……」
……
「巴尼耶擺好三角架之後,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夫人,您還好嗎?您為什麼看起來那麼蒼白?」
徜徉在內格雷斯科酒店的長廊里,貝當古夫人微微眯起眼睛,仿佛穿越回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個下午。
「我嚇了一跳,感到有些難為情。這是我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拍攝正式的,會在雜誌上出版的照片,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是粉底嗎』,我問他,『也許是化妝師剛才把粉底給我打太厚了』。」
「可他說:不,夫人,我想不是妝容的問題。」
「巴尼耶走到我面前,認真地審視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地嘆了口氣,感覺他的靈魂都隨著那一口氣飄了出來。」
「他告訴我:你的蒼白是從眼底滲出來的,我看不到哪怕一點對生活的激情……毫無生命力,這看起來太可怕了。他說這些的時候,費里尼,我最喜歡的大導演,就坐在我右手邊的另一張椅子上。」
「多麼具有操控性和惡意的談話方式。」芭芭拉為貝當古夫人感到憤懣,「他就是想用這種方式,引起您的不快,從而吸引您的注意,好開展他的計劃……不管那計劃是什麼。」
「那天下午,我所感受到的憤怒和羞辱,比你現在感受到的更加強烈。我努力抑制住想要把他趕出家門的衝動,禮貌地問他:您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巴尼耶先生?」
「『因為我能看出來您是一個極可憐的人』,巴尼耶回答我,『您不曾真正擁有過任何東西,我能理解,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會像您一樣,喪失對美好生命的追求』。」
「我給他一個緩和的空間,他卻反手一巴掌抽在了我的臉上。」
「我不記得有人對我這樣粗魯,即使我父親訓斥我的時候,也不會如此無情。我的怒火更盛,再也不想保持我優雅的偽裝。我冷下臉來,告訴他:這座莊園,方圓十公里以內,所有活著的、死去的、即將出生的、正在死去的東西,都是我的財產。範圍放寬一點,全世界,有至少十萬人靠我活著,上千萬人每天都要使用我的品牌製造的產品。」
「如果我不曾擁有過任何東西,那麼你,巴尼耶先生,你更是一無所有。」
「『但你並不曾真正擁有他們』。」
「巴尼耶聽到我的攻擊,灑脫地笑了笑,把相機放回了三腳架上,指著它們,對我說:
貝當古夫人,我擁有你看到的這兩樣東西。我對它們瞭若指掌,我可以用它們捕捉生命與死亡,相聚與離別,歡樂與悲傷。
您呢,在您的生命里,您對什麼東西,有我對我的相機這樣深刻徹骨的了解和體驗?
您能講出世界各地,任何一位使用您產品的普通消費者的姓名嗎?
拋開那些您每天在董事局會議室見到的那些肥碩大臉,您認識任何一位在歐萊雅工廠工作,從您這裡領取薪水的員工嗎?
您說您擁有這座莊園方圓十公里內的所有活物死物,那您上次駐足欣賞……我就不說村子邊緣的那片密林了。上次您推開門,在外面的草坪曬太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無言以對。」
「我意識到,這座莊園繼承自我的父親,我的名字在資產登記冊上放了三十年,但我竟然一刻都沒有想該如何去使用它。」
「觀察著我的沉默,巴尼耶乘勝追擊。『夫人』,他說,『我聽說您在東非還有一座私人島嶼』……」
「『那太遠了,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說,『你不可能指望我頻繁去造訪非洲大陸邊上一座與世隔絕的小島』。」
「但他顯然沒有打算輕易放過這一話題,他踱步過來,微笑著凝視我,說道:時間和空間的距離真的能阻擋得了您嗎,貝當古夫人?」
「您有四架私人飛機,家族一架、集團三架。三艘於百慕達註冊的遊艇,每一艘都在尼斯的港口等著您。集團董事會每季度才召開一次,每次持續三天……就算把時間延長到一周,那又怎麼樣呢?夫人,您其實很清楚,您為什麼不去塞席爾的那座小島度假。您比任何人都清楚。」
……
「連貝當古家族和歐萊雅有多少架私人飛機都知道,私人小島的地理位置也能準確無誤地報出……巴尼耶這是有備而來啊。」韓易咂摸出了巴尼耶行為舉止間的貓膩。在沒有網際網路的1987年,想要調查清楚一位頂級富豪的財產分布狀況,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個16歲就能被達利圈養在莫里斯酒店裡的人,早就吃了無數富豪的藝術捐贈。為什麼非要辛辛苦苦地跑著一趟,去巴黎西郊給夫人拍雜誌寫真,賺一點微不足道的零花錢呢?當然是早有預謀。」
「已經研究了貝當古夫人很長一段時間了。」
「毫無疑問。」
「我現在對他的心理評估報告很感興趣……我真想聽聽,他是如何解釋貝當古夫人所謂不去塞席爾度假的『古怪行為』的。」
「他說……」
……
「他說:這只能證明一件事。」
貝當古夫人轉過身來,看著亦步亦趨跟隨她,聽故事聽得入神的芭芭拉。
「這只能證明您並非真正擁有您的財產,是的,夫人,您買下了它們,但您只是在替其他人保管它們而已。」
「替誰?」
「我問道:我的丈夫?我的女兒?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非常樂意這麼做……我別無所求,只求分享。」
「我清楚地記得,說完這句話之後,巴尼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如坐針氈,根本不想被捲入話題之中的費里尼,笑得很大聲。」
「『看來您真的不知道您在做些什麼,夫人。分享?分享這個詞的意思是,您,得在所有人之前,先品嘗到它的滋味』。」
「說完,巴尼耶走到費里尼的沙發後面,撐著靠背,說道:『夫人,坐在您面前的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導演之一,一位偉大的存在主義者,他曾經說過,你只會在你做過的事情里存在。問問您自己,夫人,您做過什麼完全屬於您自己的事情?別提歐萊雅、別提這座莊園,這是其他人留給你的饋贈。哪怕是一件,就一件,您做過的,讓您能在這個世界上,特別是在您自己心裡,留下印記的事情,您能想到嗎』?」
「我沒有急於回答巴尼耶的問題,而是把詢問的目光先投向了費里尼。費里尼還是那個……經典的他。眉頭深鎖,攤開雙手,挑起眉弓,喉嚨里咕噥著意義不明的詞彙,前後擺動腦袋,表示這的確是他曾經講過的話。」
「『那您,巴尼耶先生……您覺得,什麼事情能夠在我心裡留下印記』?」
「『任何能讓您感覺到自己存在的事情』,他說。」
「『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反駁。」
「『我已經回答了您所有的問題』,他聳肩,然後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回三腳架。」
「『您之前有創作過什麼嗎?』他問。」
「我頓了一下,問他:『如何定義……』」
「這句話剛出口,他就不耐煩地伸手打斷了我,說:『創作不需要定義,您為這個世界貢獻的任何,我們能聽得到、看得見的事物,都是您的創作』。」
「我思考了很久,背心不停地滲出汗水。我多想馬上結束這個話題,上帝啊,電影之神就坐在我旁邊,我能說我創作過什麼?我簡直一無是處!」
「過了很久,我才以一種耍小聰明的方式回應了他。」
「我說:『這樣說來……我女兒就是我最驕傲的作品』。」
「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因為巴尼耶那戲謔的視線簡直能把我灼燒乾淨。他的眼睛只蘊含著一句簡單的短語:『我就知道』。」
「沒有再繼續為難我,巴尼耶開始履行他的職責。他站到相機前,試拍了幾張照片,然後突然跟我說:『夫人,我可能需要您的幫助』。」
「『畫面里有兩位偉大的人物,這很棒,但我還需要一些東西來裝飾背景。我不知道您的莊園裡有哪些適合出鏡的東西……所以,可以請您來幫我做一下布景嗎?』」
「『如果您對我的意圖有所質疑……那麼,是的,我就是想讓您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點您的想法、您的印記、您的藝術』。」
「『請吧』。」
「我大可以對他的請求嗤之以鼻,並嚴肅地要求他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要再浪費我和費里尼先生的時間。但那天我憋著一股勁,想要向他、向費里尼,也向我自己證明,我並不僅僅是什麼財富的門衛而已。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有能力依靠自己的力量,留下屬於我自己的遺產。不管這份遺產有多微小。」
「我開始嚴肅地審視起我們所在的起居室,在腦子裡飛快地將我父親留下的藏品過了一遍,然後,按照我腦海中勾勒的圖畫,搬了幾件雕塑過來,然後重新調換了一下家具的位置。原本靠牆擺放的書桌,被移到了窗邊,然後我請費里尼先生在那裡坐下,而我,則坐在了他對面。」
「『弗朗索瓦,幫我一個忙,把三腳架放在我和費里尼先生中間』,我指揮著巴尼耶。」
「『好的,女士』。他照做了。」
「『現在構圖是不是好多了?』」
「『構圖不需要變好』……出乎我的意料,巴尼耶這樣回答我,『只要它來自於你,就有意義』。」
「就是那個瞬間,我被他的精神世界吸引住了。他的精神世界並不完美,恰恰相反,那是完美的反義詞。他被父親毆打,被母親忽視,從取向到愛好,都是那麼離經叛道。我想,他必須得發明一些成功的方法,重新制定一些滿足的標準,才能讓他的人生不至於永遠活在痛苦中……」
「正巧,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標準。我被放在財富和權勢的聖殿上,跟扭曲的惡魔們一起,被崇拜了數十年,而這種崇拜,馬上就會隨著福布斯雜誌榜單的公布而幾何倍地放大……我想,這也許就是上帝讓我在那個時候遇到巴尼耶的原因。讓我自神龕里逃離,讓我真正去審視我手中的財富,能給我自己帶來什麼。」
「親愛的芭芭拉,我知道外面的媒體怎麼說我,我知道他們覺得我是個年老……嗯,智力衰退、魅力不復當年的老年人,被一位不挑食的花花公子輕易矇騙,但這不是事實。」
「我很清楚巴尼耶是怎樣的人。他觀察人們的行為,觀察人們的心理。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些引起他同情,也引起他興趣的東西。我很不滿足:我非常富有,但卻非常不快樂。巴尼耶在我身上看到了一個渴望更多的女人,儘管我已經擁有了400億歐元。」
「他親自為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我默許了他的行為。」
「通過巴尼耶的不懈努力,他將那次福布斯雜誌的拍攝,變成了三人之間的徹夜暢談。他不僅走進了我的心裡,也讓原本對我和我背後的歐萊雅有些忌憚,敬而遠之的費里尼卸下負擔,與我成為了朋友。我參加了他《訪談錄》在坎城電影節的首映,義大利的首映禮我也在現場。三年之後,他製作的《月吟》,我更是有全程參與——我不是編劇,也不是擁有正式頭銜的顧問,但這是一個關於反烏托邦的故事,充斥著電視GG、選美、現代流行美學、天主教、法西斯主義和異教儀式。費里尼覺得,我的人生與他的童年,頗有相似之處,因為至少電影裡的這些元素,都是我們成長的主旋律。所以他會刻意徵求我的意見,加入了很多我覺得有趣的橋段和設計。」
「在巴尼耶的鼓勵下,我開始著手修建塞席爾小島上的度假莊園,試圖按照我的審美觀念,將它打造成一個地上天堂。他將我介紹給了薩爾瓦多-達利、伊夫-聖羅蘭和塞穆爾-貝克特。剛開始,這些時尚藝術界的大人物,都是以近乎誠惶誠恐的態度向我致禮,以為我出現,是為了買下他們,或者買下他們的作品。但很快,他們便成為了我最忠實的朋友,可以與我一起共同創作的朋友。六十二年的時間裡,我很少在巴黎市中心過夜,沒有淑女會流連於艾菲爾鐵塔的燈火通明。塞納河畔納伊的寧靜,才是我們這些豪門之後應該久居的隱世聖堂。」
「但從六十二歲,遇見巴尼耶開始,我不再經常回到納伊。我在麗茲酒店過夜,在那裡接待我的朋友們,在那裡跟他們談論歷史、文學和藝術。超過半個世紀的時間裡,這是我第一次受到這樣的重視,也是第一次與廣義上的名人談笑風生。我是如此地興致勃勃,以至於就算是坐在起居室里聊天這件事,我也可以樂此不疲地連續做上一周。作為回報,我會從我的歐萊雅金庫里,取出一些對我來說不再有價值的所謂『寶藏』,與他們分享。」
「什麼寶藏?打個比方,你在每個百貨公司都能看到的伊夫-聖羅蘭的化妝品。那是歐萊雅旗下的品牌,我幫伊夫建立的美妝線。那是196……我記得是1962年,才開始獨立運營品牌的他,最想拓展的行業。做化妝品需要錢,工廠、流水線、銷售渠道,每個環節都是天文數字。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正為後繼乏力的品牌發愁。」
「我問他,你需要多少?他俯到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個數字。我故意撇撇嘴,看向站在一旁的巴尼耶,說了句:如果數額特別巨大的話,可能我也捉襟見肘。但幸好,我們的朋友需要的錢,還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伊夫當時臉上的表情,就像是……梵谷知道自己,不必在窮困潦倒中獨自死去的那種狂喜。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金錢的巨大權勢,與這份權勢背後的快樂。一個在外面被萬人吹捧,註定會載入時尚業歷史,甚至法國歷史的人物,因為我的一句話,而歡樂得忘乎所以。」
「那天,永遠沉溺於酒精與藥物中的他,破天荒地清醒了一整晚。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給他帶來的那份充盈的滿足感,比任何致幻的東西還要讓他飄飄欲仙。」
「我自己倒是多喝了幾杯,我也很高興。醉醺醺的時候,巴尼耶把我拉到一邊,指著坐在套房的陽台邊,抱著膝蓋,抬頭看著月亮,默默發呆的伊夫-聖羅蘭,說道:夫人,您看,這就是我跟您說過的體驗。」
「財富的意義,就在於體驗。」
……
「這就是巴尼耶的大道理?」
聽到這裡,韓易心頭不禁有些發悶,忍不住開口打斷了芭芭拉的敘述。
「有體驗才有反饋,有反饋才有意義。這個道理……不能說錯誤,但我感覺很稀鬆平常。很少有人拼命賺錢,是為了財富本身。財富本來就是我們去獲得其他快樂介質的一個途徑而已……也許,只有像貝當古夫人這樣,生來就擁有財富,且財富多到根本就不在她手中的人,才會需要這樣的提點吧。」
不管別人怎麼想,至少重生之後的韓易,對財富、體驗以及反饋之間的關係無比熟悉。
他的第二次生命,就是以此為主旋律展開的。
沒有『祂們』的貝當古夫人,需要一個巴尼耶來扮演類似的角色,這無可厚非。
但如果這就是巴尼耶能提供的全部智慧和啟示……
那還挺讓人失望的。
「這是他的大道理,但不是他唯一的大道理,也不是讓夫人贈予他十二億歐元的大道理。」
芭芭拉一邊觀察並揣摩著韓易細微的表情變化,一邊柔聲敘述道。
「他對貝當古夫人說……」
「夫人,我所說的體驗,不光是你花錢時獲得的快樂,也不光是你花錢時其他人獲得的快樂。這份快樂,太淺薄了。」
「我說的體驗,是扮演上帝。」
「擁有絕對財富的您,在這個人世間擁有絕對的自由。」
「而通過消費您的絕對財富,您將這份絕對的自由,如水般向人間潑灑。」
「不管您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未來法國的時尚史、世界的消費市場、女孩們的青春記憶、男孩們送出的第一份禮物……您今晚的一句話,就改變了這段歷史或重大、或微小的所有枝芽。」
「您……」
「是人生的編劇。」
「也是歷史的起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