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類思和劉錫命全都驚訝地抬頭望去,劉錫命是沒想到四川竟然還有人接觸過耶穌會,而利類思則是完完全全的驚喜了。
「天主在上,敢問先生也是我主的信徒嗎?」,利類思一臉的期待。
熟料那青年男子笑著搖了搖頭,「我中國不與他同,自有祖宗神靈祭拜,在下更是專致孔孟之道,卻無暇他顧。」
葉憲祖馬上給眾人介紹道:「這位乃是小婿,姓黃名宗羲,表字太沖,庚午年舉人,剛從浙江過來沒幾天。」
「轟」
劉錫命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一般,當場呆立在現場。
這人是黃宗羲?
寫下《明夷待訪錄》的那個黃宗羲?
劉錫命頓時激動起來,如果說萌末士人里有誰還值得他關注的話,那麼首當其衝的便是黃宗羲了。
這個人可是被譽為萌末思想啟蒙者,他所提出的「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思想,是自孟子以後兩千年來士人們對於君權民權的再次思考。
劉錫命面色激動地上前一步拱手行禮,「可是有浙東三黃之稱的黃太沖?」
杜良驥等人有些奇怪地看向劉錫命,就是剛才在學政衙門也沒見他這般失態。
黃宗羲也有些摸不著頭腦,隨機受寵若驚地拱手回禮,「正是在下,至於所謂浙東三黃,不過是士林中人抬舉而已,兄台謬讚了。」
謝文樂朝劉錫命擠了擠眼,「錫命,這位黃公子很有名嗎?」
「哈哈哈,君等豈不聞堂上拔鬚者?」,劉錫命豪放一笑。
黃宗羲被說到了自豪處,有些矜持地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須,「沒想到我黃某人在川蜀之地也有知己,實在是難得。」
「哎呀,你倒是仔細說一說啊」,謝文樂見劉錫命和黃宗羲打起了啞迷,急得他不斷拉扯劉錫命衣袖。
「哈哈哈,我也沒想到今天能碰到黃太沖,實在是三生有幸。」
劉錫命轉頭看向同樣略帶迷茫的杜良驥等人,知道他們消息閉塞,出言解釋道。
「黃兄之父乃是有東林七君子之稱的尊素公,當年審判魏忠賢逆黨時,許顯純辨稱其乃孝定皇后外孫,不應受刑,還是太沖兄義正言辭怒斥其言,終於讓閹黨伏法。」
劉錫命瞟了一眼聽故事的眾人,看向黃宗羲的目光也帶上了幾分欽佩,「更讓人敬佩的是,太沖兄為報父仇,竟然生拔錦衣衛指揮使崔應元之須以告慰其父,據說當時刑部大堂之上是人無不動容,這樣的人物難道不值得敬重嗎?」
謝文樂、杜良驥倒吸一口涼皮,浙東士子剛烈若斯。
葉憲祖和另外幾個年輕人看向劉錫命的目光也變得無比和善。
黃宗羲泯著嘴再次躬身抱拳,「承蒙劉賢弟誇讚,實在當不得。」
「太衝過謙啦」,跟著黃宗羲一起來的另一個青年鄭明睿誇張一笑,「這些事在浙江是人皆知,不過這位兄台身處川蜀之地,卻對太沖兄知之甚詳,確實難得。」
劉錫命嘴角上翹,「本省巡按御史柳建侯柳公也是東林中人,承蒙他老人家多番教誨,在下對士林之事略知一二。」
「哈哈哈,果然是同道中人,來來來,大家這邊請。」
黃宗羲等人更是高興了,連忙招呼著劉錫命等一行人就坐。
杜良驥等人有些驚異地看著劉錫命再次獲得眾人關注,這兒不是靠謝文樂才進來的嗎,怎麼變得好像是承了劉錫命的情一樣。
黃宗羲看來在葉憲祖心中地位比較高,劉錫命看他毫無一般女婿在老丈人面前的拘謹。
他直接頗為欣喜地拉著劉錫命就坐,「劉賢弟,不知你們幾位來成都是為何?又怎麼和這位耶穌會士一起呢?」
「不敢有瞞兄長」,劉錫命見黃宗羲面色親善趁機提升了一下關係,「我等俱是為今科院試而來,兄長既然是科場前輩,回頭我等還要多多請益才行。」
「至於這位利先生……」,劉錫命將兩者的關係再介紹了一遍
黃宗羲等人恍然大悟,耶穌會在浙江不少地方也都建有教堂,大家多少也接觸過,但是能夠接受的人還是少之又少。
尤其是黃宗羲還曾聽聞上次南京教案,這幫蠻夷竟然要求信教之人不得祭祀祖宗,不得參拜孔廟。
這等荒謬之事那還了得,南京的耶穌會士當即就被驅逐了出南京。
這位劉賢弟和耶穌會沒有太深的關係還算一件好事。
「說道科舉」,黃宗羲面帶苦色拍了拍劉錫命肩膀,「愚兄一個落第之人,哪裡有資格教授你們,實在慚愧。」
劉錫命默默翻了翻記憶,似乎黃宗羲是沒有考中過進士。
「兄長不必失落,小弟一直以為,科場之事三分才學,七分運氣,就算能中,也並不能代表此人就一定才高八斗、善於任事,況且如今之科舉,發人深思之處少,禁錮人之思想多,已然落於陳腐無用之境矣。」
「凡有經世濟民之才,必不以科舉為重,而尚篤實有用之學。科舉,不過是官場敲門磚而已,用之則棄,不能棄者,必然反被其所誤。」
「當今之事,官不任事,官不知民,皆因不懂棄也。」
「說的好,哈哈哈。」
黃宗羲聽到劉錫命這一番,激動得他雙手狂拍,將同桌的幾人全都嚇了一跳。
「賢弟,你真可謂愚兄知音,我觀察科場之事久矣,正如賢弟所說,科舉之學錮人生平,實乃當今之世心腹大患。」
「愚兄常在浙東,江南人文毓秀,才子輩出,然則一旦成為官場中人,則多數淪為貪腐蠢鈍之輩,為官一方於百姓無半點功德,只知求田問舍、刮地三尺,這正是科舉之害。」
劉錫命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一身休閒長袍的葉憲祖,心頭有些好笑,你這岳父大人貌似也有點兒像啊。
「太沖兄言之有理,不過小弟覺得此時還需仔細分析才行,小弟以為科舉本身並無太大壞處,數百年前,中國之政治不過是門閥政治,正是有煬帝創科舉先河,中國政治才逐漸轉向士人政治。」
葉憲祖原本正在和謝文樂等人閒談,聽到劉錫命這話他停了下來看向劉錫命。
這話說的有點兒意思。
劉錫命端起茶盞輕潤一口繼續說道:「科舉在維持社會公平正義方面確實有很大的作用,若無科舉,則天下寒門士子毫無出頭之日。」
「但是現如今之科舉又確實對士人的思想造成了禁錮,在下以為,其根本原因不在科舉,而在科舉所考內容。」
黃宗羲有些疑惑,「這是什麼說法?」
「今日之科舉,只考四書五經,且必須按照程朱理學之道加以闡述,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小弟以為,學而單思也同樣是罔。」
「中國今日之精神,豈是由孔孟一家所形成哉,更不用說程朱之學了,實在是集儒、法、道墨百家之精華而成,而如今之世,卻指望士人以程朱一孔之見而窺中國之大道。」
「天下士人盡學程朱,倘若與道之一物有不解之處,大家所思所想並無二致,如此一來,思想精神何來推陳出新之說呢。」
「朱子自己作詩稱「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卻不知他自己變將中國思想之源頭一一斬斷,如此豈不是可笑?」
後院裡的眾人一下子都陷入了沉默,似乎都在思考劉錫命這話說的對與不對。
劉錫命有些詫異地看了幾眼葉憲祖和另外幾人,他本來還想著這幫人會不會也是一通疾風驟雨般的狂噴的,畢竟程朱理學是正學,大家下意識地就會反駁維護。
如今看來確實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黃宗羲身邊這幫人多少都有些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