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9

  Chapter10破(三)

  錦華雜誌社亞城分社,位於亞城市中心的帝國大廈32層。

  上午七點四十分,和煦陽光將這座海濱城市柔和包裹,海風吹拂,氣溫適宜。

  沈寂駕車將溫舒唯送到了帝國大廈寫字樓前。

  「下午下了班別亂跑,等我來接你。」

  「嗯嗯,知道。」

  「中午就在你們單位食堂隨便吃點。特殊時期,儘量不要一個人外出。」

  「嗯嗯,知道。」

  「有事隨時跟我打電話。」

  「嗯嗯。」

  「都記清了?」

  溫舒唯聞言,嘆了口氣,收起補妝用的粉餅和口紅,啪一下,把副駕駛上端的化妝鏡給扣了上去,扭過腦袋看沈寂,眨眨眼,語調有點無奈又有點好笑地說,「這些話,你從起床開始就在我耳朵邊上翻來覆去地念叨,我還能記不清麼?我好歹也是新聞界響噹噹的一號人物,知名大記者,你把我當小孩兒呀?」

  沈寂側目瞧她。

  姑娘今天化了淡妝,一身職業裝打扮,長發在腦後紮成一個高馬尾,腳上踩一雙五公分黑色細高跟,整個人比平日少幾分稚嫩可愛,多幾分精明幹練,乍一瞧,倒真像個叱吒職場的女精英。

  「你可是我寶貝兒閨女。」沈寂伸手捏住她的臉蛋兒,揉兩下,懶洋洋地挑了挑眉毛,「在我眼裡,你當然永遠都是個小孩兒。」

  溫舒唯輕啐,下巴一抬,「誰是你閨女,少給自己抬輩分。」

  「是麼。」沈寂順勢勾住姑娘高高揚起的小下巴,傾身貼近,低下頭,拿高挺鼻樑輕輕蹭她粉嘟嘟的臉蛋兒,低啞道:「那昨晚上誰嗲著嗓子求『爸爸』輕點兒的?」

  話音落地,溫舒唯整張臉瞬間轟一下燒起來,連耳朵都羞成番茄色。她咬咬唇,忍不住抬手在他胳膊上打一下,瞪眼小聲:「閉嘴。大白天的,你在這兒胡說八道些什麼騷話?」

  沈大爺氣定神閒,調子寡淡又平靜,「誰胡說。我陳述事實。」

  溫舒唯:「……」

  溫舒唯扶額,默了默,放棄了與這個騷男人爭論的念頭,隨之紅著臉伸手推開車門,清了清嗓子,不動聲色地跳過了「爸爸」這一話題,「好了。我先上去了,下班前半小時我跟你聯繫,你也快回單位去吧。再見。」

  背後響起兩個字,懶懶散散拖腔帶調:「站住。」

  溫舒唯:「?」

  溫舒唯正要下車,聞聲,身形一頓,茫然地回過頭看他。

  沈寂一隻手很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微抬高,指了指自個兒的左臉,一雙桃花眼直勾勾地瞧著她,沒說話。眼神裡帶著某種暗示性。

  幾秒後,姑娘眨了眨眼,反應過來,臉上不受控制地便綻開一抹甜笑,身子往他湊過去,兩隻胳膊抱住他脖子,吧唧一口,吻在對方薄潤好看的唇上。

  沈寂垂著眼皮盯著她看,沒什麼表情,等她親完唇,又側過腦袋拿左臉對著她。

  紅嫩的唇印上來,分別在他兩側臉頰都親了親。

  「好啦。」溫舒唯抿嘴笑,臉蛋兒和他臉頰交錯貼在一起,親昵地上下蹭蹭,嗓音溫軟,「你剛出差回來,還得回隊裡報到,快走吧。我這邊你不用擔心。」

  沈寂抬起一隻手勾住她腰,唇依次吻過她的眉心和唇,然後才放開懷裡的姑娘。

  溫舒唯下車,反手關上車門,拎著包包站路邊,衝車里軍裝筆挺的男人揮手道別,笑顏柔美。

  沈寂眼裡帶著一絲很淺的笑意,沖她挑了挑下巴,示意她直接進去。

  姑娘點點頭,隨後便依依不捨地轉身,走進寫字樓大門。纖細背影很快從他視野中消失。

  沈寂收回視線。

  短短几秒,他眼中的笑意和柔色褪去殆盡,轉過頭,目光越過大馬路上的滾滾車流看向位於街對面的一棟摩天大樓,眸色冰涼。

  這座身材高挑而輕盈,外部結構簡潔而新穎的高層建築聳立在亞城正中,從高處鳥瞰,這座大廈立於密集寫字樓中,猶如鶴立雞群。整棟樓高聳入雲直插霄漢,外觀設計極其考究,通體呈黑白色,每塊黑色玻璃幕牆約十來層高,鑲嵌入略大一周的白色牆體中,太陽底下,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出道道光線,耀眼刺目,咄咄逼人,極近上流社會冷硬奢靡之風的能事。

  而在大廈最頂端,可以看見四個地標式的醒目大字:梅氏集團。

  沈寂面無表情地看著那棟建築物,片刻,點了一根煙,眯了下眼睛,若有所思。

  車窗緩緩升起。

  純黑色的SUV從帝國大廈寫字樓前駛離,開上大馬路,很快便無聲無息地沒入車流。

  *

  溫舒唯到亞城分社出差的事剛一敲定,分社那邊的主編便主動給她打來電話,加了微信。對此,溫舒唯在錦華這麼多年,早就見怪不怪——在國企央企這樣的系統,總部的員工,甭管是什麼職位什麼身份,只要下派到分部,就都是「領導視察」,下派人員統統會享受到領導級別待遇。

  亞城分社的主編姓徐,去年剛從其它主流報社跳槽到錦華,在南城分社待了大半年,成績斐然,很受上級認可。

  溫舒唯和這個徐主編沒有見過面。但幾次微信聊天接觸下來,她對這位新上級印象還不錯。

  帝國大廈一層大廳。

  溫舒唯背著包走進大門。她拿出手機,正準備給徐主編打個電話,一道女聲卻忽然在旁邊響起,笑吟吟地招呼她:「舒唯!」

  溫舒唯聞聲轉頭,看見一個身材高挑火辣的美人正從休息區朝她走來。

  對方一頭短髮,上著一件深藍色真絲襯衣,外罩純白色中性風西裝外套,搭配著同色系的純白西裝面料包臀闊腿褲和霧面細高跟,五官立體,臀線妖嬈,看著性|感又不失英姿豪氣。和梁美娟讓人不敢靠近的高傲冷艷不同,這個女強人雖然也很漂亮,身上的氣質卻有一種偏男性化的颯,自信滿滿。

  溫舒唯霎時眼前一亮。

  「你就是溫舒唯吧?」短髮美人走到溫舒唯面前,站定,笑容滿面。她個子將近一米七,又穿著細高跟,整體身高比溫舒唯高出半個腦袋還多。她道:「聽梁主編說,你是她的得力愛將,這次把你借給我,她可是真真正正的忍痛割愛。」

  溫舒唯也彎起唇角,從容一笑,落落大方,「徐主編過獎了。梁姐派我到亞城,是讓我向徐姐主編您請教學習的,能被派過來,我很榮幸。之後,還希望您多多提點指導。」

  溫舒唯業務能力出眾,在整個錦華是出了名的,徐主編原本還擔心對方恃才而驕,剛剛一番簡單的交談倒是打消了她的顧慮。徐主編對這個為人謙遜和善的年輕姑娘印象頗好,笑著伸出右手,自我介紹道:「我叫徐驕陽,你叫我徐姐就行。」

  溫舒唯也笑著把手伸過去,「徐姐好,您以後就叫我小溫吧。」

  寒暄幾句後,徐驕陽一邊領著溫舒唯往電梯口方向走,一邊跟她說起了目前整個錦華亞城分社的人員及運營情況。

  「你也知道,亞城分社才剛剛成立,高層中層全都是從各地東拼西湊給湊出來的。」徐驕陽一副開玩笑的揶揄語氣,「現在啊,綜合部、新媒體部、編輯部、記者部,每個部門都缺人手。」

  「現在分社一共有多少人?」

  「算上我倆,一共八個。」

  「確實嚴重缺人手。」溫舒唯皺了下眉,「招聘信息發出去了麼?面試情況如何?」

  「現在不是畢業季,投簡歷的小孩兒不多,倒是來了好些個工作好幾年的。」徐驕陽說,「但幾乎都是混吃等死打醬油,沒幾個有真本事。」

  兩人正說著話,忽的,徐驕陽捏在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徐驕陽看了眼來電顯示,微皺眉,朝溫舒唯有些抱歉地笑了下,道:「不好意思,失陪一分鐘。」而後便走到一旁接電話去了。

  片刻,徐驕陽掛斷電話回來了。

  溫舒唯側目看一眼,見對方眉心微蹙一言不發,明顯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不由關心道:「怎麼了徐姐?有什麼事麼?」

  兩人走進電梯。

  徐驕陽刷了下卡,摁亮了「32F」。

  「我兒子生病,在醫院住好幾天了。」徐驕陽靠著電梯內的鏡面牆,很淡地笑了下,「剛才我媽打電話過來,說孩子想我了,讓我今天下班早些去醫院。」

  溫舒唯有些吃驚,「徐姐居然都有孩子了?你看著好年輕。」

  「我兒子都十二歲了,還年輕什麼。」徐驕陽笑。

  「最近分社剛成立,你壓力確實挺大的。」溫舒唯心生同情,頓了下,又有點費解,「小朋友生病,是外婆在照顧?徐姐你先生呢?」

  徐驕陽道:「我先生有任務,走了快兩個月了。」

  溫舒唯猜測道:「出任務,難道你先生是……」

  「我家那位。」說起丈夫,這個自信強勢的女人眼神不由自主便溫柔幾分。她側頭看向溫舒唯,竟像個小女孩兒似的眨了眨眼睛,小聲:「他是個軍人。」

  溫舒唯眸光突的一跳,靜了靜,又問:「那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這個誰說得清呢,可能再過個幾天,可能再過個幾周,甚至可能再過幾個月。」徐驕陽搖頭笑了下,嘆氣似的說,「已經十二月了,這一年又快完了。我先生駐地就在亞城,可他今年一共就只在家待了三個月不到。」

  話音落地,電梯裡陷入一陣安靜。

  須臾,

  溫舒唯輕聲問:「那嫁給他,你後悔過麼?」

  聽見這話,徐驕陽側目,視線落在身旁的年輕姑娘臉上。然後,笑著搖了搖頭。

  溫舒唯一怔。

  叮,32層到了,電梯門朝兩旁分開。兩人前後從電梯裡走了出去,話題一轉,又繼續回到工作話題。

  就在這時,又是一聲「叮」。

  溫舒唯無意識地轉過頭,只見最里側的那架VIP電梯停了下來。電梯門打開。

  那架電梯的內部明顯比其它普通電梯要寬敞明亮許多,裡頭站著好幾個人,後頭一排清一色的外籍面孔,臉色冷峻塊頭結實,都穿著黑西服,看著像是安保人員。

  在幾個保鏢的前面,還站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典型的歐洲人長相,金髮碧眼,眼窩凹陷,穿一身筆挺灰色西裝,溫文爾雅,十分面善。

  另一個則是一副偏混血類型的樣貌。西裝革履,五官俊美,鼻樑挺而直,架一副金絲眼鏡,臉部皮膚和唇色都是一種接近病態的蒼白。右手拿著一塊白色手帕,微掩住口。

  旁邊的歐洲人正說著什麼,低眉垂目恭恭敬敬。

  穿黑西裝的男人垂著眸,面無表情地聽著。那人的身體似乎不太好,短短几秒鐘,他已經用手帕捂住口鼻咳嗽了好幾聲,整體氣質看著非常陰鷙,森冷至極,幾乎不像個有陽氣的活人。

  溫舒唯不由多看了好幾眼。

  這時,那個男人似乎察覺到什麼,也抬眸看過來。

  兩道目光在空氣里瞬間交匯。

  下一秒,歐洲人看了眼電梯外的32F,微皺眉,意識到可能是按錯了樓層,便伸手摁下了關門鍵。

  電梯門緩慢關上。

  「……」溫舒唯略微皺起眉。

  徐驕陽走過來,「怎麼了?」

  「剛才那個人……」溫舒唯面色有些苦惱,自言自語地低聲嘀咕,「那種眼神,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你說那個帥哥?」徐主編在旁邊接話。「他是梅氏集團的四少爺。」

  話音落地,溫舒唯一驚,唰一下轉頭看向徐驕陽,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道:「梅氏集團四少爺?梅鳳年的兒子?」

  「嗯。」徐驕陽道,「梅老的第四子。聽說這個梅四少出身不太光彩,所以一直養在外頭。這兒月底就是梅老的七十大壽,所以回來給老爺子慶個生。」

  溫舒唯:「為什麼梅鳳年的兒子會在這裡?」

  徐驕陽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對面就是梅氏集團,沒準兒就是過來串個門兒。」

  溫舒唯聞言,轉頭朝街對面望去。果然,一棟龐然大物聳立在繁華商業區的正中央,頂端幾個碩大字體:梅氏集團。

  觸目驚心。

  「……」

  溫舒唯脊梁骨莫名一陣發涼,只見微微發顫,靜默兩秒後飛快掏出手機給微信名為「S」的帳號發過去一條消息:我剛才見到了梅鳳年的兒子。

  *

  帝國大廈VIP電梯內。

  「我看見那個女孩兒了。」一道嗓音冷不丁響起,音色沙啞,用英語道。

  杜蘭特轉頭看向身旁的男人,輕聲用英語回問:「少爺說,溫舒唯?」

  「敢帶著他的女人來亞城,膽子不小。」梅四少彎了彎唇,蒼白俊美的面孔露出一個陰森詭異的笑,「事情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杜蘭特:「少爺,需不需要我派人……」

  梅四少輕輕一擺手。

  杜蘭特霎時噤聲。

  「杜蘭特。」

  「少爺,我在。」

  梅四少微側身,垂眸,視線冷漠而玩味地落在杜蘭特身上。突的,他伸出右手,輕輕捲起了杜蘭特的深藍色領帶,拽著杜蘭特往自己身前一勾,嗓音沙啞,黑眸陰沉,很輕很輕地笑了,「What\'sthesecrettogoodscript(什麼才是優秀劇本的訣竅)?」

  一室死寂。

  後頭的保鏢們面面相覷,都有些發怵,大氣不敢出一聲。

  杜蘭特平靜地看著眼前的年輕男人,搖頭。

  四少爺俯身貼近他耳朵,一字一句,用中文道:「永遠別讓觀眾,猜透你下一步要幹什麼。」

  話音落地的瞬間,梅四少鬆手,低低笑出了聲來,笑聲低啞癲狂,眼中充滿病態的興味。

  杜蘭特垂眸,一聲不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叮一聲,負二層到了。

  梅四少拿手帕捂住口鼻,又一陣咳嗽,走出了電梯。

  司機早已經將車停在VIP電梯附近。

  杜蘭特上前拉開車門,梅四少彎腰落座,微側目,瞥見自己纖塵不染的黑皮鞋上沾了丁點白色灰塵。後頭的一個壯漢保鏢看見了,當即彎腰半跪半趴地伏在地上,用自己的領帶去擦拭鞋面。

  幾秒後,鞋乾淨了,梅四少把腿收回后座。

  杜蘭特替他關上車門,輕輕一聲砰。

  「我聽說,」后座車窗半落,梅四少英俊陰冷的面容隱在暗處,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神色。他語意不明地沉吟道,「那個侏儒女還在警察手上?」

  杜蘭特道:「四少放心,最遲明晚就能處理乾淨。」

  「爸爸馬上就要過生日了,我不想他太操心太辛苦。」說話間,他又是一陣咳嗽,極其冷漠寡淡的語氣,「告訴百里洲,於小蝶必須死。如果明晚12點之前那個侏儒女還活著,那就拿他的命來換。」

  「是,少爺。」

  車窗升起來。

  黑色轎車絕塵而去。

  *

  這天傍晚,一場急雨徹底宣告了秋天的結束,雲城迎來大幅度降溫。入夜後,室外溫度急轉直下跌至一位數,不少上班族們始料未及,根本來不及增加衣物,紛紛低咒著鬼天氣,裹緊了秋裝外套匆匆回家。

  今天程父程母都不在家,程菲懶得做飯,隨便給自己點了份外賣吃。然後就躺在沙發上刷微博追劇。

  窗外的天色逐漸徹底暗下。

  快九點的時候,她看了眼表,微抿唇,腦海中不由自主迴響起今早在古玩店門口時,那個男人對自己說的話。

  程菲閉眼捏了捏眉心,數秒後,她做出決定,深吸一口氣吐出來。隨手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站起身,趿著拖鞋進衛生間洗澡洗頭去了。

  城北廢體育館在北高鐵站附近,占地極廣,裡頭足球場籃球場網球場保齡球館應有盡有,在雲城還未完全發展為超一線城市的早些年,這個體育館承包著市內大大小小的各項體育賽事,以及各路小明星大明星的演唱會見面會,承載著一代雲城人的記憶。

  後來,隨著全新體育館的修建竣工,這個老體育館便被人們遺忘,並於三年前徹底閉館,成了一個待拆的龐大建築體,年久失修,日益破敗。

  晚上十一點二十分,夜幕漆黑,寒風凜冽。

  廢體育館周圍的馬路上人煙稀少,只偶爾會有幾輛車疾馳著呼嘯而過,帶起漫天灰塵。

  夜越深,氣溫越低。程菲兩手交疊著搓了搓,裹緊身上的加絨厚外套,呵著熱氣來到廢體育館的正門前。

  鐵門已經斑駁生鏽,上著一把大鎖,從這裡往裡瞧,偌大的體育場就像一片死區,安靜無聲,連丁點光的影子都沒有。

  程菲望著上了鎖的鐵門抿了抿唇,思索片刻,憑記憶繞行至另一側的一間小門附近。到了一看,這邊的圍牆果然比其它地方低矮許多。

  矮牆年久失修,已十分殘破,旁邊還散落著好些垮下來的紅色火磚。

  程菲把包往背後一甩,踩著摞起來的磚塊往牆上爬,動作吃力,搖搖晃晃,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牆進到體育館內。

  手掌和手指都有些破皮,又是灰又是土,髒兮兮的。

  她忍著疼往傷口的地方呼了呼氣,撲撲手,左右環顧一番。四下漆黑,別說人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該不是被耍了吧?

  算了,進都進來了,找一圈再出去。

  程菲思索著,一咬牙一橫心,壯著膽子朝體育館最深處的場地走去。

  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前行了約六七分鐘,一陣隱隱約約的人聲從某處傳來。她一愣,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停下來細細一辨認,發現確實有人聲無誤。

  程菲一喜,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前行,不多時,只見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出現點點光亮,那是一個室內籃球館。

  球館周圍的空地上已經長滿荒草,停滿了五花八門的重型機車,和好幾輛改裝過的皮卡。

  「……」程菲皺眉,背著包一頭霧水地走到籃球館入口處,站定,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往裡張望。

  與外頭的荒涼死寂形成強烈對比,籃球館內竟全是人,有男也有女。

  男人們大多抽著煙,喝著酒,偶爾一個動作,便露出脖子上的手臂上的大片刺青紋身。幾乎每人懷裡都摟著一個年輕小姑娘。

  大冬天的,那些女孩兒的衣著卻很清涼,白花花的大腿和胸|口全暴露在空氣中。個個臉上都是與青澀年紀格格不入的大濃妝,叼著煙,滿口「操」「他媽」之類的髒話,毫不避諱地任身旁男人對自己上下其手。

  「……」

  那一瞬間,程菲以為自己誤入了妖怪窩盤絲洞。

  下一刻,她默了默,掉頭就走。

  然而,就在程菲準備轉身離去的前一秒,她餘光里看見了一道人影。對方仍是一身運動系列的潮裝,上面套了件黑色厚夾克,看著幹練又帥氣。

  他坐在一個裝滿灌裝啤酒的箱子上,眉眼冷淡面無表情,正在抽菸。

  幾個古|惑仔走過去,嬉皮笑臉地你一言我一語,說葷段子逗趣。

  他抽著煙安靜聽著,偶爾扯一下嘴角,露出個笑,明顯的敷衍不耐。

  程菲眸光跳了跳,站在原地,呆住了,一時不知道該進還是退。

  就在這時,裡頭有人注意到了門口的不速之客。

  一個戴金項鍊的壯漢叼著煙走過來,懷裡還摟著個二十來歲的小女孩兒。他眯了眼,視線不懷好意地在這程菲身上掃視一圈兒,然後出聲問道:「小妹妹,你是走錯地兒迷路了,還是找人啊?」

  金項鍊嗓門兒很大,這故意的一吆喝,令所有人目光都齊刷刷看向大門口。

  程菲站在原地,窘迫語塞,支支吾吾,雙頰瞬間漲得通紅。

  她只是來赴約,根本沒料到會是這樣的陣仗。

  「問你話呢。」壯漢懷裡的煙燻妝女孩兒瞅著程菲,走近幾步,往她臉上吐了口煙圈兒,調子輕蔑又譏諷,「啞巴還是聾子?聽不懂人話?」

  人群擋住了那道人影。

  程菲收回視線,抿了抿唇,硬著頭皮回答:「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女孩兒滿臉不耐煩,「找誰?叫什麼名字?」

  整個籃球館裡一片安靜,所有人都一副看戲似的表情看著那姑娘。

  「我只知道,他姓周。」程菲頓了下,「我不知道他全名叫什麼。」

  「噗嗤……」

  煙燻妝女孩兒噗的噴笑出來,「操了,你怕不是個傻|逼吧?來找人,連你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整個籃球館哄堂大笑。

  那些笑聲刺得程菲耳膜生疼。她垂著頭,臉幾乎埋進胸口,雙手用力攥著挎包背帶,用力到指甲幾乎都陷入手掌心。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來,沒什麼語氣地說:「她是來找我的。」

  話音落地,所有人都是一愣。

  金項鍊和煙燻妝也怔住,滿臉驚愕詫異。

  人群自發朝兩旁散開。程菲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微抬眸,看見一道高高大大的身影踏著步子朝自己走來。

  近了,站定。

  程菲抿唇,看著地面上出現的黑色男士椰子鞋,而後,目光往上抬些許。

  男人就站在距離她半步遠的位置,垂著眸,自上而下冷冷淡淡地看著她,兩隻手都鬆散地插在褲兜里。

  有人驚訝地出聲:「洲哥,這妞是你馬子?」

  「還不是。」百里洲淡聲說。

  「……」程菲眼神里滿是疑惑和憤怒,望著他,沒有出聲。

  幾秒後,百里洲伸手一把抓住了面前姑娘的胳膊。即使隔著厚厚的襖子,他也能清晰感覺到她手臂很細,柔若無骨,他只要一用力就能折斷。

  「……」程菲心尖突的一顫。

  下一瞬,他拽起她就大步往籃球館外頭走去。

  其餘人不明所以,也紛紛跟了出來,站在門口圍觀打望。

  「放手……」程菲皺眉說,「你要帶我去哪兒?放手!」說完,她狠狠一掙,把他的手甩開。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了一輛改裝皮卡前。

  頭頂夜色一片漆黑,只有籃球光內透出的光能勉強照明。百里洲側過頭看她,英俊的面龐半邊在明半邊在暗,眸光黑而沉,直勾勾地盯著她。

  「妹妹,有膽子,這個地方也他媽敢來。」他嗓音很低,盯著她的眼睛,字裡行間全是壓抑的盛怒。

  「我……」

  「來,跟你賭個更刺激的。」百里洲忽然沒有笑意地笑了,指了指旁邊的皮卡,冷淡散漫地說,「我開車,你扶著欄杆站後邊兒,只要你扛得住……」

  話音未落。

  「啪!」

  一記耳光狠狠打在他左臉上。

  百里洲被那股力道扇得側過頭去,面無表情,沒吭聲。嘴裡的腮肉被牙齒劃破,他嘗到了絲絲血腥味。

  所有人都驚了:「……」

  程菲胸口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一個忍住,竟委屈得哭了出來。覺得自己太丟臉,拿手背不停地擦眼睛,然後吸了吸鼻子,沒說話,轉身大步離開。

  輕盈腳步聲逐漸遠去。

  百里洲站原地,片刻,抬頭看了眼頭頂的夜空,忽然狠狠一腳踹在旁邊的皮卡上。

  *

  風越來越大,夜色也越來越黑。

  程菲孤零零地走在廢體育館的荒道上,搓搓手,把外套裹得更緊。

  忽的,程菲皺起眉。

  她似乎聽見了一陣跟在後面的腳步聲……

  程菲回過頭。

  那人安安靜靜地跟在她後邊,從始至終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她用力皺眉,嗓音出口夾雜一絲哭腔,憤憤道:「你耍我還不夠麼?還想怎麼樣?」

  他沒吭聲。

  今晚發生的一切實在是太荒謬。程菲深吸一口氣吐出來,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又有點可憐,瞪他一眼,不想理他,轉身繼續往前走。

  他繼續跟。

  又行出數米,程菲再次頓步,抬手扶了扶額,迴轉身,著實無語了,「我向你保證。從今以後,我不會再找你,也不會再糾纏你,即使大街上遇見了,我也繞道走,行了麼?你可以不要跟著我了麼?」說著說著,整整一晚的負面情緒排山倒海似的湧上來,她又開始哭,捂著臉宣洩似的自言自語:「我只是對你有好感,只是有點喜歡你而已,我做錯了什麼?大晚上被騙到這個鬼地方來受這種氣,我為什麼會這麼倒霉……」

  過了會兒,

  百里洲轉過頭沉沉地吐出一口氣,語氣很壓抑:「別哭了。」

  她像沒聽見。

  百里洲靜默兩秒,再開口,語氣竟低柔得不可思議,「乖。別哭了。」

  「……」程菲整個人一滯,片刻,抬起紅紅的眼睛望著他。

  「十二點已經過了。」幾乎不受控制,百里洲伸手,指尖輕輕拭去她臉頰的淚珠,黑眸直直盯著她的淚眼,低聲說:「今天是你的生日。過生日的姑娘,要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