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

  Chapter06霧(一)

  宋子川。

  溫舒唯對這個名字很有印象。

  她仔細回憶,腦海中很快浮現出一張少年的臉:十六七歲的年紀,容貌英秀,瘦高身條,整個人陰沉漠然,站在籠在冷光中的派出所空地上,像只渾身都是倒刺的刺蝟,對世界充滿無盡的嘲諷和森然敵意。

  思索須臾,溫舒唯目光重新回到沈寂臉上。

  他目無他物,面部表情冷淡平靜,教人無從判別這人此時的心境波瀾。開著車,看上去沒有什麼說話閒聊的欲望。

  溫舒唯的大腦在這時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面對她時的吊兒郎當戲謔輕佻,亞丁灣上的心狠手辣鐵血冷酷,和此時的淡漠深沉拒人千里,溫舒唯忽然分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沈寂。

  也是這一刻,溫舒唯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管是十年前的過去,還是十年後的現在,她所認為的、所理解的、所定義的「沈寂」,都只是這個人的冰山一角。

  她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這個男人一人千面,太複雜,憑她想要看透,可能是件比登天還難的事。

  她覺得,自己極有可能被騙上了一艘賊船。

  就這樣思緒亂飛胡亂思索了會兒,忽的,邊兒上涼涼響起道嗓音。沈寂察覺到姑娘的專注目光,眼皮都沒動一下地道:「一個人想什麼呢。」

  溫舒唯搖搖頭,「沒想什麼。」

  「那你盯著我看。」沈寂懶洋洋說,「眼睛都快長你老公臉上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看你?眼睛長在太陽穴上?

  溫舒唯被言中心事,微窘。根據以往經驗,自己和他打嘴炮就沒贏過,這種時候的最佳做法就是置之不理。因此她很快便默默把腦袋轉回去,從兜里掏出手機。

  點亮屏幕,在通訊錄找到備註為「媽媽」的號。

  她看著這串號碼猶豫了半秒,撥過去。

  嘟嘟數聲,通了。

  那頭的何萍接起電話,「餵」了聲。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今天母親的心情似乎不錯,就連接電話的嗓音都比往日溫和幾分。溫舒唯聽著這聲難得柔軟的「餵」愣了下,須臾,定下神,乖乖喊了聲:「媽媽。」

  「嗯。」電話那頭的何萍一頓,語調裡帶著些笑意:「我陪你姥姥逛公園兒呢。你到醫院了?」

  「剛才去了,沒見到你們人。」溫舒唯說,「鴿子湯燉好了,放在姥姥病床的床頭柜上。還有一些水果和保健品。」

  何萍是多聰慧機敏的人,一聽這話頓時便察覺到什麼。問道:「除你之外,還有誰到醫院來過了?」

  溫舒唯沒立刻答話,而是側目,看了眼身邊正在開車的沈寂。

  十字路口,正好紅燈,車流列了隊在幾條車道上排起長龍。駕駛室那側的窗戶落下大半,沈寂目光落在車窗外,一隻手很隨意地搭在窗玻璃上,食指敲著窗沿,冷靜慵懶渾不在意,仿佛根本沒聽見溫母在電話里問溫舒唯的話。

  溫舒唯目光轉回自己的膝蓋,靜兩秒,暗暗做了個深呼吸吐出來,說:「我剛談的男朋友。」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剎那,敲窗沿的食指微頓。

  沈寂目光里有什麼躍動一瞬,動作神態不變,仍舊沒有說話。

  溫舒唯話說完,電話另一端安靜了好半晌。

  然後,沒有預料中的驚訝質問和隱忍怒火,她聽見何萍的聲音再度響起,很平靜地「哦」了聲,又淡淡地問:「男朋友,具體是什麼時候談的?」

  「大概一周之前。」

  「朋友介紹?」

  「高中時候的老同學。」

  「做什麼工作的?」

  「部隊裡的。」

  一問一答,母女二人在電話里聊著,氣氛竟破天荒般和諧了一回。

  沒多久,何萍那邊兒給這段對話畫上了個句號。她沒什麼語氣地道:「具體情況等你回來再詳細吧。替我和你姥姥謝謝人家,讓他費心了。你姥姥要上洗手間,我扶她過去,先不聊了。」

  「媽媽再見。」溫舒唯掛斷電話。而後,鼓起腮幫暗自呼出一口氣,極輕微,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

  車廂里忽然陷入一陣安靜。

  不多時,是沈寂先看向她,出聲,「你跟你媽說我了?」

  「……嗯。」姑娘聞言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腦袋埋低,不知是緊張還是什麼原因,沈寂看見她抓手機的幾根纖細指頭扣得緊緊的,「我是覺得,既然談都談了,還是得跟家裡說一聲吧。」

  沈寂安靜不語。

  姑娘說完沉默片刻,又道:「之前,其實我都沒想過要處對象。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大部分女孩兒的思想也有變化,大家獨立,自信,自強,很少還有人覺得『愛情』是多麼不可缺少的東西。所以,之前家裡催歸催,我都沒當一回事,一門心思搞事業。」一頓,小聲嘀咕,「要不是你太堅持,我都準備一直這麼單著的。賺錢多實在。」

  前方路口轉彎。沈寂看著路況單手轉盤子,聞言很淡地勾了下嘴角,嗤道:「合著我耽誤了你致富偉業。」

  「我可沒這麼說。我這人有原則,不談就不談,要談就走心。」溫舒唯擺手,換上一副江湖兒女豪情萬丈的口吻,「你放心,既然咱們革命友誼已經升華,正式成為了男女朋友,我這邊兒肯定會對沈寂同志你負責。」

  沈寂:「……」

  這台詞真是怎麼聽怎麼彆扭。

  沈寂靜默了會兒,淡聲說:「之前聽你說,你是跟著姥姥長大的。」

  「嗯。我爸媽都再婚了,我跟著媽媽,她現在跟繼父還有了個弟弟。」溫舒唯隨口聊著,停了下,轉過腦袋,半帶試探地輕聲道:「說起來,我弟估計跟你那戰友的兒子差不多大。」

  沈寂臉色冷淡,沒有說話。

  見狀,溫舒唯緊接著便安慰道:「這個年紀的小孩兒,沒幾個讓人省心的,其實不光是你戰友的兒子,我弟也叛逆,聽說前幾天還因為打架被請家長來著。等再大點兒就好了。唉,你真怪可憐的,我只能向你表示深切同情。」

  沈寂靜兩秒,看了眼中控台上的地圖,語氣柔和,臉上卻沒什麼表情:「估計還得一個小時才到。你要不睡會兒?」

  溫舒唯這回不吭聲了。

  之前東拉西扯只是想轉移他注意力,但很顯然,這方法對沈寂不起作用。他這會兒氣壓低得教人遍體生寒,整個車內溫度仿佛都低了幾分。

  她沉沉嘆了口氣,臉上的輕鬆散漫褪下去,抬起手,壯著膽子拍了拍對方肩膀,沒說話,然後便垂下手在座椅上調整成一個相對舒適的坐姿,閉上了眼睛。

  *

  數分鐘後,等溫舒唯一覺醒來時,黑色越野已在高速公路的某個岔口駛下,周圍景物變化,沒有了鋼筋水泥和一切大都市痕跡,取而代之的一片遮天蔽日的高大蘆葦牆,浩浩湯湯闖入她視野。

  溫舒唯睡得迷糊,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搖下車窗朝外看,郊區的秋風將片片蘆葦吹得動搖西盪,偶爾一陣勁風侵襲,幾簇蘆葦被強勁風力壓彎腰,便顯露出被隱蔽其中的龐然大物一角。

  那是一片一望無垠的軍用機場,占地面積極廣,停著數十架染成迷彩綠的軍用直升機,機場內隨時都有持槍哨兵巡邏。

  天空嗡嗡的,巨大的螺旋槳聲音從人的頭頂擦過去。

  溫舒唯在那陣刺耳噪音下皺了下眉,仰起脖子,看見幾架直升機盤旋在機場上空,應該是空軍飛行員們正在執行飛行訓練任務。數百米遠外依稀可見幾棟辦公樓的影子。

  「這附近的建築物都很低。」溫舒唯隨口問,「為什麼?」

  「空軍的訓練任務分白天和晚上。」沈寂沒什麼語氣地回,「為了隱蔽,直升機必須在全黑暗環境內飛行,建築物修得高,夜間容易出事故。」

  溫舒唯明白過來,點點頭,不再多問。

  繼續行駛,又過了約二十分鐘,沈寂所駕駛的黑色越野車停在了北郊烈士陵園大門口的停車場內。

  熄火,下車。

  沈寂摸出一根煙,點著,經過停車場某處時,步子忽然頓住。側過頭去眯了眯眼睛。

  溫舒唯跳下車,瞧見不遠處有賣祭祀用的花束的小商鋪,便過去買了一束。回來跟到沈寂後頭,見他停著不走,一愣,視線順著看過去,見是一輛普普通通的黑色大眾轎車。不由狐疑:「怎麼了?這車怎麼了?」

  「沒什麼。」沈寂抽了口煙把目光收回來,「走吧。」

  兩人進入陵園。

  北郊的這處陵園修建於九十年代,距今已有二十年,期間,政府撥款為陵園進行過多次翻修,因此整個園區的植物雖生長茂盛,但整體看著並不見絲毫破舊。

  葬入此處的烈士年年都有。部隊官兵,人民警察,或是消防員。這些烈士中,有的被媒體報上過新聞,引得無數市民前來悼念,有的則因某些特殊原因,悄無聲息便永恆地長眠於此。

  陵園很大。

  溫舒唯跟在沈寂身後往前走,一路上,遇上了不少胸前戴紅領巾的小學生,和身著校服的中學生。這些孩子在各自領隊老師的帶領和指導下,或蹲或彎腰,正動手給那些墓碑擦洗除雜草,個個表情專注認真。

  溫舒唯看了那些學生一會兒,收回目光。

  須臾,沈寂步子停下。

  溫舒唯抬起頭。他停在了一座墓碑面前。

  純黑色的墓碑,不知哪一年立的,碑身舊了,碑主人的照片也舊了——或許是立碑時,隊友們特意給碑主人選了一張年輕時候的照片,黑白照片上的男人看起來不超過三十歲,穿著一身軍裝,戴著軍帽,向這個世界展露著一個很和善的微笑。

  溫舒唯看向墓碑上的銘文。

  ——宋成峰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98435部隊一等功烈士

  溫舒唯抿唇。

  邊兒上,沈寂安靜地看著墓碑,墓碑上的軍人也安靜地看著他。

  須臾,沈寂嘴裡的煙抽完,又拿出煙盒,倒著抖出第二根,放進嘴裡,拿火點燃。然後又把點著的煙取出來,放在墓碑上方的石材邊緣處。

  「又老一歲了。」沈寂笑了下,「老規矩,一根中華,你喜歡的。」

  溫舒唯默不作聲地把那束白菊花放在了墓碑旁邊,又退到一旁,站定。

  整個祭奠的過程,沈寂幾乎沒怎麼說過話。

  溫舒唯觀察到,大部分時候,他都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就那麼陪墓碑上的人待著。

  過了會兒,沈寂側身朝她招了下手,語氣很淡,「過來。」

  溫舒唯走過去。

  沈寂伸出手,輕輕環過她的肩,往自己一帶,看著宋成峰笑了下,「宋哥,這我媳婦,溫舒唯。」

  溫舒唯也看著照片上一身軍裝的男人。

  「你看過她照片,一直想什麼時候見見。」沈寂說,「這回算是見著真人了。」

  溫舒唯面露詫異,看向沈寂正要開口詢問什麼,一道男聲卻從身後傳來。說道:「我說什麼,就知道會遇見你。」

  溫舒唯聞聲回過頭。

  來人是個三十來歲的年輕男人,一米八幾的個子,穿著一身深灰色的皮夾克和一雙黑色長褲,模樣長得是真的可以,連如此樸素的衣著都掩蓋不住那副風流俊美的立體五官。隻身一人,氣質硬朗,手裡拿著一束百合。

  沈寂看了那人一眼,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目光冷淡收回來。

  皮夾克見他不搭理自己,也不生氣。他徑直邁著長腿上前幾步,見了溫舒唯,笑起來,道:「這就是嫂子吧?我叫丁琦,是寂哥他朋友。」

  溫舒唯猜測這丁琦是沈寂的戰友,恰好在雲城,便也來祭奠宋成峰。也笑了下,「你好。」

  丁琦上前兩步把百合放在了溫舒唯的白菊旁邊,臉色微沉,抬手把墓碑上的灰掃乾淨,語氣里還是帶著笑,「好久沒見了老兄弟,別來無恙啊。」

  丁琦跟墓碑上的宋成峰笑著聊幾句,忽然一頓,抬眼四下打望一圈兒,皺起眉,問沈寂道:「宋子川那小子呢?」

  沈寂沒說話。

  丁琦臉上的笑容一下沒了,狠狠咬了下後槽牙,低罵:「這兔崽子。」

  溫舒唯在心裡嘆了口氣。難怪剛才沈寂會動怒。之前在車身,他打電話給宋子川,想必是想帶那孩子一起過來吧……

  正琢磨著,背後又傳來一個聲音,冷冷諷刺道:「你有什麼資格來祭拜他。」

  話音落地,墓碑前的三人同時迴轉身。

  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就站在幾米遠外,眼底森寒,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笑。

  沈寂面無表情地與宋子川對視。

  「……」溫舒唯皺眉,一時沒搞清楚狀況,不知道少年這話是對誰說的。

  倒是邊兒上知道內情的丁琦沉聲呵斥道:「宋子川,睜大眼睛咯,你爹就在這兒看著你呢,少放屁!」

  宋子川盯著沈寂,眼裡隱隱有血絲,寒聲:「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當年死在亞丁灣的,為什麼不是你。」

  沈寂唇抿成一條線,眸色沉冷如冰。

  旁邊的溫舒唯聽不下去了,用力皺眉,「你這孩子怎麼說話的。」

  「呵。」宋子川輕嗤。

  這態度徹底激怒了丁琦。他火冒三丈,挽起袖子就想動手,嘴裡罵道:「你這不識好歹的臭小子,信不信我替你爹好好教你什麼叫感恩什麼叫做人!」

  丁琦身剛動,一隻胳膊便抬起來攔在他身前。

  丁琦睜大了眼睛瞪沈寂。

  沈寂死死盯著宋子川,手放下來,還是一聲不吭。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麼?」宋子川忽然笑了下,「今天當著我爸,我把話跟你說明白,我不是討厭你,我是恨你。恨不得你下地獄。」

  丁琦拳頭捏得咯吱響,「你……」

  宋子川側目看丁琦,「感恩?他對我有什麼恩。如果不是他,我爸根本不會死。你現在居然跟我說感恩?」

  「你這小兔崽子知道個屁!如果你爹知道你現在這個鬼德行,棺材板兒都壓不住。老子今天非揍你不可!」丁琦紅了眼,大步過去一把攥起宋子川衣領,掄著拳頭就往他腦袋上砸。

  「丁琦。」沈寂沉聲喝止。

  丁琦用力咬咬牙,竭力壓制怒火,深呼吸,最終反手給了少年一巴掌,鬆了手。

  宋子川被那股力道扇得別過頭去,嘴裡嘗到了絲絲血腥味。他冷笑,瞪著沈寂低聲說:「我不會原諒你。這輩子都不會。」

  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

  數分鐘後。

  陵園一棵上百年的老梧桐樹下。

  「那小子走後,沈寂一個人在墓碑旁邊的石墩子上已經坐了半個小時了。」

  「唔。」

  「他還要一個人這樣多久啊?」溫舒唯蹲在樹下,兩手托腮,苦惱地問。

  「不知道。」丁琦也蹲在順下,兩手托腮,搖搖頭回。

  「你和他這麼多年朋友,都摸不准他發呆要發多久?」

  「可能那包煙抽完就正常了吧。」

  溫舒唯:「……」

  不遠處,坐在墓碑旁的高大背影紋絲不動,兩隻大長腿隨意地敞開著,從他們的角度看不見沈寂的臉和表情,只能看見他垂在膝蓋上的手夾著一根燒了一半的煙,偶爾抽上一口。

  溫舒唯頹然地收回視線,抱住腦袋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忽然一頓,側目看丁琦,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餵。」

  丁琦扭頭,「幹嘛?」

  溫舒唯遲疑了會兒,有點不知怎麼開口。

  「怎麼,有話要問我?」丁琦挑起眉毛,「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想問什麼。你想問宋子川為什麼對老沈敵意那麼大,是吧?」

  溫舒唯皺著眉,連連點頭。

  丁琦一頓,嘆了口氣,道:「宋哥是執行任務的時候犧牲的。」

  「……那,那小孩兒為什麼要說是因為沈寂?」

  「那幾顆子彈本來是朝老沈打的,宋哥衝過去替老沈擋了槍。」丁琦語氣沉下去,「對面都是亡命之徒窮凶極惡,子彈打穿了防彈背心,宋哥當場就……」

  聽完,溫舒唯心揪起來,抿抿唇,徹底靜默。

  丁琦說完,抬手指了指從頭頂飛過的一架直升機。溫舒唯不解地抬起頭。

  丁琦說:「就上個星期的事兒。這個營區派了七個人到邊境執行任務,最後都進了這地方,全沒了。」

  「……」溫舒唯用力皺眉。

  「和平年代,從來不意味著沒有犧牲和傷亡。」丁琦笑著說,「軍人和警察都一樣,穿了那身衣服,誰的命就都不是自個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