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還一臉愁眉苦臉的樣子,突然又喜笑顏開。
徐鶴這表情的變化,落在兩位考官眼中,他們心中不由好奇起來。
李知節因為是徐鶴的老師,這事很多人知道,所以為了避嫌,他忍住心中好奇,只能在座上喝水掩飾。
但彭汝玉卻不然,他早就聽說過徐鶴的一些事情,見徐鶴這狀態,心中也起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他先是跟李知節一樣,抓起茶盞喝了一口,然後站起身來到堂下。
彭汝玉背著手,裝作巡視考場,先是看了看別的學童的文章。
但此時考試才剛開始不久,大多數人都還在想著如何破題。
有幾個開始動筆的,他站在那幾人身邊看了一會兒,卻沒有什麼驚艷之處,甚至有個傢伙還將題目破歪了。
但彭汝玉見狀卻不動聲色,繼續朝後走去。
來到徐鶴身邊時,他立馬感覺到徐鶴與其他人的不同。
別的學童見他走來,有的諂媚一笑,有的神情拘謹,有的故作沉思。
但徐鶴卻不同,自他來到徐鶴身邊,徐鶴竟然連頭都沒抬一下,自始至終都在稿紙上寫著文章,沒有絲毫分心。
彭汝玉年近五旬,眼睛已經有些老花,他彎下腰,湊近了看去。
只見徐鶴開篇第一句破題寫道:「聖人贊有虞之樂,文備而情亦備焉。」
彭汝玉見到這個破題頓時渾身汗毛直豎,倒抽一口冷氣。
「此子扣【韶】字起講,矜貴莊嚴,前句以【虞】代舜,後句釋【韶】字為文情俱備,實乃提綱挈領之述!」
原來,舜之先封於虞,故城在今山西省平陸縣東北,破題中徐鶴用虞代指舜帝,既點名了原文所述為何,又不直接寫出韶為舜樂,這樣繞一個彎彎,既點名自己知道此典出處,又暗合了八股破題的規矩,可以說非常巧妙。
而後一句則寫出了他自己對【韶】樂的認識,說白了就是韶這種音樂,既優美動聽,還言之有物,這一句既闡明了原文之意,又給下文做了鋪墊。
這就是為什麼彭汝玉見之則喜的原因。
彭汝玉按捺住驚喜,繼續往下看去。
「笙鏞琴瑟,有以極音律之和,而聞之者心融。
干戚羽旄,有以備物采之華,而觀之者忘倦。
歌九德而間九功,雍雍乎鳳鳥之和鳴也,而聲孰尚之。
舞九韶而協九奏,蹌蹌乎百獸之率舞也,而容孰尚之。」
彭汝玉看著這時,甚至手都激動地微微顫抖起來,仿佛大夏天喝了一瓢井水,暢快無比。
國朝百多年,自八股定為科舉正場必考之後,還從未有人寫出如此文字優美而又言之有物的文風。
寥寥幾句,彭汝玉仿佛回到了上古虞國,親眼看到了鳥獸和鳴,百姓親睦的年代,而這,不就是儒家一直嚮往的時代嗎?
看到這裡,徐鶴開始闡述自己對原文的理解:
「謂之盡美,信乎其文之備,而無以復加矣。然其中又有盡善者存焉。
蓋其聲之美,不止於音律之和也,而咸寧之化,實洋溢乎其中。
其容之美,不止乎物彩之華也,而至德之光,實交暢於四表。」
彭汝玉也是進士出生,但從來沒見過徐鶴這種八股寫法,一渡一束,文章縈紆起伏,無處不透著新意。
而且文中【咸寧之化】、【至德之光】一下子將朱子所註:「美是聲容之盛,善是美之實」的闡述給點了出來。
八股文是什麼?
是代聖人立言,但這不是胡編亂造,自由發揮,國家是給了你標準答案的。
標準答案是什麼?那就是朱子對聖人之言的闡發解釋。
徐鶴不僅文辭優美大方,而且緊緊扣題。
這完全達到了謝夫子所言的,將八股文章作出文學小品的那種境界了。
一篇好文,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那是可以引發共鳴的。
彭汝玉不由自主將自己代入到徐鶴的位置:「如果現在場中參加府試的是本官,本官能做出與之比肩的雄文嗎?」
答案讓彭汝玉有些喪氣,他不行,完全不行,這種新穎的寫法,這種緊扣文題,比興渡束的寫法,不僅他聞所未聞,甚至連細細揣摩之後也未必臨摹得出。
「此子真乃天縱之才,難怪能做出那麼多驚才絕艷之詩!」
彭汝玉收拾心神,接著往下看。
只見徐鶴的文章已經寫到了尾聲。
「揄揚詠嘆,依稀乎文明濬哲之風,音有盡而意無窮也。俯仰周旋,想像乎揖遜雍容之狀,心悅之而口不能言也。
謂之盡善,則美之中又有實焉,而非徒以其文矣。韶之為樂,其盛也一至此哉。」
沒了,寫到這,這一篇文章就這麼結束了。
彭汝玉有些惋惜,就像後世那些看小說的讀者。
明明知道故事到這裡結束最完美不過了,但因為接下來的日子沒法追更,所以在小說最後一章結尾開始噴作者。
「這特麼就結束了?爛尾!」
「有沒有番外?沒有番外我一星差評!」
「不管了,作者明天不更我寄刀片!」
彭汝玉此刻的心情不能說是差不多,只能說是一毛一樣。
他看著徐鶴的眼神都開始變得幽怨了。
見徐鶴已經開始檢查文章中有沒有犯諱和用詞不當的地方,彭汝玉悵然若失得直起腰來,他想再去看看別的考生文章作的如何。
但砸吧砸吧嘴,又覺得看完徐鶴的文章再去看別人的,就有點索然無味的感覺了。
於是他索然無味地拖著兩條腿回到堂上。
李知節見他下了堂便一直站在自己學生身旁,此刻又這一副不開森的樣子,頓時心中咯噔一下。
「這小子,如果文作的有失水準,看我回頭怎麼收拾他。」
雖然李知節也是抓耳撓腮想知道自己學生文章到底如何,但終究為了彼此好,他還是沒問彭汝玉到情況到底怎麼樣,只能聽著老彭坐在旁邊案上唉聲嘆氣。
這時,已經有作文速度較快的考生開始交卷。
府試的考試形式和考試內容基本跟縣試差不多,但又比縣試稍稍規矩一些。
比如縣試中,李知節那日心情放鬆,那就隨便出了個試帖詩的題目。
但府試不同,不管考幾場,但其中三場必考,一是制義、二是貼經、三是策論。
彭汝玉接過第一個頭髮花白考生的卷子,他看了看,然後隨便用筆圈出那考生卷中一字道:「汝寫文章,一遍在稿上,一遍在卷上,連抄兩遍都未發現【賢】字下面的【貝】字少了一橫?下場不必再來,本官這次不會錄你!」
他這番話說完,那老頭哭訴道:「稟大人,學童老眼昏花,許是少些一橫未曾看清!求大人看在學童白髮搖齒的份上,給學童一個機會吧!」
彭汝玉聞言大怒:「本官給你機會,那誰給那些文雖不好,卻無一個錯字的學童機會呢?」
那老學童聞言,頓時面色如紙,踉踉蹌蹌、失魂落魄的站到考棚外等著了。
接下來幾人的文章,彭汝玉看得極快,幾乎是掃了一眼便告知這些人下場不用來了。
考棚中的考生聽到這麼多人竟然一人未錄,全都忐忑起來,有些想交卷的也躊躇著不敢上去觸霉頭了。
這時,突然他們的身後有一拍桌椅【嘩啦啦】響起,彭汝玉和李知節也被這動靜驚動了,抬頭朝那方向看去。
只見徐鶴正站起收拾筆墨紙硯,不一會拿著考紙便朝堂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