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寧願先一步

  第74章 寧願先一步

  一夜喧囂,淮安府又添幾多談資。

  在早餐鋪子開始賣起熱氣騰騰的包子時,有些人的命運已身不由己地改變了軌跡。

  咕……咕咕……

  漕運刑部分司衙內,已在門廳口站了近兩個時辰的差役聽見了奇怪的聲音,他哀怨地縮了縮肚子,暗中咒罵那應當來換值的人是不是故意躲起來了。

  這總兵發狂,連理刑主事劉雲的腦袋都說砸就砸,何況小吏差役?可同值至少應該托人塞兩個饅頭過來不是?

  咕咕……咕咕咕……

  奇怪的聲音又加大了,差役停了摸肚子的手,低頭看看自己的腰腹不對勁呀,餓是餓的,卻沒震動感麼!

  他追著聲音的方向緩緩歪頭——隔著幾尺的距離,是一張裹在錦緞里的大肚皮。

  啊!是總兵大人餓了。

  這兩個時辰,只顧著給總兵大人添茶了,差役眼見著劉雲的腦門差點兒被砸個坑,是半點兒都沒有往前面獻殷勤的心思,上峰劉雲又以包紮額頭為由,一去不返,誰還記得堂上霸王要吃飯?

  日頭早已爬上了屋脊,卻全然照不出這衙門裡有新鮮人的蹤跡,那據說要來會審的沈淮和錢御史,根本杳無音信。

  曹開河從未受到過如此冷落,怒火在胸中焚燒,這一會兒的功夫,茶具已經砸了三套。

  眼見著後面補上來的茶具品相是一套不如一套,曹開河怒如鬥雞,差役噤若寒蟬,苦不堪言。

  而這突如其來的、不受控制的腹鳴聲,格外彰顯了曹開河的際遇和狼狽,壓垮了他苦苦忍耐的暴戾陰沉。

  「啪!」

  終於,在最後一串碎裂聲中,曹開河一腳踹翻了茶几。

  「搜!給我搜!」

  曹開河咬著牙,從牙縫裡吐出話來:「我的人,死活都必須跟我回去,一個都不能少!」

  「是!」

  呼啦啦一陣驚人的動靜,跟著他過來的親衛,加上剛剛調過來的二三十名漕兵,應聲散入理刑衙門之中。

  小差役張大了嘴,下一秒就被拎住細細的脖頸子——

  「帶路,大牢去!」

  劉雲接到消息時,手中筷子沒夾穩,香噴噴的饊子便掉進小米粥里。

  「去,速去召集人,務必守住牢門!」

  雪白的紗布誇張地在腦袋上裹了數層,技巧地露出一點額頭的紅腫,看起來足夠的慘。

  可這新來的消息卻隱隱預兆著即將到來的真慘,劉雲猛地站起來,撞翻了粥碗,筷子還握在手裡,便原地打著轉。

  須臾,便又派出一個心腹:「去,速速通知沈大人和錢御史,務必將他們請來壓陣。」

  狗急了還會跳牆,何況曹開河?

  徐明暴死,丟了參謀,這人恐怕是瘋了。

  劉雲自問分量有限,縱是做好了翻臉的準備,可若沒人壓陣,恐怕曹開河真能趁亂把他給殺了。

  頂頭上司漕督邱奈成還遠在金陵,這淮安城裡,誰能壓制這頭頂爵位的漕運總兵官?

  夜裡見識過了徐明的狠戾和沈淮的手段,劉雲很清楚:此時能控制事態的,絕不是自己。

  「嗯,知道了。」

  沈淮剛從張參木處歸家,便被劉雲的親隨迎在周宅的門口。

  那親隨已在周宅門口團團轉了好一會兒,沒想到竟然只得了沈淮一句輕飄飄的回應。

  「沈大人,曹總兵要搶人,此時恐怕已經入了理刑大牢了!」親隨亦步亦趨,試圖說服沈淮。

  沈淮一身疲憊,披風斜遮著剛包紮好的肩頭,在高峻的扶持下欲進宅門,卻在一腳已經邁進門檻的時候,回過頭來,對那猶在忠心呼喚的劉雲親隨招了招手。

  等那人趕忙躬身傾聽時,沈淮卻伸手扶了他一把,等他直起身些,終於嘴角微彎,用微啞的聲音點撥道:「回去跟劉大人說:他搶你就攔,攔不住就讓他搶去,理刑勢單力孤,要在這事情上拼死做什麼?」

  說完,也不待那親隨反應,自顧進了宅子。

  高峻留在後面,預備關門,瞅著那人一臉仿佛不得要領的模樣,嘖嘖地搖了搖頭,卻也只是將門照舊掩了,將一句話夾在門縫裡:「想不通的事情,就交給能想通的人去想,還不快去稟報劉大人?」

  「大人……」親隨扒著門縫,看著那主僕二人漸行漸遠,終於隱入深深庭院中,只好默念沈淮說的話,轉身奔走。

  周大柱的斷指之傷需要人看顧,沈淮索性將他和老周都留在了張參木那裡。只是這樣一來,周宅最近的人丁就更加稀疏了。

  一夜過去,無人打掃的院落小徑上又多了幾許落葉,沈淮緩緩踏過那些給新生嫩芽讓路的枯葉,一路走著,一路忍不住微微側耳傾聽。

  隔著兩道牆,那裡的微風送來草藥香,沈淮的眉目微微放鬆。

  蘇芽早已回來了,小腿的傷剛剛處理乾淨,頗吃了些苦頭,此時正墊高了左小腿,躺在床上,準備入睡。

  可這一夜驚心動魄,歸來喧囂仍未了,讓人怎麼睡得著呢?

  蘇芽閉著眼睛,聽著娘親的動靜。

  顏氏守在床邊,寸步不離,眼睛紅紅的,小心翼翼地給她整理著被子,又怕蓋不住腿,又怕被子太重壓得她疼。

  「哎喲,一個小院子裡,現在有兩個傷腿了,」蘇芽憋不住了,睜眼笑著哄:「娘,您還要受累,得頂住啊。」

  顏氏卻不像從前那樣理她,只垂著眼皮坐在床尾,手裡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撫著被褥。

  「娘?」

  「……」

  「娘!」蘇芽將半身撐起,要去握顏氏的手。

  顏氏卻在這時候說起來不相關的話:「小芽,你還記得你爹的樣子嗎?」

  蘇芽怔了怔,「當然記得,我怎麼會忘記我爹。」

  「那伱有沒有怨過你爹呢?」顏氏問,「他自顧去做大英雄了,去保護別人,寧願丟下我們。」

  蘇芽似乎知道顏氏要說什麼了,她微抿了有些失色的唇,無言以對。

  「我怨過。」顏氏的視線,在眼帘的遮擋下,似乎只能看著面前三尺處的地面,聲音依舊溫溫柔柔,卻又壓不住的冷冷清清。

  「我知道他沒有做錯,那些人就在眼前,不救他們就會死,那樣危急的時刻,以你爹的性格,他恐怕連想都沒想過要做什麼選擇。他看到了,就去救了,就是這麼簡單,縱是在心中拿我們再重,也不會有他三十年刻進骨子裡的道義二字重。」

  「只是,我還是忍不住會怨,那時你十二歲,被你爹教得玲瓏心竅,比誰家的孩子都懂事,那麼多人圍過來磕頭,謝你爹的救命之恩,你卻還扯著我的衣袖,問我為什么爹爹能救那麼多人,那麼多人卻救不回你爹一個人,甚至帶不回你爹一具屍身……」

  「後來聽說眾人都被你說得抬不起頭,可我一點兒都沒注意,我忙著抱住你。」

  顏氏狀似平淡地追憶著,聲音甚至有些木,「那時候啊,你說的話,一字一句都在扎我的心——你哭著喊著,說你爹在水裡冷,說他也許還抱著樹,也許還摟著某處的石頭,說他還等著有人去救,說你不要一個英雄,喊著哪怕是一命換一命,也要帶你爹回家。」

  「小芽,那時候一片混亂,到今天依然在娘心裡亂著,娘的天塌了,娘的你仿佛也嚇瘋了,娘心裡的痛過了這麼久都還細嘗不出……若是人生再來那樣一次,娘寧願當下就死了,只要比你們都先死,那就再也不會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