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更深露重人夜行
「沈淮。」
「嗯?」
「……」
「怎麼了?」
「……你別怕,我會好好待你的。」
沈淮眉梢微挑,沒料到她會突然這麼說,笑意卻在一瞬間漾滿了眼睛,應道:「好的,我不怕。怎麼突然說這個?」
「沒什麼,」蘇芽不想告訴他自己是有感而發,倘若他繼續追問她將如何待他好法子,大約她也只能現謅,還謅不好,於是連忙轉換話題,問道:「方才我回來時,在門口遇到了於青峰,他怎麼樣,可是個做實事的?能與你一條心嗎?」
沈淮抬手在她腦門兒上輕輕彈了一下,「不想回答,就變著法兒扯別的話,哪個教伱的這般油滑?」
不過,他到底也是沒追問,只道:「官場不是談一條心的地方,倒是從利害著眼,反而更可靠些。於青峰此人非同一般,大理寺的人才不少,原本不必將還在出京辦差的人調過來,還是來給我打下手——沒點兒胸懷的辦不了這差。可見在皇上那裡,他是受信賴的。不過,怪也就怪在此處:於青峰有才能,又有信任,可他卻偏偏名聲不顯。」
「啊?」聽話聽音,蘇芽雖然對這些更深入朝廷心腹的官場門道不甚了解,卻有兩年浸淫地方旁聽的底子,聞言心生憂慮,皺眉道:「你此番養病,三司會審的那些事情全要靠他在前面頂著,若他若是個麻煩的,你豈非還要受累?」
「倒也不必過於擔心,」沈淮晃了晃交握的手,道:「漕運相關,是皇上的米倉和錢袋子,眼前的關頭,他絕對不至於派個搞事的過來。於青峰一入城便直奔過來,姿態也是好的,我只是暫時不知道他背後是否也有派系牽扯,尚待觀察而已。」
「嗯,」蘇芽心生感觸,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做官的,總說是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倒也不是句假話。」
「此話何解?」
「既是賣的,眼中便只見名利,又怎麼會挑主顧呢?不是賣與皇帝,就是賣與派系,總之戲文里說的那種心裡揣著百姓的青天啊,少見。」
她說完,突然想起眼前這位正是個賣了好價錢的官兒,連忙找補道:「我不是說你啊!」
沈淮無所謂地笑了笑,「說我也算不得錯,我如今不也正在韜光養晦,謀求自保麼?」
他說著,似乎不知又想到了什麼,眼色有些發沉,卻終是微微地勾了一下嘴角,將握著蘇芽手的手往身前又拉了拉,閉上眼睛。
消瘦的臉上,眉頭有些緊,密實的眼睫下,烏青的眼圈與睫羽混成一色,染出濃重的疲憊。
「累了?」蘇芽柔聲問。
「嗯,有些困了。」
「用過晚膳再睡吧?」
「……,」他慢了幾拍才回她,聲音有些含糊,「就睡一會兒……」
他看起來確實困意深重,就這半句話的功夫,竟已睡著了。
罷了,讓他睡吧。誰家病人似他這麼不停歇地忙碌?細想起來,如此勞心勞力,全是身不由己。
蘇芽小心地將手從他掌心裡抽出來,整理了被頭,調暗了燈台,最後輕手輕腳地退出屋子。
宅子裡一片喜慶,可是這一夜,她又自噩夢中驚醒。
還是熟悉的夢境,仍然是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依舊全無頭緒,所不同者,無非是夢裡又多了一個沈淮。
原是一份的失去,現在進化成了雙份的畏懼。
她擁著被子,在黑暗中坐了許久,終於掀被而起。
月色如鉤,薄薄的一弧,輕飄地貼在低垂的夜幕里。遙遠的巷子裡,傳來二更的梆子聲,蘇芽怔怔地站在屋頂四望,人們都睡了,只有星星點點的燈火,碎落在白牆黑瓦里。
久違了,這四下無人的居高視角。
蘇芽悄悄地活動一下筋骨,縱身躍進夜幕里。冷風自領口和袖口灌進衣服里,難受,卻清醒。久不夜遊,她穿行在早已爛熟於心的城裡,將那些因噩夢而焦躁不安的情緒漸漸落回肚子裡。
轉了一圈,最後落在蘇家小院中。
住了兩年多的地方,不過才空置月余,只因少了人氣,各處便已積了一層薄薄的灰。
蘇芽在小小的屋裡走過,最後在井沿旁停下。
井邊的石礅上,放著個青石鑿成的蒜臼子,風吹日曬雨淋地過了這麼久,臼窩裡積了一小堆塵土,斜斜地在臼窩裡歪成一個小坡。
蘇芽把那小坡掏翻出來,吹掉殘留,又用帕子將臼窩和蒜錘都給擦抹乾淨了,最後將一塵不染的蒜臼子重新放回石礅上。
她蹲下來,盯著這隻蒜臼子看,沈淮愛吃餃子,每次變著花樣地來蹭餃子吃時,總是殷勤地在這裡用它搗蒜,那時候她和顏氏還覺得他算紆尊降貴,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變成一家人了。
一抹笑意鬆軟了眉梢眼角,蘇芽站起來,將蒜臼子抱在懷裡,準備回去了。
這時,隔壁周家老宅里卻傳來一些動靜。
「夫人,更深露重,回吧?」並不年輕的女聲,溫和地勸著。
「睡不著,再走一會兒。」
「明日天亮了,再來無妨的。」
「天亮後那老周頭叔侄便如贅尾一般,盯著人不放,還會准我進來?」趙氏的聲音有些刻意壓低的尖刻,憤恨之意難掩,「你把燈稍稍抬高一些,我倒要瞧瞧:這周家老宅究竟有什麼好,藏著不讓人知道,竟只留給她的大孫兒!」
「……夫人,奴婢還是沒想明白:大公子如今只娶了個貧寒女子,豈不甚好?那女子一窮二白,不過是個講話本子的,縱有些武藝在身,又能如何?沒有妻族的助力,大公子便始終還是個單打獨鬥的,您卻為何非要他與邱家聯姻呢?」
趙氏嗤笑了聲,「他那種人,你當老爺與我真能左右了他的婚事?不過是……」
她似有顧慮,咽下後半句,轉而道:「他也未必就娶邱家小姐,但是絕不能這樣累我與邱家結仇。」
「可是,您在京城,老爺身後有太后老祖宗這層關係,邱家縱使有些權勢,又能奈何的了您?」
趙氏半晌不語,搭著那心腹女婢的手臂,穿過遊廊,推開懷月軒的門,接過女婢手中的燈,稍稍舉起來在室門前一探,才輕聲嘆道:
「你懂什麼,他若與邱家結了仇,我可憐的沅兒又到何處去尋一個好人家的嫡女為妻?沅兒的一生已被那人毀了,再也走不得科舉……」
她咬了咬牙,恨道:「忍氣吞聲這些年,如今卻就連終身也要被連累,我,我要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