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意不意外(1)
這兵丁一直將頭勾著,壓根兒不敢向四周打量。
問過身份姓名後,劉雲開門見山:「徐明被殺時,你可在現場?」
「小的與徐大人在同一艘船上。」
「當時,你所站位置,距離徐明有多遠?」
「小的就站在徐大人對面。」
「這麼說,徐明被殺的情形,你也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那伱說說看,徐明傷在何處?」
「在脖子上,被暗器貫穿了。」
「你仔細說清楚那傷口位置。」
「正中喉頭。」
「他身上可還有別的傷處?」
「這……」兵丁遲疑道:「喉頭被貫穿了,這已經就是致命傷了呀。」
「本官問你,你便如實說明,」劉雲聲音沉穩,循循善誘,「這一問是為核實你的身份和虛實,你只管仔細回想,老實作答便是。」
兵丁聞言,心中一凜,只道自己的供詞能不能讓人信服,全繫於這一回了,於是擰眉苦思,將當夜情形仔細追溯。
「回稟大人,那暗器似乎只有一枚,徐大人中了暗器之後又落入水中,事發時間短促,確實沒有別的傷口,」兵丁格外遲疑,卻又不肯不再進寸功,於是依舊將想法說出了口,「倒是有一處,或許能也算是傷。」
「你大膽地講。」
「徐大人落水之前,曾經往後摔在船舷上,那時他喉頭已被暗器貫穿,直挺挺地向後仰倒,是以摔落聲音十分巨大,向來後背也應有傷。」
劉雲眼中泛出一點笑意來,卻立刻收住,眼睛一翻,指示衙役將仵作和徐明一起帶上大堂。
白布覆蓋的擔架抬進來時,人群中有輕微的騷動,待到仵作將那蓋臉的白布一掀開,兩邊便有抽氣聲。
只見白布下,徐明慘白的臉上雙目緊閉,嘴唇微張,露出森森黃牙,而眾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那拉長的、僵直的脖子上,一個銅錢大的血洞抓住。
那血洞裡的皮肉早已黑了,凝結著黑血的傷口因在水中泡過,表層向外膨脹,又因岸上乾冷,外皮又開始緊繃拉扯,於是那血肉便像張著的嘴,仰天敞著。
這一刻,不曾遠庖廚的堂上人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被割頸、放血、拔毛、洗淨之後,那一條雞脖子。
仵作又將徐明的身體翻過來,驗屍過後,衣衫本就不齊整,上衣一扒就散,露出背上色澤深重、形狀狹長的一道淤血,顯見得就是兵丁所言,徐明摔在船舷上的時候留下的那一道撞傷了。
仵作似是得了授意,快手快腳地將傷口展示出來後便會立刻避讓,以便讓兩面的陪審都能看清。掐算得時間差不多了,又將徐明翻過來,依舊面朝屋頂,黑洞似的一張大口、一處喉頭,仿佛要吶喊,卻偏偏無聲。
這是徐明。
淮安府的胥吏傳奇。
臨清伯曹開河的左膀右臂。
雖是一個不能為官的胥吏,可是他在淮安府的風光,時常倒比那淮安知府強。
然而,這麼一個胥吏中的勵志典範,竟就這樣死了。
屍體展示於廳堂之上,哪裡還有半分體面可言。
有人不由自主地摸著了自己的脖子,有人驚懼地挪開目光,各自想法不好言說,卻有一點大致相同:今日,他們都又一次被提醒了,這官場兇險,竟還會有橫死之憂。
劉雲的視線在眾人身上掠過,尤其沒有錯過曹開河那翻湧克制的神色,他握緊了驚堂木,指節泛白,手背上青筋鼓起,想起過往被他們壓制的情形,不由得從鼻孔里噴出兩道氣流,不為人知地冷笑了一聲,心中痛快難言。
「你可見著射殺徐明的兇手了?」
「沒有,」兵丁被身邊屍體的寒氣所擾,聞言打了個寒戰,「小的正準備按徐大人的吩咐回去報信,所以是正背對著暗器來的方向,是徐大人正說著話的時候突然發出怪聲,小的聽不清,便湊近去聽,這才發現他的脖頸上多了個傷口。」
想到當時徐明張著嘴,喉頭鮮血汩汩,臉上那難以置信的驚懼神情,兵丁默默地跪著向旁邊挪遠幾步。
劉明冷眼瞅著,突然將驚堂木一拍,嚇得心思各異的堂上諸人皆都一驚,那兵丁更是膝下又軟,匍匐在地。
他也不管,沉聲喝問:「你說徐明吩咐你回去報信,是給誰報信,又報的什麼信?」
「給,給曹大人報信,」兵丁向前爬行兩步,遠離那自己要曝光的死人,回道:「他讓我告知大人:今日之事,必要有個善了,其餘容後再議。」
「『今日之事』是何事?」
「是……」兵丁突來了滯後的遲疑。
他不敢看人,不代表就沒看到人,曹開河就坐在堂上,那陰沉的視線罩著他,兵丁早已覺得心裡發毛。
「啪!」
劉雲把驚堂木使出了花樣,總在人想要用腦子的時候過來干擾,他將那木塊重重地一拍,喝道:「讓你講,你就講,事已至此,難道你還會有退路不成?還不從實招來!」
那兵丁心思被他帶的跑,可不是嗎,這人都在堂上了,證詞都說完一大半了,難道此時閉嘴,曹開河就能饒過他了?
他牙根一咬,心一橫,說話立刻就像倒豆子一樣,「是殺人!」
兵丁直起身來,那奮勇的模樣,幾乎就讓人以為他正在戰場之上,奮勇殺敵,聲音鏗鏘有力,震得樑上有聲,「我們上船時就領了命令,要借搜救為掩護,務必斬殺一個年輕人。」
答案呼之欲出,沒人敢在此時出聲。
「那人是誰?」
「起初不知道姓名,後來才知道,是個姓沈的大人。」
劉雲往堂下一看,曹開河手邊居然有茶盞!
他當即將臀下椅子往後挪了挪,人往前坐,留足了閃避的空間後,這才吩咐兵丁:「你且將四周看一看,當夜你們要殺的人,可在堂上?」
堂上目光唰地有聲,盡都聚在沈淮一人身上。
沈淮心中悶笑,劉雲這戲做的,真是廣集捧場客啊,照這情狀,就算今日堂下不是這兵丁,換個不是太蠢的外人,也都能循著視線找到答案吧?
這兵丁能被派回去報信,自然不蠢,可他抬頭時不小心與曹開河的視線碰上了,立刻面色灰敗,挺直的脊梁骨頓時又軟了幾分,全憑著騎虎難下的本能行事,眼一閉心一橫,指著沈淮道:「就是那位。」
苦主沈淮在人群目光聚焦之處,面色無波,從容以對,一派名士風流。
這一下,便有人更加義憤填膺了——
「沈翰林少年英俊,自童生、鄉試至會試,一路榜首,十七歲進殿試,欽點榜眼,如此才俊,自古又有幾人?竟然在我淮安府遇到這樣的兇險,此乃我等之恥,恥啊!」
錢御史剛拍案而起,人群里突然站起來一個小官,激動至極,簡直就像是看見了一顆文曲星隕落。
錢御史一愣,嘴裡的話就忘了。
沈淮也是一愣,這淮安城裡,竟然有這樣的不合群的官兒?
眾人更是愣了又愣,因為那兵丁的手指頭在指認完沈淮之後,竟然又轉了幾寸,在錢御史的方向停下來。
「徐大人說了,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殺掉這位大人,一定後患無窮!可是當時情勢緊張,事態危急,河面上又是黑咕隆咚的不好辨認,所以就讓我等便宜行事——只要能殺掉這位沈大人,其餘人等的死傷都不計較。」
「其餘人」錢御史慢慢地擰著脖頸子,瞪視地上那死人,眼瞼跳動,餘光便籠著對面那端坐不動的臨清伯。
想到那夜鋪天蓋地籠罩過來的暗器如雨,劉雲也是一般的牙根痒痒,可他面上浮起怒色,口中卻道:「你可知自己說的這番話,涉及多位朝廷命官,其中不乏大員……」
「荒謬!」
曹開河一巴掌拍在桌上,一直在防著他的劉雲驚得往後微仰,見無物來砸,心裡一顆小石頭落地,定睛去看曹開河的反應。
曹開河看起來十分暴怒,臉上皮肉盡數橫起,殺機四溢。
想他三代勳爵在身,又領著漕軍偌大的排面,便是與邱奈成不和睦,場面上卻從來沒有難看過。
沒成想今日竟然在個小小的理刑大堂上,被人明刀子照影、軟刀子割肉地,生生往死胡同里逼,他如今雖還坐著,卻已經因這兵丁供詞的緣故,頭上已經有了謀殺朝廷命官的嫌疑了,「你是哪裡來的妖怪,敢在此地信口開河!」
多年官場修煉,曹開河已經明白,今日這圍捕漕督邱奈成的網已經破了巨大的漏洞,是絕對沒法再收了。
不僅收不起,而且還在水下橫流的波瀾中被咬住了,把他往下扯。
若再任由事態發展,恐怕不日這漕運總兵官就要換人了!
「劉雲,你今日究竟是何居心?」
曹開河將手從茶盞上拿開,忍住再摔杯的衝動,怒斥道:「先是衙役,後是兵丁,都將屎盆子往老子身上扣,是誰教你如此行事?」
喲,話裡有話啊。
眾人噤聲,縮頭,眼都不瞬地看著堂上好戲。
「曹大人,您又怎麼了?」劉雲驚訝地瞪大眼睛,甚至還懵懵地眨了兩下,「下官按規程審案,有物證的呈物證,有人證時喚人證,絕無逾制。徐明死的蹊蹺,尤其他又向來有您的左右臂膀之名,這一回若不將案情審察清楚了,反而稀里糊塗地結案,那才是壞了您的清名。」
曹開河一口老血要噴出來,這個賤人,竟說的一口好戲詞,什麼叫「又」怎麼了?
「這兵丁的供詞不可信!」
「曹大人有證據提供?」
劉雲突然發現了人多勢眾的好處——這大堂之上不知道怎地,竟然沒有了往日讓曹開河一呼百應的擁簇,反而讓他找到了主場的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