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林妙又笑了。
只是,他的笑看上去有些奇怪。嘴是咧開了,嘴唇卻緊咬著,眼角是彎了,雙眼卻幾平眯成了一條縫。
縱橫江湖二十三年,林妙第一次有點怕了。
三十歲之前,他也怕過。
師父在遇到他時,曾說過,他是百年難遇的學醫之才,假以時日,必成一代江湖神醫。但師父也說過,杏林之道,天賦固然重要,經驗是積累亦無捷徑可走,至少需做十年學徒,方可獨自行醫。
在隨師父走江湖的日子,林妙師徒雖不碰刀兵,卻也見慣了刀光劍影,江湖險惡。他和師父在江湖行醫,救人的速度永遠趕不別人殺人的速度,而且,所救之人往往也是為了再去殺人。
而身在江湖之中,郎中大夫的地位似乎只是個陪襯,永遠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甚至還常常受到威逼脅迫。本是救死扶傷之道,卻難免被捲入殺人害命的勾當,整日提心弔膽,如履薄冰。
似乎只有如黔南五毒教那般,既會解毒,亦會用毒,才會令人心生敬畏。
直到二十三年前,他一醫成名。
那一年,丐幫第九任幫主肖若天率丐幫八位頂尖高手,在雁門關伏擊遼國南院大王耶律達赫。由於情報有誤,原本以為只有五十騎的護衛隊卻來了二百騎。
肖若天不想錯過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最終還是決定冒險出擊。
雁門關外一場血戰,肖若天率八大高手捨命相搏,斬殺遼兵百餘,肖若天甚至還一掌擊中了耶律達赫的後背。
怎奈,遼兵悍勇,死戰不退,讓耶律達赫負傷而逃。而久戰不下,遼兵援軍殺到,丐幫眾人頓時陷入重圍。
最終,除了肖若天和八袋長老陳季風殺出重圍,其餘丐幫高手盡皆當場殉國。
而在退入雁邊關內後,陳季風也血盡而亡。待負責在憲州城接應的丐幫子找到幫主時,肖若天亦是奄奄一息,命懸一線。
碰巧的是,林妙師徒當時雲遊至五台山,下山之後就進了憲州城,正好碰上滿城尋找良醫的丐幫弟子。
因為貪圖丐幫開出的一百兩黃金的酬金,林妙的師父自告奮勇,帶著林妙前去醫治。可是,當他見到躺在床上的肖若天時,卻後悔了。
粗粗一驗,肖若天身上足有十餘處傷口。其中兩處箭傷,一處幾乎是貫左胸而過,距心臟不足半寸,一處則是穿腎而過。再號脈,內息如將熄之火,已成油盡燈枯之勢。
林妙的師父只得如實相告,讓丐幫弟子準備後事。聞聽此言,丐幫弟子哪裡肯依,隨即拔刀相向,喝令林妙的師父非醫不可,若是救不活幫主肖若天,即拿林妙師徒二人陪葬。
林妙的師父明知是死路一條,也只得硬著頭皮上陣,卻又不知該如何下手。
就在此時,作了九年學徒的林妙果斷出手了。
他以一套五行針法遍刺肖若天三十六處要穴,其出針之准,下針之快,取穴之大膽,令他的師父也是大吃一驚。
更讓他師父吃驚的是,行針之後,肖若天居然氣色漸好,連脈息也平順起來。
隨後,林妙又開出三張藥方,讓丐幫弟子每日按卯、午、酉三時依次餵肖若天服下。
七日之後,本已危在旦夕的肖若天已可自己進食。又過了十日,他便能下床走動。到了一個半月,肖若天已然恢復如初。
從此,丐幫將林妙奉為上賓,並傳號天下,林妙乃是丐幫恩主,何人與之為敵,便是與丐幫為敵。
而有了丐幫的宣傳,林妙在江湖上立時聲名鵲起,登門求醫者越來越多。不知何時起,「聖手神針」的名號已傳遍江湖。
在得了「聖手神針」之名,林妙做了一件他自認最明智的事,就是和丐幫撇清了一切關係,也不與任何江湖人士交往。
因為他已漸漸明白,丐幫雖是天下第一大幫,但也因此樹敵無數,自己一日和丐幫有瓜葛,也就一日有被捲入仇殺的危險。
而且,他更加明白,再大的門派,也有勢衰之日,正如自肖若天卸任幫主之位後,丐幫就此江河日下。而再高的武功,也有不敵之時,正如少林方丈智空二年前就死在了七名蒙面黑人之手,至今未查出兇徒。
勢力、武功看似強大,卻無法保證自己在江湖中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自己與任何門派皆無干係,但每個門派卻又會有求於自己。如此,方是不敗之地。
而十五年來,他偏居在這太岳嶺上,無一兵一卒護莊,門人也無半點武功,他卻始終安如泰山。
甚至再也沒有體會過害怕的滋味。
林妙有時也在想,這不正是武學中所謂「無招勝有招」的至高境界嗎?若自己當年不是從醫,而是習武,說不定也會是絕世高手。
但今日,林妙卻害怕了。
令他害怕的不僅是眼前這個巧舌如簧,成熟得嚇人的小和尚,還有他身邊的那個威猛大漢。
而那個大漢令人生畏之處也不是他的形容,而是殺氣。
他一言未發,只是怒目相視,卻讓林妙有萬刃加身之感。
林妙行走江湖多年,所遇之人,有如凶神惡煞者,有陰毒狡詐者,有笑裡藏刀者,也有不怒自威者。
但從未有人有如此這般的殺氣。
這殺氣如利刃,可一劍封喉,如利箭,能穿心而過,更像大斧,可一舉將人劈開。
但它其實是一種決絕之氣,令人不寒而慄。令林妙心裡不得不擔心,若是真不醫那女子,會有雷霆之怒,滅頂之災。
「小師父之言,分明是在說我乃是忘恩負義之輩。」林妙暗自穩了穩心神,「不過,論恩義,難道就可不問善惡了嗎?」
「何為善惡?」亥言道,「倘若莊主所問的是:醫治江湖人是要不分善惡嗎?小僧會說,是!」
「啊!」林妙不禁叫了一聲,「若是你如此以為,你我怕是無再爭辯的必要。」
「林莊主莫急。」亥言道,「小僧且先問你:是救人容易,還是殺人容易?」
「於我自然是救人容易,於各位嘛......可能是殺人更容易些。」林妙掃了一眼眾人,卻唯獨不敢看武松。
「非也,非也。」亥言搖了搖頭,「殺人與救人之易難,並非在殺人與救人本身,而在是為何要殺人與救人。」
「願聞其詳。」林妙道。
「若是濫殺無辜,自然是殺人容易,不問青紅皂白,手起刀落即可。但若是要行俠仗義,除暴安良,殺人卻不易,所殺之人非是死有餘辜,罪有應得方可殺。此才是真正的江湖善惡之別。」亥言道,「至於救人......」
亥言故意停了下來。
「那救人又當如何?」林妙問道。
「救人卻恰好相反。」亥言接著道,「見死不救自然容易,袖手旁觀,置身事外即可。但濟世為懷卻不易,好人、善人自然該救,但壞人、惡人難道就不該救嗎?」
「壞人、惡人也該救嗎?」林妙一臉不解。
「不該嗎?」
「那為何該救?」
「你若不救,只是這個世上少了一個惡人而已。但你若救了,這世上卻可能會多一個善人。」亥言回道。
「那若是救了,他依然為惡呢?」林妙追問道。
「所以,這正是救人之難。」
林妙愣愣地看著亥言,他實在難以相信,這些話是出自一個似未成年的小和尚之口。
「林莊主,我佛有曰:人無善惡,善惡存乎爾心。所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善惡其實只在一念之間。」亥言接著道,「你又如何能憑所謂的善惡去定人生死呢?」
「難道善惡之道不是該先要分清善惡嗎?」林妙又問道。
「所謂善惡之道,不只是分善惡,更在於揚善懲惡。而揚善懲惡,亦不只是滅惡之人,更在於滅惡之念。」亥言語氣越來越平和,也越來越像一位白眉老僧在談經論道,「所謂治病救人,於術是治體疾,救人命,而於道則是治心疾,救人心。」
言罷,亥言又緩緩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捧起茶盞,細細地品了一口。
房中陷入了沉默,只剩下亥言品茶的聲音。
良久之後,林妙站起身來,朝亥言拱手道:「罷了,這一辯,我輸了。」
此言一出,眾人皆長長舒了口氣。剛剛還金剛怒目的武松也如釋重負,不由地看了身邊的柳如煙一眼。
「不過,這三回合戰罷,你我皆是一勝一平一負,最終乃是平手。這又當如何呢?」林妙又開口道。
房中的氣氛頓時又緊張了起來。
「林莊主,方才所辯,勝負且不論。有一事你總該認吧?」亥言連忙又站起身來。因為,他已經發現,韓岳蓉馬上就要拔劍了。
「何事?」林妙倒還算鎮定。
「你乃江湖之人,認否?」
「當然認。」
「好。」亥言笑了,「既然如此,莊主可知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哪兩個字?」
「這個自然知道:信義二字。」林妙道。
「信字何解?」
「重信守諾。」
「好。」亥言連連點頭,「那莊主可還記得你我開辯之前的勝負之約?」
「哈哈哈。」林妙不由地大笑起來,「小師父不僅能言善辯,這記性也是好得很啊。恕本庄主年老糊塗了,差點忘了此約。」
「罷了,罷了。」林妙心裡明白,是該找個台階下了,「能與小師父有今日之辯,真乃三生有幸。本庄主就破例,為這位娘子醫治便是。」
說著,林妙走到柳如煙身邊,伸手搭住了柳如煙的腕脈。
只見林妙手搭脈門,雙目微閉。少頃,一絲疑惑卻浮現在了他臉上。
「奇了,為何會如此?」林妙睜開了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