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空寺,真的是一座空寺。
寺中有佛卻已無僧,而且佛像蒙塵日久,甚至已看不清是那尊神明。
在這個尊崇道教的時代,各處道觀並未因道君皇帝的北狩而立刻荒廢,而佛寺在長年的冷落中卻早已少人問津。
陸雲中立於大殿前的院中,靜靜地望著山門。
兩日之前,當他按亥言所指,推開這座寺廟的山門時,瞬間騰起的風塵嗆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儘管這座華空寺就在城中,走出去半里地就是喧鬧的街市,但它似乎早已被徹底遺忘,莫說是香火,就連生息也找不到半分。
生息還是有的。
一刻之前,當陸雲中再次推開山門時,吱吱呀呀作響之聲,頓時驚飛了院中那株老楊樹上的一群烏鴉。飛鴉四散而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陸雲中抬頭看了看夜空中的彎月,他有些擔心。擔心康王會失約,從而就此錯過了行驚天之事,逆轉乾坤的機會。
關於如何對付康王,在他重新見到武松等人時,就已經逐漸有了清晰的思路。
從編了那首童謠,讓乞丐們滿城傳唱,到直接登門求見康王,直至定下華空寺之約。這一切基本是亥言定下的策略,陸雲中也深以為然。
所以,他很樂意成為執行者。那怕亥言告訴他,一旦照此行事,身為朝廷命官的他就再無退路可言,甚至有性命之憂。
性命,陸雲中早已置之度外,而官位,他更是早已看淡。他曾經官至御史中丞,乃言官之首,可監察百官,但又能如何?一個昏君就足以讓所有的制度之衡化為烏有。
陸雲中並不知道康王究竟會是個明君還是昏君,但從他這半年來的所做所為來看,他至少是個私慾遠高於公義之人,甚至於私慾而言,他棄父兄乃至整個宗室於不顧,忠孝不存,又何論仁義禮智信。
遠處的更鼓響起,正是二更天了。
陸雲中掖了掖衣襟,扶了扶頭上的黑紗幞頭,因為他已經看到山門外有人走來。
來者是兩人,除了一身儒生裝扮的康王之外,他身後還跟著一名中年男子,頭扎黑色軟腳幞頭,短須闊腮。
二人進了山門,一路朝陸雲中走來。待行至距陸雲中約二丈處,二人停止了腳步。
陸雲中心裡一驚,但令他吃驚的並非是康王還帶了一個人,而是此人武功之高,怕是這世上也沒幾個。
莫非此人就是傳聞中,康王身邊的那個江湖高手?陸雲中心裡暗忖。光以聽息而辨,此人的武功絕不在喬三水之下,和武松也有一戰之力。
陸雲中難免有些擔心起來,他倒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怕萬一動起手來,柳如煙能否是此人的對手?
柳如煙早已藏身在那株老楊樹上,枝葉遮擋之下未露形跡。但康王身後之人,她卻已看得清清楚楚,正是當初在杭州州衙與自己交過手的元道門掌門袁淳風。
雖說此後再未見過,但武松也曾經對如數次提起過此人,知道他已為金人效命,還壞了武松刺殺金人主帥之事。而且據武松所言,此人的武功比之在杭州又精進了許多,端著不好對付。
所以,眼見他如今卻和康王在一起,而且看起來就是康王的護衛,柳如煙也是心下一驚。
短短數月,這袁淳風已在宋金之間數次反覆,而且皆是在位高權重者身邊出現,這不由地令柳如煙心裡暗想,此人遠不像他的相貌那般平庸無奇。
看來,今夜的華空寺之約會比預想的更加難測。
「陸知州,本王已應約前來,有何指教就儘管說吧?」康王掃了一眼四周,發現只有陸雲中一人,心裡稍稍放下了些。
「下官此番約大王到此,是奉旨行事。」陸雲中道,「之所以選在此處,乃是因為下官有聖上密令在身,且所涉之事事關大內穩秘,所以......」
陸雲中一邊說著,一邊看向了康王身後的袁淳風。
「此人乃本王心腹,一切皆不必避諱,陸知州直管說來便是。」康王並未回頭,「倒是陸知州口稱有聖上密令,不知有何為憑?」
「那敢問大王,白日裡大王所見的蠟丸書可是聖上親筆?」陸雲中微微一笑道。
「是皇兄親筆不假。」康王道,「不過,信上所寫語焉不詳,其意難辨。」
「若真是語焉不詳,康王怕是不會如約來此吧?」陸雲中道。
康王臉上微微一抽,隨即又恢復了平靜,「那陸知州既然說有聖上密令在身,就拿出來讓本王一看吧。」
「恕下官不能從命。」
「這又是為何?」
「聖上密令只是讓下官當面向大王傳諭。」
「傳諭?」
「正是。」
「那是口諭還是手諭?」
「手諭授於下官,由下官口授於大王?」
「那陸知州就請傳諭吧。」
只見陸雲中雙手抱拳,轉身朝著北方一拱手道:「奉聖上手諭,對康王有如下幾問。」
言罷,他又轉回身來對著康王道:「請問康王,可知漢胡有別,夏夷殊途?」
「這是當然。」康王強作鎮定,但手心已經冒汗。
「再請問康王,可知昔日王莽以異姓之身篡漢,終致天下大亂?」
「陸知州這是何意?」康王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了。
「誒,大王莫要動氣。」陸雲中道,「此乃聖上所問,非下官之問。」
「我皇兄為何會有如此無稽荒誕之問?」康王不由地雙目一立,「陸知州該不是在假傳聖諭,圖謀不軌吧?這可是誅九族之罪。」
「哦。」陸雲中嘴角一彎,似笑非笑,「那若是有人乃胡人蠻夷之後,卻隱瞞身份,圖謀竊取皇位呢?又該當何罪?」
「如此天大之事,豈可憑空口之言,妖言惑眾。」康王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拿不出真憑實據,你又奈我何?
「此事事關社稷,當然不可信口開河。」陸雲中道,「然聖上既授命於下官,自然也早有安排,就是不知康王能否遵聖諭而行?」
「若我皇兄真有諭令,本王自當遵旨。」康王心裡道,任你說破天去,也休想套出我話來。
「好。」陸雲中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木匣,舉在手中道:「聖上有諭,特差人帶回龍發數根,以為驗查之用。」
「我皇兄這頭髮有何用?」康王一愣。
「燃發認親?」
「燃發認親?」康王不由地瞪大了雙目,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如何認法?」
「其實不難,只需取龍發一根,再取康王之發一根,將兩發纏在一起,然後點燃焚燒即可。」陸雲中一本正經地道,「待發燃盡,再驗看余灰便可辨別了。」
「如何辨別?」
「若余灰呈一色,則二人必是血親無疑。」陸雲中故意頓了一下,「若余灰呈雜色,則二人並非出自一脈。」
「本王只聽聞過滴血認親,何來燃發認親之法?」康王一臉狐疑,眼含陰鷙。
「此乃道家茅山派秘傳之法,乃由太上皇傳於聖上。康王未曾聽聞也不奇怪。」陸雲中淡然道,「若非此番聖諭授之,下官也不知曉此法。」
其實,這世上何來什麼燃發認親之法,這法子本就是亥言胡亂編造的。
當亥言編出這法子時,武松也是一臉疑惑,擔心被康王看出破綻。
但亥言卻告訴武松,此中的關鍵並在於用何法驗親,而在於康王敢不敢一試。若他心中有鬼,必然會百般推託。
而且亥言還告訴武松,其實無論何人之發,燃盡後皆是一般顏色,他賭的就是康王根本不敢一試。
康王果然不敢。
「如此荒謬怪誕之說,豈能相信,所得之證,又豈能令人信服。」康王腦子裡飛速盤算對策,嘴上絕不鬆口。
「大王莫非要抗旨不遵?」陸雲中有意加強了語氣。
「非本王有心抗旨,實乃不得已而為之。」片刻之間,康王已經想出抵賴之策。
「陸知州想必也應當知曉,如今二聖北狩,我皇兄已身陷金人之手,其言其行必在金人監視之下。如此,這所謂的聖諭又怎能保證不是金人假我皇兄之手之作,挑撥離間,以擾亂我大宋朝綱,從中漁利呢?」康王義正辭嚴。
「你......」陸雲中沒想到,康王會突然來這麼一手,無賴至極。
不過,陸雲中隨後冷笑了一聲:「康王果真要違諭不遵?」
「此諭來路存疑,本王恕難從命。」康王語氣堅決。
「好,既然如此,那下官只有遵聖上之命,去面見元祐太后,由太后來裁斷之事了。」陸雲中冷眼而視。
此言一出,康王心裡一顫。
康王心裡明白,若是沒有元祐太后孟氏的手書傳諭天下,自己的登基之事怕是正要再費周折。在如今的大宋王朝中,這位先帝之後更是舉足輕重,甚至是可以逆轉乾坤的人物。
一旦此事被她知曉,自己必然先功盡棄。
突然間,康王心裡閃過一念。他抬頭冷冷地看了陸雲中一眼,右手緩緩抬起,摸了摸自己的右耳。
袁淳風頓時身形暴起,一掌擊向了陸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