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道安早就想不幹了。
韋家在山陰紮根百餘年,至韋道安已是第五代。韋氏一門開枝散葉,全族已逾百餘口,人丁興旺,家族昌盛。
然而,作為長房嫡孫,韋道安卻一直帶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活著,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為了隱藏自己遼國暗樁的身份,他甚至無法像正常人家那般生活。
就在年前,山陰縣陶知縣有意將小女兒許配給他的長子,韋道安卻只能冒著得罪知縣的風險婉拒了。就此還在坊間留下他韋道安自恃富甲一方,目中無人的傳言。
韋道安真是有苦難言。
得罪了知縣倒也罷了,更要命的是,韋道安覺得自己身份暴露的風險越來越大,不定何日就有滅門之禍。
韋道安的擔心不無道理。
事實上,自宋遼開戰之後,撫南司就開始令韋家人收集軍事情報。可由於山陰距離邊關實在太遠,在此處其實根本獲知不了什麼軍情,因此,撫南司便要求韋家人設法在宋軍的戰備物資上做手腳。
比如:往籌集的軍糧中摻假,將劣馬供給給軍方。為了干此等勾當,韋家人除了擔心吊膽之外,還要花銀錢行賄各路官員。
不過,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萌,在與各路官員結交的過程中,韋家人有了意外收穫:原來,只要賄賂對了人,以次充好竟然也是一門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而且,數十年間,盡顯韋家人也曾經有過擔心,但卻一直平安無事。而在與官員的結交中,韋家人也逐漸摸索出一套法門:何人可以行賄,何時行賄,如何行賄,分寸如何拿捏,火候如何掌握,此類種種手段,韋家人已是駕輕就熟,施展起得心應手。
真是所謂鐵打的韋家,流水的官。
然而,從三年前開始,撫南司的要求越來越高,已經不只滿足於此類暗做手腳的勾當,開始要求韋家人設法盜取宋軍軍械的製作工藝,尤其是那些對於遼軍殺傷力極大的軍械。
比如:神臂弩。
要知道,宋朝自立國以來,對民間習武之風頗為忌憚,各代均頒有禁武令。對於軍械的製造和使用也有嚴格的法令,除了手刀、弓箭、短矛之類的兵器可以民間擁有之外,長械重器是嚴令禁止的。尤其是硬弩、甲冑此類更是立有重典,私藏私造,輕則徒刑,重則流放。
而神臂弓,作為宋軍克制北夷鐵騎的利器,更是被視為軍中機要,不可外流。
韋道安心裡自然知道,盜取神臂弩一旦被查獲會是什麼後果。但撫南司的軍令,他亦不敢明著違抗,只能硬著頭皮行事。
在經過幾月的運作之後,韋道安以重金買通了一名在越州甲仗庫當差的都頭,盜出了兩副神臂弩。隨後,他命人夾藏在貨物中,秘密送往了遼國。
韋道安本以為已經萬事大吉。可未曾想,三個月之後,撫南司又傳來密信,信中先是嘉獎了他一番,隨後話鋒一轉,令他設法獲神臂弩的製作方法。
原來,這神臂弩乃是大宋軍器監經過多年才研製成功,其製作工藝不僅要求頗高,還有獨特的法門。遼軍雖然獲得兩副完好無損的神臀弩,但一經拆解,竟然無法復原,更何談仿製。
接到密令的韋道安頓時犯了愁,也反心漸定。
這神臂弩的製作歷來是宋軍中的最高機密,這製作圖紙別說是山陰縣,就算是越州、杭州等地也不可能存放。
要想拿到製作圖紙,一是去汴京,直接從軍器監下手。可自己在汴京人生地不熟,毫無根基,更無人脈,要想打通軍器監這般的要害衙署,簡直勢如登天。
還有一個法子,就是從越州都作院下手。
作為各州府的軍械製造機構,都作院儘管也沒有神臂弩的製作圖紙,但韋道安尋人打探過,都作院卻有負責修繕神臂弩的工匠。
所以,只要能策反一名會修神臂弩的工匠,再設法將其送往遼境,或可做成此事,向撫南司復命。
可是,盜取一兩件物什容易,要將一個活生生的人「盜」走,再送往遙遠的北境,這其中牽涉的關節不僅繁鎖,更容易橫生枝節,隨時有事情敗露的風險。
而經過此事,韋道安也逐漸明白,自己一日為暗樁,就終身難以擺脫撫南司的操控。
而且,依照眼下的局面,撫南司的要求會越來越過苛刻,今日要盜神臂弩,明白就可能要他去盜床弩,甚至是城防圖等等。
遲早有一日,他會東窗事發,身份敗露。而到了那時,自己這一家人只是遼人的棄子罷了。
此時,韋道全也想起了從小就聽祖父與父親提及過的身世。想那韋家之祖韋業全也曾盡心為遼國效命,但其後人卻因瀆職差點被滅族,最終被發配到這異國他鄉作暗樁,百餘年來一直幹著這見不得光的勾當。
歸根結底,韋氏一門只是遼人手中的工具罷了。
欲想不再成為遼人的工具,真正光明正大地活著,就必須徹底擺脫撫南司。這個想法,也非韋道全一時一日之念,只是一直在等待機會罷了。
事實上,從三年前開始,韋道安就一直在謀劃和準備著「遁形」之事。
為此,他暗中轉手了部分店鋪,並將所得的銀錢悉數換成了黃金,打包好後藏於宅中。時至今日,已有數百兩黃金之巨--這些錢足以讓他無論去往何處,皆可保一家人生活無憂。
此外,韋道全還暗中讓行事機敏的二兒子韋宗敏去往汴京,買下了一處宅院,作為日後入京所居之地。
對於為何要遷往京城,韋道全反覆考慮過。所謂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要想徹底避開撫南司的耳目,與其躲到偏遠之地,倒不如去往最繁華之地。
一則,汴京城人口過百萬,自己一家一旦入城,正如滴水歸海,飛鳥入林,即可藏於無形;二則,撫南司的人很難想到韋家人會逃往此地,而且汴京乃京畿之地,首善之區,遼人亦不敢輕舉妄動。
而經過與撫南司這些年的打交道,韋道安知道,儘管遼人在大宋各地皆設有暗樁,但撫南司與署下各處暗樁皆是單線聯絡,各暗樁之間相互並不知曉彼此身份。
這意味著,只要避開撫南司的聯絡人,韋家人的真實身份和過往所為即可被徹底洗掉。
不過,正當韋道全意欲舉家脫逃之際,一個人的意外出現卻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
依照慣例,每隔三個月,撫南司的密使會來到山陰縣,在韋家經營的雜貨鋪,以事先約定的暗號和韋家人聯絡。
所以,儘管韋家人歷經五代,生意早已涉及各行各業,甚至酒樓茶肆也開了幾間,但這家韋記雜貨鋪卻一直留著。
而且,每逢桃浪、荷月、桑落、暮歲這四個月的初一和十五,韋家長房的當家人皆會在這間雜貨鋪中坐鎮。對外的說法則是:韋家自雜貨鋪起家,歷代皆不忘根本,謹守初念。
而撫南司每次所遣之人也並非固定,往往二三次之後皆會換人,而且每次來人皆不會過夜,當日即走。
但大約在兩年前的桃浪之月,前來聯絡之人卻有了變化。
此人不僅連著來了三次,而且每次皆在韋家宅院中住了三日,白日裡卻不知去向,只有日落之後才歸。
而當此人於桑落之月第三次前來之時,他竟然在韋家盤桓了近一月時間,行蹤詭秘。
韋道全隱約感覺到些許不安,卻又不敢詢問其中緣由。直到此人第四次到訪之時,韋道安才忍不住以有違慣例之由問詢此人。
這不問不打緊,一向才得知,此人並非一般的密使,而是撫南司副都詳穩,乃當年耶律德未的五代孫,名喚耶律余洪,是妥妥的大遼皇族。
撫南司的皇族親自前來,而且還連來了四次,這不禁讓韋道安心裡一驚。
他心裡暗想,莫非是自己欲脫逃之事敗露了?可轉念一想,自己行事謹慎,此事至今只有自己和二兒子二人知曉,斷無泄漏可能。
唯一的解釋就是,撫南司有重要的任務要交給自己。
撫南司的皇族副都詳穩親自前來,這是有多重要的任務啊?一想此,韋道全不禁頭皮發麻,冷汗直冒。
不過,韋道全卻是多慮了。
耶律余洪此番遠涉江南,並非是因為有何重要機密而來,甚至他此行以撫南司副都詳穩的身份聯絡韋道安,只是隨便而已。
他真正的目的則是為尋找越女劍劍法而來。
話說,這位耶律余洪堪稱契丹人百餘年來不可多得的武學奇才。
和所有契丹皇族一樣,耶律余洪自幼習弓馬,憑藉過人的天賦,他早早就在軍中嶄露頭角,十六歲時就隨軍出戰,和宋軍屢有交鋒。
在十七歲那年,他率百騎在雁門關外和二百宋軍遭遇。
一場激戰之後,遼軍雖然依仗騎兵的優勢幾乎將宋軍悉數斬殺,但為首那名宋軍將領的武藝卻令耶律余洪嘆服不已。
這名宋軍在長槍被折斷之後,居然以一把佩劍連斬了十餘名遼軍,愣是在重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突圍而去。
此人劍法之精妙,令耶律余洪仿佛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徹底顛覆了他對武藝的認知。
他從未想到,一把長劍居然可以在長槍重甲的包圍下,如游龍戲水,卻又見血封喉。如此這般的擊殺之技,和他自小習練的武藝截然不同。
經過此戰之後,一向對自己武藝頗為自負的耶律余洪也逐漸意識到,中原武學果然是博大精深,奧妙無窮。
自此,耶律余洪開始潛心研習中原武學,利用南征的機會四處尋訪名師。
二十一歲那年,他在五台山意外得到了一冊武學秘笈--《般若奔雷掌》,就此醉心於此。十年之後,奔雷掌初得大成,耶律余洪便已橫掃塞外,燕山南北,再無敵手。
但耶律余洪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學之道學無止境。而且,身為大遼皇族,武學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助遼國征伐四方,徹底征服南蠻之地。
而此番來到江南,耶律余洪的目標就是尋訪越女劍劍法的下落。
原本,中原武學門派眾多,越女劍並不在名氣最大之列,而之所以是越女劍,則是因為耶律余洪經過打探得知,這越女劍相傳乃是古越國一女俠所創,她曾受越王之邀,入宮教授越國士卒劍法,最終助越王剿滅了吳國。兵戈盛極一時,稱霸一方。
越女劍,既可江湖爭鋒擊技,亦可陣間斬將擊馬,此正是耶律余洪心目中至高的武學之道。因而,他對這一門劍法也是勢在必得。
不過,在得到越女劍之前,耶律余洪卻先意外得到了一名「越女」。儘管此女並非真正的越女,而是一名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