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夜宴
在齊國的許多城市裡,不論是擁有六十多萬人口的工業重鎮建業,還是一座僅有數千人的小縣城,你會發現所有人都在四處奔走忙碌,男人沒有情感,婦人沒有紅顏,仿佛就是一座座城市中萬千顆螺絲釘,被一把把重錘不斷地敲擊著,時刻不得停頓。
然而,當你走進長安高門貴族的府邸時,在悠閒的氣氛中與他們親密接觸,你就會驚奇地發現。那裡的氣氛閒適而悠遠,仿佛時間也隨之慢了下來。他們的府邸和皇宮一般富麗堂皇。雅致的廳室、瑰麗的大堂和裝點無數藝術品的長廊,無不美輪美奐。
這些豪門大戶的生活方式似乎也絲毫未被時代的變遷所改變,仍然保持著貴族大家的一貫從容。僱傭的僕人仍順從地按照主人的規矩行動,對訪客和朋友,仍然體現出無拘無束的好客之道,而絕無言不及義的粗鄙陋習。
這一切,使得任何外來人都會感到吃驚,伺候的僕人還是那麼多,從管家直到最年輕的馬夫,一應俱全。馬廄、車庫仍然那麼繁忙,人員有來有往,仍然那麼熱鬧。
若是到了狩獵季節,或者捕魚季節、宴請季節、大型聚會、座談會等場合,客人們會蜂擁而來,也都帶著自己的侍從(或者僕人)、車輛和馬匹,所有人都會被安排舒適的住處,所有人也能得到貼心地照顧。
到了晚上,餐廳、會客大廳、書房,乃至庭院裡,會點起無數的油燈,將整個府邸變成燈光的海洋,花園中散發出溫柔的芳香,鮮花、綠植、裝飾彩帶,在寶石般的光彩下,使人目不暇接。
婦人和小姐們低聲細語,偶爾傳出輕盈的嬌笑聲;男人們帶著溫和的笑容,討論著國內,乃至世界各地發生的重大事件,各自發表著獨到的見解和評論;人們的親切交談,年輕人的歡聲笑語,有時會蓋過請來的樂手奏鳴聲。
坐落在長安朱雀區興盛大街那座規模宏大的樂安公主府,在去年大長公主故去後,使得曾經無比高大的門楣,仿佛頓時顯得低落了許多,門庭也較以往稀疏了不少。
但就在今晚,府邸中卻顯得異常喧囂,十幾輛馬車停靠在府外那片平整的停車場,門口張掛著幾盞仿古的巨大燈籠,散發出溫和的光芒,並與過道、庭院,以及會客大廳里的燈光連成一片。
在裝飾雅致的殿堂里,二十多名來自軍、政、商,以及科教等行業的客人,在飽食餐飲之後,或愜意地靠坐在軟椅上,端著一杯清茶品啄消食,欣賞台架上擺放的古玩和珍瓷,或三五人圍成一圈,點著菸斗,唾沫橫飛高談闊論。
「目前的奧斯曼帝國的體制,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混合體。在沿海商業繁盛的城市,如伊斯坦堡、士麥那(今土耳其伊茲密爾市)、雅典、薩洛尼卡等地,他們建立了不少仿效歐洲和我齊國的政府地方機構,算是比較開明化,執政效率也算過的去。然而,在人口較多的腹地城市,包括歐洲地區和安納托利亞西部,則是標準的古老機構,謝赫、巴依等地方上的老爺們把持農村,帕夏和總督們控制城市,雙方共治。嗯,有點像中國古代王朝的統治模式,皇權不下鄉。」
外交部奧斯曼地區事務司郎中羅宗諤稍事停頓了一下,將手中的菸斗放到嘴邊輕輕吸了一口,然後繼續說道:「而在奧斯曼帝國的西部和北部,還有地中海南岸,大量附庸的封地領主們則統治著地方,中央政府只在核心城市或戰略要地派駐官員和軍隊,但不會參與過多地方事務,基本上是除了收取貢金和賦稅以外什麼都不管。這一點,與歐洲中世紀國王和封臣的統治模式幾乎沒什麼兩樣。哦,也不是,最起碼奧斯曼的素丹要比那些國王要進步一點,就是派出軍隊駐紮到他們的封地上了。」
「至於在安納托利亞高原中東部以及阿拉伯半島,則還是愚昧落後的部落時代。奧斯曼帝國的統治恐怕也僅僅局限於巴格達、麥地那、麥加這類大城市和宗教聖城之地。沙漠裡的遊牧民居無定所,很多時候連賦稅都不交,還時不時地反抗中央的統治。位於山區的庫德人,自從歸附奧斯曼後,也跟那些遊牧部落差不多,愚昧而野蠻,絲毫沒有國家和民族觀念,眼裡只有各自的部落。」
「奧斯曼帝國雖然領土龐大,人口眾多,但在我看來,這個國家就是一個散裝的帝國,民族成分複雜,語言眾多,還有許多不同的宗教信仰。想想也挺不容易的,奧斯曼人這幾百年來修修補補維持到如今,竟然依舊保持著一個完整大國的模樣。」
「奧斯曼帝國除了混亂的政體和管理制度,還有頻頻發生的政變,也極大地損傷了這個國家的元氣。」帝國總參謀部戰略研究司長官、廣威將軍(少將)江振鐸說道:「這個時期,作為帝國最為主要軍事力量的禁衛軍,勢力逐漸坐大,但戰鬥力卻非常羸弱,完全淪為烏合之眾。大量的社會閒雜人員和地痞人渣混進了禁衛軍,領著優渥的薪水,但幾乎不做任何軍事訓練。而就是這批人,不思忠君愛國,卻頻繁發動兵變,只要不合心意,便做出廢黜素丹、另立新君的悖逆之舉。很難想像,在這麼一個集權的帝國里,禁衛軍竟然會做出弒殺自己的素丹事情,使得中央威權盡失,真乃咄咄奇事!」
「奧斯曼人這般行徑,其實從他們立國的基礎和發展路徑便能窺其一貌。」長安大學高級教授敖伯輝笑著說道:「在奧斯曼帝國,政變當真如同家常便飯一般,顯得有些兒戲。這明顯是他們的民族性以及文化傳統有關,就如同蒙元、清虜那般,妥妥的草原遺風。君不見,奧斯曼人在政變完了,基本上是認賭服輸,其他人也不死纏爛打,成功上位者只誅首惡,也不追究失敗者的黨羽。」
「伱們說,這奧斯曼幾乎每隔二三十年,最長不超過五十年,在帝國中樞必然就會上演一場激烈的政治變動,殺得人頭滾滾,正在進行的各項改革便隨之戛然而止,這折騰個沒完。但神奇的是,這麼一個老大帝國竟然還好好的矗立在歐洲一側,隨時威脅基督教世界,也算是奇葩!」
「奧斯曼帝國為了應對財政危機,進行過無數輪的稅制改革。但這些所謂的改革是什麼呢?就是將此前包稅制的三年、五年,或者十年的期限改為終身制了。說實話,這種稅制本身就很落後,原本的三年期限,還可以稍微防止地方勢力坐大。但是為了應對危機,好嘛,直接成了終身制。這使得一些地方勢力迅速膨脹,成為地方豪強,漸漸擁有了跟中央叫板的實力。時間一久,地方豪強就開始肆意截留稅收,逼迫奧斯曼帝國不得不派兵鎮壓豪強。而用兵就意味著要消耗更多的財政收入,也就不得不將更多地區的包稅期限變成終身制,由此陷入惡性循環。」帝國稅務總司工業徵收處主事梅伯鈞提及奧斯曼糟糕的財政,也是搖頭不已。
「……」
李延良稍顯拘謹地坐在大廳的角落,捧著早已冷了的茶杯,靜靜地聽著隔壁那些大人物的交談。
在下午時分,他剛剛步出陸軍總部大院,便見到了一輛標有樂安大長公主府徽記的馬車駛到他近前,然後,一位聲稱是自己表弟的青年男子下了車,將他攔住,說是奉祖父之命,邀請他去府上做客。
李延良在臨來長安之前,就曾受母親囑咐,有暇之餘,當與母家長輩相見面認。因而,在面對邀請時,他沒有拒絕,隨著這位表弟乘坐馬車,穿過半個長安城,來到了樂安大長公主府。
進了廳堂,先是見了自己的外祖父、幾位舅舅和姨母,以及一眾表兄妹。敘齒年齡,李延良最長,隨即在外祖父宋長青的吩咐下,在場的十餘個表弟表妹,皆稱了他一聲表兄。
雖然,整個場面看起來其樂融融,親近而和諧,但李延良卻從他們的神態和眼睛裡看到了一絲疏離和不屑。
想想也是,母親離家二十餘年,幾無音訊往來,別說與她的兄弟姐妹有了陌生感,就是跟她的父親,怕是也要疏遠幾分。而自己,更是與他們隔了一輩,僅僅只有一個表親身份,宛如路人。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讓人家與自己親近起來?
本來,李延良只是打算簡單吃了晚飯後,便立即告辭,免得大家因為他的存在,而顯得有些氣氛尷尬和不自在。
卻未曾想到,他的舅父宋文言卻在今晚邀請了眾多賓客,還特地囑咐他和府上的子弟作陪。很明顯,這是以此來幫他們這些小輩建立人脈。
酒宴上,眾多顯貴政要在觥籌交錯中,聽到宋文言對李延良的簡單介紹後,只是矜持的稍事點頭示意,誇讚他前程無量,說宋家要出一位軍中名將了,云云。
在這些大人物眼裡,一個小小的陸軍仁勇校尉(中尉)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若不是有樂安長公主府的關係,他們甚至連眼皮都不會抬一下。而且,這位還是離開公主府二十多年宋氏長女跟一個沒有任何背景低階軍官所生的孩子。說不定,連宋家自己都不怎麼重視這麼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外甥。
「嗨,你還認得我不?」就在李延良感到窮極無聊,琢磨著該以什麼理由離開這裡時,一個非常突兀的聲音傳到他的耳邊。
「你是……」李延良抬頭望去,只見一名青年男子笑吟吟地看著他。依稀里,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此人,但一時間卻想不起來。
「在大興,我們見過的。」那名青年男子見李延良眼中露出迷茫之色,便提醒道:「在一家茶館,我們一起聽書來著。……哦,對了,你還欺負了我妹子。」
「哦……」李延良立時想起來了,那個被他鄙視的「紈絝子弟」,隨即苦笑一聲,說道:「我現在想起來了。……哎,我可沒欺負你妹妹!」
「呵呵……」那名青年男子笑了笑,坐在了李延良的身側,「你將那說書人的故事情節漏洞捅破後,我妹子猶自不服。回到家中,翻遍了各種史書資料,甚至還……,總之呀,就是想找出具體的歷史記錄,以便證明太祖皇帝確實在當年建業保衛戰中,打出了最為關鍵的一槍。你說,這麼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置身在數十上百萬藏書的殿閣當中,皓首窮經地追索歷史真相,怎一個辛苦了得!」
「呃……」李延良怔了一下,然後有些難為情地搖搖頭,「此番,是我的錯了。話本傳奇,說書逗言,本來就是民間娛樂趣事,我確實不該那般較真考據。」
「哈哈……」那青年男子聞言,笑了起來,伸手指了指李延良,「想不到李校尉如此率真,竟這般痛快地自承有錯。……我妹子所行,不過孩童之幼稚,李校尉無需愧疚於心。」
「敢問閣下……」
「我叫齊澤烜。」
「……」李延良聽到他的姓氏,再加上他能出現在此處,立時知道這名青年男子應為皇室子弟。
「其實吧,我不太喜歡來樂安大長公主府上來。」齊澤烜說道:「在這裡,隨便一個稚子孩童,論到親緣的話都是我長輩,平白矮了幾分。」
「哦?」李延良笑了笑,問道:「那你為何來到宋府?」
「數日前,我聽聞一個年輕的校尉軍官在陛下面前,慷慨陳詞,針砭時弊,力勸陛下革除社會之不公,儼然將自己代入了內閣總理的高度。」齊澤烜看著李延良,悠悠地說道:「所以呢,借宋老家中歡宴之際,我來瞧瞧這位膽大的校尉軍官。」
「嗯?……」李延良聞言,立即坐直了身體,難以置信地看著齊澤烜,「你……,你如何得知?」
「陛下贊你公忠體國,頗有少年之任俠銳氣,而且於民情民事中,觀察細微,知微見著。假以時日,好好打磨一番,堪為國之棟樑。」齊澤烜笑嘻嘻地繼續說道。
「延良慚愧,何敢陛下謬讚!」
「陛下還說,你此後若能保持本心,敢於擔當,自有一番好作為。」齊澤烜向前湊了湊,探究地問道:「那麼,你的本心是什麼?」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