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派別
1732年4月6日,長安,長興閣。
作為帝國的內閣總理府,長興閣更像是一座環境雅致的東方園林,而不是一棟威嚴壯觀的政府機構。
長興閣臨長興湖而建,裡面曲徑幽深,有池塘、有樹林、有亭台、有樓閣,更有那雕欄畫棟、粉牆黛瓦,充滿了華夏傳統「江南水鄉」的獨特韻味。
總理大臣和幾位閣僚輔臣便是在這裡管理者龐大的帝國,每日處理著數以萬計的帝國政務,決定著帝國數千萬子民的生活和福祉,也操持著億兆殖民領地百姓的生死和命運,更是牽動著無數國家和地區的政策風向。
這一日,午後時分,位於總理大臣公事房右側的小會議室內,齊聚了十餘位帝國重臣,正在召開一場小範圍內的政事討論會。
帝國監察院院長丘表臣將那份《長安紀事》翻看完後,默不作聲地將其傳遞給右手邊的民政事務部尚書薛永東,然後轉頭看了看坐在上首的總理大臣韓清山。
韓清山面無表情,頭靠在柔軟的椅背上,目光梭巡著在場的帝國大臣們,眼神在對上丘表臣後,微不可查地頷首示意,隨即繼續看向其他人。
「咳……,閣老,陛下是什麼反應?」科教文化大臣宋思行輕咳一聲,出聲詢問道。
「陛下?哦……,陛下好像沒有任何反應。」韓清山搖頭說道。
「陛下沒有任何反應?」宋思行聞言,不由一怔。
郢州貪腐窩案本來經大興地方大理寺判決後,以為塵埃落地,就此了解了這樁案子。誰知道,數日前,《長安紀事》突然刊登出此案的詳盡情況,包括涉案的官員、涉案的金額,以及案件的整個偵辦過程,最後還有那稍顯……敷衍的判決結果,頓時引爆了國內的輿情。
隨後,各大報紙書刊紛紛轉載《長安紀事》的報導,並邀請諸多學者和專家就此案進行評說和討論。以至於目前,整個案件被弄得滿城風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連市井小民也是一邊喝著酒,一邊口吐芬芳,咒罵著官員的貪瀆和司法的腐敗。
你瞧瞧,郢州貪腐案涉及官員多達四十多人,金額高達二十多萬元,結果到了最後,只有六人被判有罪,而其他人無需承擔任何刑責。那麼,在蟄伏數年後,這些人是不是就會調到其他地方,繼續為官,繼續貪腐?
這大理寺明顯是在枉法?
還有監察院,有督查糾核官員之責,難道就這麼漠視犯事官員逍遙法外?
朝堂諸公就眼睜睜地看著帝國吏治就這般被敗壞?
皇帝陛下就甘心帝國的基業被此等貪腐慢慢腐蝕,從而危及皇室統治?
一時間,整個社會輿情頓時沸騰起來,各種批評的言論直指國內官場,大肆抨擊官員的貪瀆和大理寺的不作為,甚至還有矛頭指向內閣,認為郢州貪腐是有背景更為深厚的「朝中大員」庇護,存在可恥的利益輸送鏈條。
在這種情勢下,若說皇帝陛下毫不知情,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可誰知,總理大臣韓清山卻說陛下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陛下的表現有些不正常呀!
年輕人遇到社會不平之事,難道不該義憤填膺,氣沖牛斗,然後直接下場以抒胸臆嗎?
「陛下會做出如何反應,我等姑且不論。」韓清山緩緩開口,「現目前,我們需要儘快平息這場喧囂沸盈的社會輿情,重新挽回內閣政府的形象。故而,邀請諸位前來議一議,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章程出來。」
「閣老,此番輿情洶洶,我民政事務部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薛永東沉聲說道:「報紙、書刊、話本、小說等之類的審查權在我轄下的新聞審查司,卻怠於其職,未能及時將郢州貪腐案的新聞報導截獲下刊,以至於造成現在這般情形。」
「事已至此,就不要朔及職責問題了。」韓清山擺擺手說道:「亡羊補牢,未為晚已。且說說,接下來我們內閣如何應對。」
「閣老,我以為,當從明日始,嚴查國內所有報刊書報的刊印內容,凡是有再言及郢州貪腐案的報導一律禁止發表。待過上旬日半月,此番輿情必然漸趨衰減,直至消散無形。」
「強行壓制民間輿論,恐怕有違帝國法令。」副總理大臣、內政事務部尚書曾世學眉頭不由一皺,「我齊國自太祖時期,便倡導民間言論自由,只要不煽動反叛、詆毀皇室和內閣政府,皆可暢所欲言。薛尚書所言,怕是會遭人非議,惹出更大的輿情。」
「曾閣老,這也是權宜之計呀!」薛永東無奈地說道:「我們總不至於讓整個民間輿情這般不受控制地肆意傳播和蔓延?」
「即使是權宜之計,我也以為甚為不妥。」
「那曾閣老可有妥善的法子?」薛永東嘆了一口氣。
「就事論事,哪裡出了問題,就從哪裡解決問題。」曾世學說著,眼角餘光瞥了一下對面就坐的大理寺卿和監察院院長,意有所指地說道:「此番輿情是由郢州貪腐案引起的,那我們就針對此案,予以再度重新審視。到底是偵辦過程中出了問題,還是司法審判中存在偏差,亦或真有枉法徇私之舉,那就加以徹查,還百姓一個明確的事實和真相。」
「複查郢州貪腐案怕是不妥吧。」大理寺卿卓維東聞言,心中甚是不快,「已然判決過的案子,豈能說推翻就推翻?若如此,哪裡還有一絲律法的嚴正和威信?」
「若是律法嚴正,豈會有此番洶洶輿情?」
「曾閣老所言,是指摘我大理寺枉法徇私?」
「若沒有枉法徇私那最好不過,但也說不定摻雜了某些人情往來。」
「曾閣老……」卓維東頓時氣結,面色也是一黑,「我大理寺受陛下所託,掌帝國律法審判之公正,糾天下萬民官員之行止,自問無愧於天地,更不負陛下重望,兢兢業業,未敢絲毫懈怠。怎麼,現如今,曾閣老之言,便污我大理寺為徇私枉法之地,人情關系所寄之所!既如此,我大理寺上下願集體請辭,以洗此不白之冤!」
「身為大理寺卿,掌帝國審案刑獄之責,怎能說出此番不負責任言論?」曾世學毫不客氣地說道:「若要請辭,唯你一人即可。此番貪瀆審案,尚需大理寺收拾頭尾,可不能這般全都撂挑子!」
「既如此,我若還要坐於此位,豈不羞煞人也!」卓維東霍然起身,一甩袖子,便要離開會議室。
「大廷尉,切勿置氣。」副總理大臣、吏部尚書羅致中慌忙起身,將卓維東攔了下來,「曾閣老乃是行伍出身,脾氣耿直,性子也是爽直,言語中不免衝動一二,還請大廷尉勿要動怒。……來來來,安坐此間,為內閣,為陛下多多參詳,將此番事務儘快平息下來,方能挽回政府的威望和聲譽。」
「世學,就事論事,勿要牽扯其他。」韓清山微微嘆了一口氣,向曾世學輕聲說道:「此番事務,不僅干係大理寺,對內閣而言,也是休戚相關,一榮俱榮。」
唉,這個總理大臣不好當呀!
兩年前,泰平帝駕崩,年輕的永隆天子繼位,而自己卻作為「輔政大臣」,被泰平帝「簡拔」為內閣總理大臣,為新君保駕護航,幫他逐步熟悉和掌管這麼一個偌大帝國。
自己雖然資歷深厚,更為泰平帝大學同窗,也向來為泰平帝看重,但他此前卻從未入閣拜相,威望不重,以至於他始終都無法完全駕馭內閣諸臣,政務上也頗多扯皮爭執,這「看守內閣」也是勉力維持。
除此之外,皇帝年紀尚輕,理政時日也不長,同樣是威望不彰,無以「服眾」,更是讓內閣僚臣和各部尚書心懷揣測,爭權奪利者亦為不少。
其實,站在君王的角度來看,不論是內閣僚臣,還是世家商賈、官宦貴族,都在試圖攥取並擴大自身權利,甚至還有利益集合體之間,通過相互勾連,欲持久地維繫和把持既有的權利,不管是枉法獲益,還是想要傳承百年世家,最直接的途徑便是竭力限制頭頂上的「約束」,解開身上的鐐索。
前有太子監國時強行推進的遺產稅徵收,今有郢州貪腐案嚴查深挖,這都是皇權為了維護自身權威,而不得不做出的激進反應,亦為君權與相權鬥法的具體表現。
說實在的,齊國雖然皇權威彰,但相較於前明時期,已然受到了極大的束縛和限制。
就以內閣而言,凡發出的政令或做出的行政處置,享有極大的自主權,皇帝也不能任意干涉,即使對某項政務持反對意見,也只能「封駁退回」,要求內閣重新作出決定。
另外,按照華夏幾千年以來慣有的傳統制度,齊國實行「國有大業,皆取決於群議」的原則,即事關帝國重大利益的事務,都必須召開軍政聯席會議,作為帝國皇帝並不先有成見,由軍政兩方重臣集議討論,最後形成全體或大多數贊成的集議結果,再由皇帝拍板決定。
除此之外,帝國還有太祖皇帝頒布的大誥憲章,帝國多年以來陸續制定和推出的諸多成文法令,還有數千年華夏傳統禮制(即習慣法),這些皆可作為綱紀政事,維持國本,凡是賢明的君主(守規矩)必得遵守。不能以喜怒愛憎,個人的感情來破法壞法。
即使有特殊情形,也必須先經法的制裁,然後利用皇帝的特赦權或者特權來補救挽回。
齊國雖然在政治上沒有形成敬天法祖的信條,但在傳統禮教的薰陶下,自家的祖宗,還是有幾分威懾力的。臣子們一旦抬出太祖太宗來教訓皇帝,才能措議,說得動聽,教得合禮。
不論是敬畏祖宗,還是延承孝道,皇帝的所作所為,多多少少為自家祖宗所束縛,不能輕易違逆祖宗成憲的事。
畢竟,幾千年來只有一個王安石,才敢說出「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張狂言論。
而齊國,自太祖皇帝以降,幾任皇帝都比較守規矩、講道理,更是敬祖循法,算是君臣相諧,彼此尊重的王朝典範,基本上維持了帝國政局的長期穩定。
不過,隨著齊國工商業的大發展,國內政治也逐步出現分化,逐漸形成了以自由貿易理論和自由競爭主義(即社會達爾文主義,以優勝劣汰為指導原則)為指導的自由派,以及以傳統民本思想和皇權主義為主導的傳統保守派。
前者在國家自由貿易政策下,不斷開疆擴土,積極搶奪海外殖民領地,擴大商品銷售市場,從而經濟實力日益坐大,要求國家政治經濟等諸多領域無限制地開放,減少政府干預,任由各個經濟主體自由發展。
而後者,則強調政府需掌握最多的資源,信奉政府威權,要求對中小資本和平民階層等弱勢群體予以一定程度上的保護,禁止商人群體和經濟勢力侵入政權,杜絕「野蠻勢力」對國家政策的干預。
這麼看來,極盛皇權的存在,絕對是所謂自由派最大威脅,是籠罩在他們頭上的深厚陰影,更是他們發展壯大最大的阻礙。
近年來,社會輿論中不斷出現對皇家商社和帝國政府所控制的大型壟斷工貿企業的抨擊和批評,認為皇室和政府此舉,不啻為與民爭利,盡攬天下之財,繼而阻斷了民生經濟,桎梏了工商業的健康發展。
好在皇室和內閣政府的頭腦仍舊非常清醒,深知所謂爭利之「民」非為中下階層之民,攬天下之「財」非為小民之財。
若是皇室和政府退出了那些主導產業或者獲利豐厚的產業,試問,普通小民有能力、有資格下場與之爭利嗎?
太祖、太宗皇帝在位期間,皇權威盛,初步起勢的工商階層尚不敢與之相抗,如今永隆帝年資稍淺,這些新崛起的階層勢力不免生出一絲臆想。
此一時,或可趁機張勢,亦可於皇權以束縛。
郢州貪腐案的判決,未嘗不是一種試探,想看看年輕的皇帝陛下如何應之。
「唉,諸君以為年輕的皇帝是能輕易撩撥的嗎?」韓清山看著在場爭吵不停的大臣們,心中微微一嘆,「恐怕,所有人都是小瞧了那位太儀宮中的少年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