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3年10月24日,阿姆斯特丹。
西班牙駐聯省共和國公使何塞·曼努埃爾·加西亞·馬加略子爵坐在一張東方式的木椅上,四下打量著這間寬大的會客廳。可能是主人為了突出自己本國的文化屬性,牆面上張掛幾幅東方水墨山水畫,濃淡於水交融,以形求神,墨韻見筆,濃淡有韻,與歐洲那種誇張露骨的寫實油畫,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
桌面上,掛架上,以及窗台上,都擺著一件件造型各異、精巧極致的東方瓷器,讓人觀之,便會忍不住想要上前鑑賞把玩一番。
據馬加略子爵所知,目前流行於歐洲宮廷及眾多富商宅邸中的瓷器,絕大多數都來自於齊國的貿易渠道。他們幾乎占據了整個印度洋上所有的關鍵節點,從而把持著東西方之間關鍵的貿易航線,將無數珍貴的瓷器,源源不斷地運往歐洲,賺取驚人的貿易利潤。
哦,對了,作為齊國最為親密的合作夥伴,聯合省的東印度公司也跟著沾光,每年除了將海量的香料販賣至歐洲市場外,他們還從齊國手裡,獲取大量的瓷器、茶葉、絲綢等傳統東方商品,轉手倒賣給歐洲的消費者,賺得盆滿缽滿,已成長為歐洲最大的殖民-貿易公司。
曾幾何時,我們西班牙王國通過跨太平洋貿易航線,也輾轉將這些獨特的東方商品從美洲屬地轉運至歐洲,同樣賺取了數倍以上的利潤。可時移世易,隨著菲律賓領地的丟失,我們西班牙人也徹底失去了東方貿易的主導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尼德蘭人將利潤豐厚的東方貿易做得風生水起,斂取海量的財富。
可嘆,我們西班牙王國不僅在軍事上日漸衰微,屢次敗於法國人之手,而且在貿易經濟方面,也是日益凋敝,不僅難望尼德蘭人項背,更是連英格蘭人都大為不如,本土及美洲屬地的眾多商品貿易均被上述兩國商人所控制。
現在唯一能支撐王國財政的就是,美洲屬地源源不斷運來的金銀。但王國的各項開支太過繁複浩大,根本無法改善王國窘迫的財政,這些運來的金銀只是在他們西班牙人手裡稍稍過一道手,轉眼間,便流入到眾多的債權人手裡。
西班牙王國經歷的戰爭太頻繁、太密集,一百多年來,歐洲爆發的所有戰爭,幾乎都有王國的身影,從尼德蘭到義大利,從德意志到半島本土,從陸地到海洋,西班牙捲入了一個又一個衝突當中,從而吞噬和消耗了王國所積聚的所有財富。
在經歷的這些戰爭當中,曾經強大無比的西班牙王國,是越打越弱,越打越窮,丟失的領土也是一塊又一塊。
是時候該結束了,停止那些無謂的戰爭,為日漸衰落的西班牙王國保留一絲元氣。貪婪的路易十四,對領土的渴求,似乎永無止境,對西班牙的覬覦更是絲毫不加遮攔。
為了爭奪拉普拉塔和巴塔哥尼亞,王國與齊國的戰爭已經持續了七年之久,面對這個印度洋地區的海上強國,王國海軍愈發難以應對,僅數年間,便有多達四十餘艘大小艦船被齊國擊沉擊傷,損失慘重。
為了彌補損失的海上力量,除了位於本土的瓜尼佐、埃爾費羅爾,以及美洲屬地的哈瓦那等幾家大型造船廠,陸續接到訂單開始趕造艦船外,西班牙王國還委託熱那亞、威尼斯等國代為建造戰艦。
然而,蠻橫的路易十四竟然對熱那亞共和國幫著西班牙建造四艘戰艦的事務,橫加干涉。他隨意地派了一名普通貴族作為他的使者,前去禁止熱那亞方面不得為西班牙王國開工建造那幾艘戰艦,並威脅其執政官帕里阿爾·勒斯卡羅,如抗命不從,就會予以嚴厲的懲罰。
熱那亞方面立即將路易十四的警告傳遞給西班牙王國政府,詢問是否在熱那亞共和國遭到法國武力威脅時,能提供堅決而有力的援助。
據說,王國首相巴倫蘇埃拉公爵為了維護西班牙王國的尊嚴,已經許諾熱那亞人,西班牙王國一定會遵照兩國友好合作盟約,給予他們必要軍事援助,讓其放心建造王國委託的四艘戰艦。
天可憐見,西班牙人加強海上武裝力量,並非針對法國人,而是為了維持王國與屬地之間跨洋物資運輸,以及保衛美洲領地。至於進攻法國,都已經被打出心理陰影的西班牙人,早已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在整個歐洲大陸,要說最據有侵略性的國家莫過於法國,而他們的國王路易十四更是一個喜歡四處「搞事」的君王,謀求將他們法國的領土不斷地向四周擴展。尼德蘭、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義大利,以及西班牙,所有的國家無不警惕著法國所作出的任何舉動,唯恐它會再次發動一場新的戰爭。
哦,對了,一個多月前,舉世矚目的維也納戰役落下了帷幕。令所有歐洲國家為之驚懼的是,這場宏大的戰役,竟然打成了兩敗俱傷的局面。奧斯曼帝國方面固然沒有攻克維也納城,但神聖羅馬帝國、德意志諸國、波蘭-立陶宛等國軍隊也遭到重創,實力受到嚴重削弱。
9月14日清晨(比原有時空歷史要晚三天),當以洛林公爵為首的聯軍抵達努斯多夫附近時,奧斯曼帝國軍隊已經開始在努斯多夫周圍的山頭布防。為了爭奪有利地形,聯軍與奧斯曼軍隊很快就爆發了血戰。儘管防守的奧斯曼帝國軍隊主要都來自於巴爾幹半島的僕從國,但在主帥易卜拉欣·貝伊指揮下,展現出了非凡的韌性。面對歐洲聯軍的優勢兵力,他們堅守努斯多夫幾個小時,甚至在周圍的高地失守的情況下,仍舊在下方的村莊繼續頑抗。
至正午時分,努斯多夫周邊地區薄弱的防禦被聯軍迅速突破,面對從各個方向湧來的聯軍的夾擊,易卜拉欣被迫帶著軍隊主動後撤。就在戰況焦灼之時,兩萬餘奧斯曼西帕希精銳騎兵軍團突然發動,向處於疲憊不堪的歐洲聯軍急襲而去。
歐洲聯軍猝不及防,整個軍勢立即陷入混亂之中,漢諾瓦軍隊遭受重大損失後,率先逃離戰場,使得聯軍形勢變得極其危險,崩潰在即。
而在聯軍右翼的波蘭軍隊則因為前一天沒有得到適當的休整,在大戰開始時行動遲緩。直到當天的中午一點才抵達了道恩巴赫。由於這一帶樹木稀少,所以戰場上的雙方很容易地就能辨認出遠方的軍隊。洛林公爵的軍隊因為援軍的到來發出了狂喜的歡呼聲,崩亂的形勢得到遏制。
而疲憊不堪的奧斯曼人則陷入了恐慌,儘管起初奧斯曼軍隊擊退了波蘭騎兵的第一波衝擊,勉強維持住了戰線,但是他們的形勢已經遠遠算不上樂觀。北方的洛林公爵軍、西北的巴伐利亞、以及西方的波蘭軍隊已經對防守的奧斯曼軍隊形成了包夾之勢。
而到了下午三點,波蘭國王索別斯基集結了聯軍所有的騎兵,發動了一場達到了一萬八千人規模的衝鋒。其中,三千餘波蘭翼騎兵為先鋒,他們身披重甲,身上色彩斑斕,背著漂亮羽飾,持著四五米長的騎槍,呼嘯著向奧斯曼軍陣俯衝而來,聲勢異常驚人。
怯懦的克里米亞汗國韃靼騎兵不敢正面以敵,調轉馬頭,便朝戰場左翼逃去。正當奧斯曼軍陣數處被擊穿,各部官兵終感不支,行將潰敗之時。已顯疲態的兩萬餘西帕希騎兵在臨陣主帥易卜拉欣的強令下,鼓足餘勇,朝聯軍騎兵發起了反衝鋒。
迄今為止,歐洲戰場上規模最大的騎兵軍團對戰爆發了,場面異常慘烈,勇敢的騎兵們僅在一個照面之後,便紛紛撲倒在地,隨即在無數馬蹄踐踏下,化為一灘灘肉泥。
號角聲,吶喊聲,馬嘶聲,慘呼聲,兵刃交接聲,骨斷肉裂聲……,整個戰場上喧囂一片,屍橫遍野。
歐洲聯軍的騎兵憑藉著非凡的勇氣,堪堪衝散了西帕希騎兵的陣勢,但己身也是損失慘重,未能再度重新集結,衝擊奧斯曼帝國軍陣。在奧斯曼主帥穆斯塔法決然地將攻城的耶尼切里軍團調至戰場後,雙方非常有默契地暫時脫離戰鬥。
隨後的數天時間裡,雙方又爆發了十餘場小規模的戰鬥,但都未能擊退對方,取得戰場的主動權。
9月18日,奧斯曼帝國軍隊眼見錯過了最佳攻克維也納的時機,遂緩緩撤離戰場,退往匈牙利。歐洲聯軍則小心地尾隨其後,直至確認奧斯曼完全退軍後,方才返回維也納。
戰後,雙方都宣稱自己獲得最終的勝利,給予了對方以沉重的打擊,鞏固了各自的戰略優勢。
西班牙人通過哈布斯堡的親戚了解到,此役,歐洲聯軍共戰死一萬三千餘,受傷者也達兩萬六千,可謂是損失極其慘重。而奧斯曼方面,雖然在人員損失上可能要比聯軍稍多,但對方最為精銳的耶尼切里軍團幾乎未遭到任何損失,所有的繳獲和後勤輜重也得以保全,其最大的傷亡也都是來自那些巴爾幹半島的僕從國,可以說奧斯曼帝國猶自保留了基本的實力。
這個結果對西班牙人而言,絕對是一個天大的噩耗。神聖羅馬帝國被奧斯曼打得幾乎是奄奄一息,幾無再戰之力,漢諾瓦、洛林、巴伐利亞等諸邦國損兵折將,短時間內難以恢復。如此一來,法國東邊的軍事壓力將大大減輕,可以預見,路易十四在下一場戰爭期間,定會把更多的法國軍團從東邊調往庇里牛斯山一線,或者西屬尼德蘭地區。
在面臨如此險惡的國際局勢下,西班牙人必須有所行動,提前未雨綢繆。一個月前,馬加略子爵已經通過荷蘭省大議長與齊國駐歐總代表兼駐聯省共和國公使張松和進行了一番非正式的接觸,商討兩國停戰和議的可能性。
讓人欣慰的是,齊國人對結束這場綿延日久的戰爭,也流露出強烈的意願。不過,他們對西班牙人在三年前,公然處死兩百多齊國水手和移民之事,顯得耿耿於懷,強烈要求西班牙王室予以道歉,並給予賠償。
然而,對於王室向他國進行道歉和認錯的行為,在西班牙王國數百年的歷史上,從未曾發生過,而且,這事關王國的尊嚴和榮譽,怎麼能允許高貴的哈布斯堡王室向一個建國僅四十餘年的新大陸國家低頭認錯呢?
「馬加略子爵閣下,西班牙王室必須向我們齊國做出道歉和賠償。這是貴我兩國停戰和議的前提,若此項條件無法得到滿足,我們也沒有繼續談下去的意義了。」張松和極為嚴肅地說道。
「公使先生,王室作為我們西班牙王國的象徵,是不容任何褻瀆和玷污的。」馬加略子爵鄭重地說道:「所以,我們無法同意你們的要求。但是,我們可以王國首相的名義,向你們齊國做出正式道歉,並給予一定的賠償。畢竟,做出對貴國兩百多名水手和移民的死刑判決,是我們樞密院下達的命令。儘管,上任首相堂·璜·何塞公爵已經過世,但我們現任首相巴倫蘇埃拉公爵願意就此承擔所有的責任。」
「據我所知,你們西班牙王國樞密院做出的任何決議,都需要由國王附署,才能正式生效。」張松和板著臉說道:「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殘忍地殺害我國兩百多名水手和移民的命令,是由貴國國王陛下做出的。」
「公使先生,若是追蹤溯源的話,我想請問,貴國兩百多名水手和移民所去目的地在何處,失事的海域又位於何地?」馬加略子爵心中有些惱怒,這些齊國人怎麼如此執著地要對我西班牙王室進行羞辱。明明所有事務的源頭,不是你們齊國擅自侵入我王國美洲屬地造成的嗎?
「難道你們會想當然地認為,整個美洲屬地和周邊海域,都是你們西班牙王國既有的領土和領海?」
「當然!」馬加略子爵傲然地說道:「整個美洲及周邊海域,皆為我西班牙王國管轄之地。」
「未必盡然吧!」張松和微微一笑,身子稍稍後傾,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長地看著對方,「早在數百年前,整個美洲地區應該屬於印加王國、阿克特茲王國,以及在該地生活了數千年的當地土著。而你們西班牙王國,不過是一個外來的……侵入者。」
「……」馬加略子爵聽完翻譯的話後,臉色頓時漲得通紅,瞪著張松和,「我們西班牙王國領有整個美洲屬地,曾得到教皇正式的授權賦予的。」
「若這麼說的話,葡萄牙據有的巴西,英格蘭據有的北美東海岸,法國據有的蓋亞那,聯省共和國據有的蘇利南,以及加勒比海所有的島嶼,都應該是你們西班牙王國的領地?」
「……」馬加略子爵頓時語塞,按照當年劃定的教皇子午線,齊國人口中所說的上述地盤確實都應該屬於西班牙。
然並卵!
齊國人這是要從法理上,剝奪西班牙王國據有整個美洲大陸的合理性。這些眾多領地,葡萄牙人能占得,英格蘭人可據之,法國人亦可謀取,憑什麼不讓齊國人去「摸一把」?
「……公使先生,若是可免除我西班牙王室予以道歉認錯,可還有其他轉圜之處,我王國政府必將慎重考慮?」馬加略子爵的語氣不由軟化幾分。
扯那麼多,不就是想在我美洲屬地多占一些地盤嘛,你倒是開口要個價呀!
「我剛才已經說了,貴國王室向我齊國正式道歉認錯,是貴我雙方停戰和議的一切先決條件。」張松和收斂了笑容,再次肅容說道:「若是無法達成此項,後續談判亦無繼續可能。」
「……」
「哦,對了,若是公使先生回去以後獲得你們國王的進一步授權,並計劃再次與我齊國展開和議談判,請及早通知我方。」張松和眼見馬加略子爵一行人準備起身離去,便好意的提醒道:「我方已經接到法蘭西國王的邀請,即將在下個月前往巴黎,就提升和促進我們兩國之間友好合作,進行一番深入交流和探討。當然,其中可能會涉及到歐洲局勢的演變和發展,屆時將交換各自的意見和看法。」
「……」馬加略子爵聞言,心頭一震,瞥了一眼張松和,然後微微點了點頭,一語不發地離開了會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