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規格相當高的宴席,王春髮帶著從弟王慶發、王太發以及子侄一大堆陪酒,連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妾等都出來和莫子布見禮。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王春發看著莫子布身後滴酒未沾、半口菜也沒吃,從始至終巋然不動的陳光耀和裴氏春,羨慕的眼睛都亮了。
「五公子真是人傑啊!連這樣的英雄都能收攬到麾下,我王家若是有這樣的豪傑坐鎮,豈會有今次之難!」
莫子布猶豫了一下,他有點不想繼續打王春發的臉了。
畢竟人家也很識趣,王閏之也在旁邊,伸手不打笑臉人不說,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嘛。
但這又是一個非常好的找王家要人的機會,那王無病,李獻文都說有將才,一定不是什麼阿貓阿狗。
於是莫子布淡淡一笑,「誰說沒有呢,我早在河仙就曾聽聞,阿叔麾下有員悍將名曰王無病,有大將之才,今日可否一見?」
王春發愕然半晌,王無病確實把家丁訓練的不錯,但他沒覺得多麼有將才啊!
真有將才的話,這次怎麼就不能提前發現齊亞德.阿里的調虎離山之計呢?
唉,若是王無病知道王春發心裡的想法,只怕要一口老血噴出來了。
「英之,去請無病到這裡來。」王春發愣了一下後,還是說道。
方才莫子布說話的聲音很大,廳內王氏近親聽的一清二楚。
門口守衛的幾個家丁也已經聽到了,一個機敏的,立刻就溜出門在王英之之前,去通知王無病了。
王無病此時在幹什麼呢,他正在和幾個知心的兄弟喝悶酒。
洛坤出了這麼大的事,不單是王春發,很多人都在怪他。
他丟了家丁百戶的『官職』,還被罰了俸祿,連宴請莫子布的宴席都沒資格去吃了。
機敏的兵丁是王無病的親弟弟王無楚,他三步兩步的跑到王無病處,直接把方才事情一說。
「莫五公子真是如此說?」王無病猛地站起來,人似乎都搖晃了兩下。
「確實如此說的!」王無楚斬釘截鐵的說道。
「哼!兄長家幾代人給他們賣命,到頭來還不如莫五公子一個外人知道好歹。
昭孟不出甚禍水東引的把戲,身邊不出三管家阿空這樣的叛徒,咱們怎麼能到這種地步!」
「就是,這破洛坤不呆也罷,既然莫五公子說大哥有將才,不如咱們去投五公子,日後說不定能混個一官半職。」
王無病深吸了一口氣,隨後擺了擺手,「昔年我祖父身無寸縷到暹羅討生活,是王家給了咱活路,這是大恩,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說這叛逆之語。」
王五楚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心裡有些埋怨兄長,眼看在王家就不好混了,這麼好的機會也不抓住。
。。。。
宴席廳,王無病被請到了莫子布面前,莫子布沒有絲毫架子的親自走下首席台階迎了一段,拉著他的手問道:
「我在河仙就聞壯士大名,我二哥也多有誇讚軍旅肅然,如今一見,果然是條好漢,不知壯士是在何處學的行軍布陣之本事啊?」
王無病喝了一點酒,也沒有平日那麼謹慎持重了,當即略有些顯擺的說道:
「承蒙五公子誇獎,小人祖上傳了幾本兵書,平日裡多有揣摩。」
咦!莫子布眼睛一亮,這人不說是疍民出身嘛,還是王家的家養丁,竟然能識字讀兵書,還是祖上傳的,不簡單嘛。
這情況如果不假的話,別說在南洋了,這在大陸上都是人才啊!
「未知王兄家世,敢請道來!」莫子布連稱呼都換了,直接稱起了王兄。
而這一聲王兄,正好稱呼到王無病心裡去了,在酒精的作用和王春發的責怪之下,他也有點繃不住了,臉上泛起了不知是酒醉還是激動的紅光,對著莫子布大聲說道:
「吾家祖上,乃是忠烈虎賁將軍王電輝,五公子可曾聽說過?」
「啊!」莫子布大驚失色,「莫非是那位迎昭宗永曆皇帝於恩平,力挫尚可喜數萬精兵,以台山一城之地硬抗滿清大軍五年,最後於火藥房自焚殉國的台山王興王虎賁?」
「啊?」王無病也是被驚呆了。
方才說出家世,他是帶著幾分傲嬌姿態的,想來在這南洋,一百多年後,肯定無人識得他祖宗這樣的大英雄,到時候也算出口怨氣,間接證明是王春發等不識人才。
但他是真沒想到,在這南洋還有莫子布這樣的怪胎,竟然好像比他還熟悉他的祖宗。
莫子布怎麼會不知道嘛,他大學上鋪的兄弟就是廣東台山人,也姓王,還是個歷史迷。
每當宿舍半夜聊到明末故事都要講起這位抗清英雄,時而淚花點點,隱隱有想把王興當成他祖宗的意思。
大學畢業後,這位上鋪兄弟還專門邀請關係最好的莫子布去廣州玩,特意帶他去過越秀公園王興將軍夫婦合葬之墓,兩人還買了點瓜果鮮花祭奠來著。
「原來是忠烈之後,李某真是有眼不識真人啊!」李獻文也很會來事,當然知道莫子布想幹什麼。
一同落坐的陳成山也站了起來,他是陳家人,很是激動的對莫子布說道:
「若果真是王虎賁之後的話,我等當禮上一禮,昔年忠貞公初出茅廬,就曾在王虎賁忠烈將軍麾下任小校。」
唉!忠貞公是莫家和陳家一起給陳上川上的諡號,他守到大明實在沒有興復之望後方才離開,死了也沒人給他一生做個評價,只能由莫家和陳家給上了個忠貞的私諡。
莫子布這才是真的震驚了,原來還有這樣的淵源,當即側身攙扶以示尊重,他把王無病往首席上請,還對王春發感慨的說道:
「如此英雄之後尚在堂下,怎叫我坐的安穩。
既是我外祖舊日恩上之後,請坐我的位置,受我一禮。」
莫子布硬是把王無病摁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隨後端親自為王無病斟滿一碗酒,隨後舉起自己的酒碗舉過頭頂。
「這一碗,敬王虎賁忠烈將軍,也敬一百年前,神州陸沉時奮力抗爭的祖先,他們無論去留都是英雄。」
王無病嚎啕大哭,渾身抖得跟篩糠一般,王家已經落到如此地步了,沒想到還有人記得他的祖先。
一碗飲盡。
王春發本來顏面盡失,但聽到莫子布這麼說,臉上突然很是感慨,他親手斟了一碗酒,走到莫子布的面前。
「昔日大明在時,總還有人管一下我們這些孤魂野鬼。
如今京師的皇帝當我們是莠民,真真是一點也無指望了。
五公子有些話說得好,到了這個時候,就只有你救我,我救你了。
老夫厚顏再稱一聲賢侄吧,你是有大志向的,敬祝賢侄,龍飛九天之上!」
這一碗酒,終於標誌著王家真的換主了。
其實,大明當年也不一定對下南洋的百姓多好,但總算有個指望。
至少對於王家來說,他們還有暹羅王與大明貿易的獨家經營權,潮州鄉黨還是在不斷南下的。
而一百多年前的神州陸沉,除了對大陸上打擊甚大以外,其實在南洋也一樣。
它造成了明代下南洋華人與故國的徹底斷裂,從文化到物質都發生了斷裂。
莫家和陳家等明香人是最後一波出來的漢人抵抗者。
王家是過了上百年還能勉強堅持漢人傳統的稀有品種。
他們這樣苦苦堅持的都已經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
至於其他更多的,早已淹沒在了南洋的萬里江山中。等待著或許某一天,有人能把他們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