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絕大多數的政治體制,都有一種專屬於他的極度墮落模板,或者叫終究保守形態。
比如在中國流行了數千年,以儒家為表象的中央文官制度,在北宋中期失去所有進取動力之後,立刻開始變得保守和內卷。
這種保守不是指社會風氣的保守,而是態度的保守。
主要表現在期望按部就班、一成不變,弱化階層乃至國家的其他方面,
從均衡發展變得只注重一個方面,而這一個方面,最利於這個團體永久掌握權力。
這些文官們上架空君王,下把百姓當農奴用,對外能忍就忍,對內誰敢動他們利益,就立刻下死手。
其標榜正人君子,為天下蒼生代言,實則只顧自己小團體利益。
國家財政花一分錢他們就要哭豪打滾,自己窮奢極欲視而不見,偶有兩個他們中出來的異類,就會群起而攻之,
所以到了民國反思時期,有人罵清代文人士大夫為散發腐臭的敗犬,魯迅說他們吃人。
而此時的德川幕府,與大陸上的文官集團比起來,不說好多少,那也是一時瑜亮。
倭國的幕府制度走到德川家的時候,同樣是這麼一副操行。
上架空權力,下把同胞當農奴瘋狂壓榨,以一副保守的姿態把自己封閉起來,希望就這樣享受權力永遠到老。
不過,中華和倭國雖然同時到了這樣一種極端的保守形態,但雙方的日子,還是過的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在中華來說,在這種形態下,日子還是能過的下去的,畢竟地大物博可不是開玩笑的。
而在倭國,在這個沒有現代化育種和現代化肥的時代,這地就是一塊真正的荒僻之地。
哪怕就是聽起來很富庶的關東平原,實際上也是一塊年均氣溫低,夏季平均二十四五度,冬季平均零度左右,並不怎麼適應農作物生長的地方。
加上關東平原這狗地方還容易發大水,海拔低海水又容易倒灌,然后土壤呈高度酸性,要素集齊了簡直。
歷史上德川家為了治理這裡,那是費老鼻子勁,估計死的民夫屍體都能在東京灣築一條海堤了。
這有點像什麼地方呢,有點像早期的德意志北部那片恐怖的近海低溫沼澤,像德國西南符騰堡一帶的恐怖黑森林。
而地理環境這麼惡劣了,首先面臨的就是吃不飽飯的問題,所以歷史上的倭國才一直人口不多,日子難過,大多數時候還不如半島上的朝鮮。
至少朝鮮還有清川江、大同江、漢江、洛東江四條河衝出來的,氣候適宜的近海三角洲呢。
而且你說生產力和土壤差就算了,德川幕府還愛折騰。
德川幕府的開幕老祖老烏龜德川家康,這位爺,那是真的把烏龜的特性,把苟的本事發揮到了極致。
他不像以前,試圖用武力壓制其他大名,而是選擇苟在江戶,用經濟搞窮其他大名。
他弄出來的參勤交代等一系列制度,成功把全日本所有大名的財政都弄崩潰了。
然後德川家又為了維持江戶的地位和排場,以及在京都的奢靡,把自己的財政也弄崩潰了。
到了此時,倭國上下全部是一群可悲的窮光蛋,一個比一個窮。
「魏君,首座正在殿內等候,請注意自己的儀態,千萬不要失禮。」
江戶城,德川將軍居住的本丸御殿中。
聽到身邊小姓的提醒,已經一副日本人打扮,除了髮髻還是中國式的魏永和,頗為鄭重的點頭答應。
但實際上,他心裡頗為不屑,小小倭國,矮小的人和矮小的宮殿,派頭卻比中華中土還大。
魏永和是唐人,但卻是祖上四代都出生在長崎的唐人。
原來他們魏家,本是福建永清人,一百多年前大明天崩,特別是鄭芝龍降清之後。
魏永和的六世祖魏之琰不願剃髮易服,加上他一直在從事日本到安南,
確切的說是長崎到會安的貿易。
於是乾脆帶上家人,變賣祖產,離開故鄉直接駕船跑到了日本。
此後,魏之琰和他的子孫,繼續從事這條貿易線,並且得到了德川幕府長崎奉行的支持,是少數能從日本出海進行貿易的海商之一。
魏之琰甚至親自到會安居住了數年,娶了一個在安南的潮州女子為妾,
在會安也留下了一支人。
這樣的家族,天然就是我莫皇帝的同路人。
魏之琰留在會安的後人魏永清,在莫子布起事的時候,就派了兩百會安倭人充做士兵,其後又不斷下注。
雖然此後,魏永清判斷有所失誤,沒來得及下重注搏一個勛臣身份,但也還算混的可以。
這會安的小支魏家起來了,長崎嫡脈絡的魏家,自然也要跟進。
穿過幾間矮小的房屋,便來到了本丸御殿白書院的帝鑒之間,這裡算是德川將軍在江戶城御殿的重要場所了。
之所以叫帝鑒之間,是因為這個規模還算比較大的殿,在各個日式榻榻米房間的隔斷,也就是那種可以用推拉來關閉的紙門上,繪了許多唐朝皇帝的御繪像,以及他們出遊、出獵的圖畫,
嗯,要是莫子布看到,又得罵一句狼子野心了。
因為這些唐朝皇帝的御繪像和遊獵圖,是在甲申之後加上去的,其意圖嘛,自然不言而喻。
在沒有明治維新之前的日本,上層文化再怎麼掙扎,也逃不過中華的華夷之辯,哪怕他們後世放棄華夷之辯搞的脫亞入歐,實際上也是失敗了的。
所以,在這帝鑒之間的推拉門,日本人稱之為障子的上面,畫滿唐朝皇帝,以及倭國在這前後,又開始陡然興起的唐風,還有德川將軍看似非常大度的收留了許多明之遺民。
其道理,就跟李氏朝鮮堅持用崇禎年號,越南阮惠想做陳國峻再做趙佗甚至做陳霸先,道理都是一樣的。
都是在用華夷之辯,認為滿清以夷治夏,中土華夷顛倒,不是狄夷入華夏而華夏之,而是華被夷給滅了。
而他們這些,承接了中華文明的所謂半島小中華,天南小中華,東瀛唐土等等,就承接了華的道統,以夷變華了。
這次召見魏永和的,乃是征夷大將軍德川家治的老中田沼意次。
所謂老中,可以理解為德川幕府的幕僚長,當然,原本幕府老中之上,
還有一個大老,這才是真正的幕僚長。
不過由於大老這個職位權勢太大,有資格擔任的人也威望太高,有些喧賓奪主之嫌,所以在日本正德四年(1714)當時的大老井伊直該退隱後,就沒有再任命。
田沼意次看了一眼跪坐在他面前的魏永和,露出一貫倭人的招牌假笑,
帶著一絲傲的點了點頭。
「中土大虞皇帝重拾山河的事跡,本首座早已聞名,如雷貫耳,確是一代人傑。」
這田沼意次出身並不高,但很得將軍德川家治的寵信,因此可以在將軍的白書院中,召見一個在此時日本地位並不高的商人。
而這傢伙,也很有意思,在一貫重農抑商的日本,他為了解決幕府的財政問題,竟然反其道而行之,來了個重商主義。
搞出了一系列銅座專賣制和一系列刺激商品經濟的制度。
比如加大力度開發礦山,加大對外貿易出口裱物,也就是日本傳統的干海參、干鮑、魚翅這老三樣等等的猛藥政策。
嗯,怎麼說呢,短時間確實解決了一些幕府的財政問題。
至少將軍德川家治的吃穿用度檔次上去了,賞賜下面的側用人、奏者番、小姓等身邊人大方了許多。
甲賀百人鐵炮組的鐵炮終於用上了新的,偶爾也捨得讓他們開火聽個響了。
但留下的問題,那就太嚴重了,就日本這生產力和土地質量,以及更重要的幕府制度和官吏素質,搞重商,鼓勵商品流通,跟直接搶劫沒什麼區別。
於是,田沼意次在上面收錢,下面跟幕府關係好的大豪商,就到處囤積居奇,低買高賣,甚至欺行霸市,壟斷市場。
幕府將軍是拿到錢了,可下面從最底層的百姓到幾百石甚至幾千石的武士階層,那就遭了老罪了。
這很有一種穿越者跑到古代,發現國家混亂割據嚴重,朝廷經濟瀕臨崩潰,然後不顧生產力玩商品經濟,大大收商稅的美。
也有一種米萊在阿根廷玩無形大手的哈耶克之美。
不過這一切,跟魏永和無關,阿不,跟他有關,他希望倭國越亂越好,
那麼他這樣有後強力後盾的人,才有更多的渾水可以摸魚。
不過雖然雙方關係是互相需要的,但老中田沼意次的話,魏永和沒有接口,而是很奇怪的看了這個只有一米五左右,還跪坐在榻榻米上,看起來跟一隻穿了衣袍獼猴一樣的傢伙一眼。
你什麼身份,什麼檔次,哪來的勇氣以邊荒小國臣子的身份,品評中土皇帝,你配嗎?
田沼意次見魏永和奇怪的看著他,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於是立刻用一把日式團扇擋住自己臉,然後飲了一口熱茶,把這尷尬給遮掩過去了。
「今年我日出之國與中土上國的貿易量又增加了不少,相國十分滿意,
希望魏君能通報復興商社,把明年的貿易金額也定下來,如此幕府才能知道如何規劃。」
此時日本對外交往,特別是與中國交往的時候,是不會稱呼德川將軍為征夷大將軍的。
因為按照法理,你倭國就是夷,哪有夷人還要征夷的?而且德川將軍這種臂主,說出去並不好聽。
所以與中原朝廷交往的時候,幕府往往用倭國朝廷內,名義上由天皇封的官職。
所謂的相國就是指這一代的幕府將軍德川家治,來源於他在朝廷中任職正二位內大臣,倭國唐名稱為內相國。
魏永和知道為什麼田沼意次這麼看急,因為這幾年不知道怎麼的,天氣越來越乾旱,冬天還冷,糧食產量常年走低。
而且田沼意次還突發奇想,他想把江戶附近的印蟠沼和手賀沼的水放千,開發成農田的神操作,又遭遇了重大失敗。
這兩沼澤位於後世千葉縣我孫子市附近,不過此時的面積非常大,可不是後世那兩小湖泊。
田沼意次為了把這兩大澤開發出來,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持續了快二十年,但結果還是以失敗告終,讓幕府背上了極重的財政負擔。
而此時的日本,雖然有各種金小判、銀判作為貨市,但主要的稅收和等價物還是稻米。
所以田沼意次在與復興公司的貿易中獲得好處之後,就起了小心思。
他想利用日本國內米賤銀高的特點,反向通過貿易從大虞獲得白銀,再把這些白銀折算成米,用來填補財政上的巨大空缺。
這真是倒反天罡了,歷來日本都是將銀礦出口,用來換取中國貨物,以至於出口多了自己都不夠用的,還真沒聽過反向引入白銀的。
嗯,也不是不想,而是日本幾乎所有的物產,都要用來換中土產的各種急需品,他們沒資格反向引入白銀。
但在莫子布這,那是相當可以的。
「當然沒問題,不過商社大佬,皇帝近臣鄭公錦水,托在下帶了個話,
鄭公建議首座閣下直接用大虞的銀元。」說著,魏永和遞上了六七枚大虞銀元。
田沼意次接過來一看,果然製作精良,花紋十分精美,還有十兩銀元,
五兩銀元、一兩銀元、五錢、一錢等等面額,用起來也應該很方便。
不過,好像不太足稱。
「當然,大虞的銀元是按照庫平七錢三分來造的,對於泰西夷人,皇帝陛下自然是按照一兩銀強行兌換。
不過日出之國的文華源自中華,咱們算是自己人,皇帝陛下願意就首座閣下兌換的銀元,按照八錢三分來算,中土只收大相國一成七的鍛造、損耗和運輸費用。」
田沼意次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樣一來,又能多出一成七的收入。
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來,而是學著漢人的樣子,朝右上方拱了拱手。
「中土皇帝仁德,外邦感激不盡,不過小邦窮苦困頓,還請魏君與鄭公言語幾句,請他奏明光中陛下,請再讓一點吧。」
魏永和一聽,這是討價還價啊,那生意就是成了。
他見田沼意次態度沒有那麼高高在上了,於是故作沉吟,顯得很是為難的說道:
「此事事關重大,哪怕就是讓一分,也是天大的利潤,空口白牙,小人也不好去分說。」
「你有什麼要求,但說無妨。」田沼意次抬了抬手,示意魏永和直說。
魏永和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稍微把頭靠近了田沼意次一點!
「光中皇帝確實仁德,但也離不開復興商社大老鄭公的進言,如今他要開發台灣島,頗缺糧食,還請首座繼續行點方便。」
田沼意次臉上聽完,臉上陰晴不定,因為他有些搞不清楚,這位天子近臣,復興商社的大老鄭錦水,是要幹什麼?
這兩年多來,復興商社一直在溢價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收購日本的銅、硫磺、硝土、裱物、生絲、中藥材等。
這些玩意,除了銅以外,中土都不少,用得著到倭國高價收購嗎?
收購了,他又賣得出去嗎,就算賣出去了,還能有利潤嗎?
按說,能做皇帝近臣的,應該不是傻子,可他們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呢?
或許...·,就是為了讓大虞的銀元進入日出之國,來賺這一成七的鑄幣錢?
田沼意次確實是不理解,不過,有錢不賺王八蛋,這些年中土的高價收購,讓幕府和一些跟幕府關係密切的大豪商,都賺的盆滿缽滿。
現在光是田沼意次知道的,下面幕府轄地和各藩都把大量稻田改成了桑田、藥材田。
大量沿海農夫把地都荒廢了出海去弄裱物,但仍然不能滿足中華的胃口。
錢太好賺了,每個人都喜笑顏開。
難道他們是想以此拿捏日出之國臣服,要是不聽話,就不跟我們做生意了。
這....這不就是朝貢的加強版嗎?
這是日出之國求之不得的好事啊!
當然,也有人提醒田沼意次,這樣下去,日本自己的糧食會不夠吃的。
但是,田沼意次在財政上的窟窿太大了,他根本不敢放棄這個重大財源。
糧食不夠吃,不過出點亂子,要是財政窟窿堵不住,搞不好哪天某個旗本,就會把他捅死在這白書院的松之廊下了。
要知道,赤穗事件中,赤穗藩藩主淺野內匠頭在這在刀捅吉良義央大腿的事,但現在還被人津津樂道呢。
這江戶城,到處是有資格帶刀的武士和旗本,殺個人不要太輕鬆。
再說了,江戶幕府的首任大將軍家康公就說過,「使農夫半生不如死,
是一種政治的奧妙。」
沒糧食吃好辦,反正日出之國的人太多了,餓死一些就能解決糧食問題了。
嗯,確實沒毛病,但是田沼意次很快就會明白,在日本歷史上,天明這個年號的含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