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清狗啊!殺清狗啊!」
江西省建昌府南豐縣城南,雷鳴般的怒吼響徹天際。
要那間,無數手持刀槍的客家勇土,從藏身之處猛撲了出來。
這是片叫做金牛坑的丘陵,穿過南豐縣城的盱江在這裡拐了一個彎,兩岸丘陵起伏,植被茂密,正是埋伏的好地方。
聽到這震天動地的吼叫聲,江西綠營撫州水師營的官兵們,一個個跑的比兔子都快。
前半個月,他們可吃夠了這些人的苦頭,建昌府城都差點被他們給打下來了 。
水師營的官兵們,很懂這些以紅布裹頭,額頭位置繡著一個金色太陽的「賊兵」含金量。
據說他們都是藏在軍峰山中的前明隆武皇爺士兵,被高人用通天徹地的道術封印在山中,不吃不喝,刀槍不入,就等著海外歸來的聖天子把他們喚醒。
因此根本就不是他們這些肉體凡胎能對抗的。
此時,南明的隆武帝在贛東南、閩西這塊還是很有影響力的,有些鄉野還有祭祀隆武的寺廟。
畢竟當年的黃道周與隆武帝長期轉戰這片區域,魔下能調動的人馬,基本都是這裡的客家人,滿清入贛南的時候,也曾多次大肆屠殺。
因此客家人對隆武和黃道周有感情,是再正常不過的。
同時,當年贛閩兩省當年有很多不肯剃髮易服的士紳百姓,也大多選擇在贛東南、閩西這邊的深山處隱居。
他們雖然無能反抗滿清的統治,但也不願意剃髮易服,一些人選擇終生帶著帽子不以髮髻示人,一些人選擇發後專門為頭髮立冢,還有人選擇遁入山中,用老死山中來進行無言的抗議。
他們的反抗是無效的,但反抗的精神,哪怕微弱,也還是留了下來,得到了百姓們的尊敬。
所以,當陰承方和葉憲純的客家兵鬧起來的時候,這裡的人聯想到廣東和福建的劇變,立刻就想起了昔日在這片山區活動的各種抗清義土,然後各種傳言就開始不斷的出現。
開始還很正常,後來就越傳越離譜了,更自從撫州的綠營兵們連續慘敗,八百人打不過對面二三百人之後,傳言就不斷開始進化。
甚至,已經在兩廣福建瘋傳的,乾隆皇帝被打死在了北河的消息,也有人開始四下傳播。
這對整個江西上下,從官場到民間,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衝擊,很多人開始考慮,是不是胡無百年之運的時候到了。
且謠言又從贛南客家聚居區,不斷向著北面的南昌、九江,甚至安徽的安慶,浙江衢州、嚴州瘋傳的跡象,鬧得各處人心惶惶。
這不,被江西巡撫郝碩逼著出城作戰的撫州守備趙大人,一看見漫山遍野的紅頭兵沖了過來,他第一個從轎子中跳下來,拔腿就往南豐縣城的方向跑。
那肥嘟嘟的身材帶起一大股煙塵,跑的比精瘦的轎夫都快。
而在撫州水師守備營後面,是綠營九江鎮左右營的倆千人。
他們一看作為主兵的撫州守備官兵都跑了,他們完全沒理由還在這裡硬打啊!
此時的滿清綠營和明朝的衛所軍是差不多的,都有主兵和客兵之分。
撫州水師守備營負責撫州和建昌兩府的防務,如今在建昌府的境內作戰,自然就是主兵。
而九江綠營,是不遠數百里前來助拳的,自然就是客兵。
按規矩,就沒有主兵已經跑了,卻要客兵頂上去承受敵軍猛攻的道理。
所以大家一鬨而散。
不過,頂在最前面的九江鎮綠營左右營,跟後邊的九綠營和巡撫撫標大多都有親屬關係。
因此他們這一跑,可不是隨隨便便瞎跑,而是一邊跑一邊呼喊,還不是都在喊,而是有專門人喊,語言簡潔明了,聲音高亢尖利,傳的老遠老遠。
這樣是很有好處的,他可以讓後面的親朋好友,快速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避免後邊不知道還在往前面擠,從而導致自己人把自己人堵住。
一時間,『快跑啊,紅金賊來了,紅金賊來了!』的呼喊聲響徹盱水兩岸。
七千多江西綠營,以一種非常迅速,非常有規律的奇怪模樣潰...阿不,是撤退了下去。
要是沒有他們扔下的滿地輻重和財貨,這完全就不像是撤退,而是像在對南豐縣城發起進攻。
而陰承方招募來的客家丁壯雖然彪悍,但是距離真正的軍隊還是有一定距離。
他們在這贛南、閩西山區被滿清給整慘了,基本戶戶家裡窮的耗子都要流眼淚。
因此一看見滿地的好東西,方才那股豪情萬丈的血勇,立刻就化為了貪婪,沒幾個追擊的,全部在搶著撿拾地上的東西。
葉憲純極為緊張,他非常害怕這是清軍綠營的計策,即扔下財貨讓他們撿拾,然後反衝殺過來。
然後,他帶著本部客家第二團鎮軍六百人頂了上去,翻過一個丘陵後,
他們就震驚的看見了漫山遍野拖著辮子,甚至連軍帽和號服都扔掉的綠營兵脊背。
「你娘的!」一個興唐軍百總看著遠處的清軍,忍不住嘀咕了一聲,「這也不像是有詐啊....。
我草,他們是真的在跑!」
葉憲純沒打過這樣的仗,他咧了咧嘴,在他的認知中,綠營兵就算再是廢物,但總歸是漢人,不至於這麼廢,跟高棉的土著一個德行吧。
但現實,狠狠給他上了一課,失去了信念和訓練綠營兵,就是這麼拉跨。
「千總,沖吧,機會難得,直接拿下南豐縣城!」百總在葉憲純身邊喊了起來。
「對!沖,衝進南豐縣城去!」清醒過來的葉憲純大吼一聲。
這種六百人追著七八千敵軍的威風,他還沒體驗過呢,這可是史書上古之名將才有資格享受的。
興唐軍追著七八千綠營兵的後背,直接就往南豐縣城追殺而去。
但他們身後的陰承方和幾個客家大佬氣的七竅生煙,可隊伍就是集結不起來。
所有人都在忙著撿拾地上的財貨,你拿鞭子抽,拿腳端,大逼兜猛抽,
他們都不在乎。
「草擬嗎!」陰承方在心裡破口大罵,這要是衝進南豐城的葉憲純所部出了問題,他怎麼對得起皇帝和興唐軍的英勇士兵們。
急的滿頭大汗時刻,陰承方突然想到了一個損招,於是立刻讓身邊的親衛跟他一起大喊了起來:
『清軍的三萬兩軍銀子軍餉在南豐城,先去先得啊!」
「清軍的三萬兩銀子軍餉在南豐城,先去先得啊,別讓他們都運走了!」
什麼?
霧草!
三萬兩銀子!
正在地上你撿半塊布,我揣幾個銅板的客家兵一聽,頓時就抬起了頭,
人人眼中射出了貪婪的精光。
陰承方趁機抽出寶劍向前一揮,大吼一聲,「搶米,搶布,搶銀子啊!」
這一刻,陰承方真的很想哭,他想像了一萬種率領大軍指揮方遒的情形,沒想到到了最後,還是這最現實的玩意好使。
「要銀子的就跟老子上啊!」
「夠種的就跟著沖啊!」
一票客家大佬也帶著身邊的心腹族人大喊了起來。
士氣終於被拉起來了,數千紅巾金日客家兵,都開始大聲呼嘯著跟隨陰承方開始發起了衝鋒。
這葉憲純都要追進南豐縣城了,江西巡撫郝碩,還沒有出南豐縣衙,因為他還沒收到南豐知縣以及南豐地方士紳送的儀程。
覺得離譜吧?
不,對別人來說離譜,但對郝碩來說,一點也不離譜,他可是一位重量級,各種意義上的重量級。
這位郝撫台是漢軍鑲黃旗人,父親是兩江總督郝玉麟,祖上是跟著祖大壽降清的原關寧軍將領。
郝碩算是根正苗紅的漢奸了,為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毫無才能還特別貪婪歷史上他三次就任江西巡撫,然後乾隆召他到身邊奏對,他對江西的事,竟然大多不能應對,連治下江西省各府的知府都認不全。
捏麻麻的,當時把乾隆都給震驚了,實在沒想到他手下還有這樣的大廢物,三任江西巡撫,總計九年,一問情況完全三不知。
郝碩無知也就算了,關鍵他還特別貪,只要他能搞到的錢,不問是什麼來路,他通通敢一把。
乾隆晚年著名的國泰案發時,把郝碩也給挖了出來,乾隆聽聞後硬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因為跟郝碩一比,國泰竟然顯得有些眉清目秀了。
以至於晚年對於貪官非常寬容的乾隆,都被震驚的無以復加,他不得不感嘆著說道:
郝碩罪同國泰,國泰小有才,地方事尚知料理。郝碩嘗朝行在,問以地方事,不知所對。不意復貪婪若是!『
這會,郝碩磨磨唧唧,多出威脅之語就是不肯走。
而他下面的南豐知縣和南豐著名鄉紳,因病在家修養的三甲進士唐之岳,都覺得嘴巴發苦。
因為大兵進南豐的時候,為了不讓這些綠營老爺騷擾地方,把南豐縣城和附近鄉野給禍禍了,南豐知縣張九鉞與唐之岳召集鄉紳,已經給了八百兩的『買命錢」了。
同時,他們也為督軍前來的巡撫郝碩準備了五百兩的儀程。
這不少了,南豐是個內陸窮縣,縣衙一年到頭都不到三千兩的進項。
歷任南豐知縣離任時,都要留下一筆虧空,不是刻意如此,實在是財政困難無法抹平。
今次送了這一千三百兩後,南豐知縣還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怎麼辦呢。
結果郝碩還不滿意,他要一千兩,理由是他南下時,臨川縣和南城縣的縣令、士紳都送了一千二百兩,他考慮到南豐經濟困難,減去二百兩,只要一千兩,已經是格外考慮,大大滴開恩了。
「撫台大人督萬餘精兵南下,所到之處,無不有求必應,怎麼到了南豐,爾等竟敢如此怠慢呢?
須知此次紅頭兵鬧事之地,乃是在你們南豐縣。
臨川、南城等地並未激起民變都知道替撫台大人考慮,這麼多人出動,
人吃馬餵不要錢啊!
南豐縣,你好不曉事,這知縣還想不想幹了!」
南豐知縣張九看著頤氣指使的郝碩幕僚,人都快瘋了,臨川和南城那是附廓府城的知縣,哪是南豐能比的。
他彈精竭慮的供應軍需,拉下臉到處討好,找鄉紳商議程儀,結果為了五百兩銀子,竟然就想把激起民變這殺頭的罪給他掛上。
早知道,早知道這郝撫台如此貪婪,還不如讓紅頭兵打下南豐縣,自己被亂兵殺死,反倒一了百了。
鄉紳唐之岳氣的怒髮衝冠,他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的進士,是這幾年南豐最出色的人才,自然要為家鄉出頭。
這南豐縣遭遇兵劫如此重,巡撫不思撫慰,還要來勒索。
不過就在他要出來怒噴的時候,山呼海嘯的聲音撞進了南豐縣城,『潰退』來的綠營兵進了城。
此時他們毫無顧忌,官長也無法約束他們了,雖然在逃命,但還是有很多人百忙之中仍不忘劫掠。
他們走南門進入,然後一路就開始劫掠,無論是商鋪還是民房,甚至就是路過的百姓也別想倖免。
唐之岳眶恥欲裂,這些人都是他的鄉親啊,紅頭兵沒見到一個,反倒被朝廷之兵禍禍的不成樣子了。
被擊潰了還有心思劫掠,我大清這真是千古獨一份!
怒極的唐之岳正想去找巡撫郝碩理論,可是轉頭一看,剛剛還帶著戈什哈和師爺找他們索賄的郝碩,已經完全沒了蹤影,只留下幾杆旗幟在風中凌亂。
他媽的,他們竟然丟下南豐,一溜煙跑了!
「郝碩,狗韃子,我操你媽!」唐之岳完全破防,徹底繃不住了,他看著遠去的巡撫大旗,破口大罵。
「度西兄,你快走吧,我要投賊了。」唐之岳看著南豐知縣張九鉞說道:「不,我要歸順光中皇帝,歸順我漢家真主了!」
說罷,這位滿清進士掏出桌子上削水果的刀,一把就把自己的辮子給割斷了。
「狗韃子,不給咱活路,我們他媽的都投光中皇帝,興復漢家去!」
幾個被氣的心臟病都要發了,又看見滿清綠營兵如此無用的南豐士紳,
也立刻高喊著跟著響應。
「逃,我逃什麼逃,就現在這樣,逃了也得被郝碩這蛀蟲給害了。」說著南豐知縣張九鋮扔掉官帽,把辮子打散。
「只可惜我家小族人尚在湘潭,不能追隨謹崖兄了,你們捆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