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布拿著潘有為帶給自己的于敏中密信沒有看,而是先跟潘有為閒聊了幾句。
這廣東潘家可以不一般,屢出人傑。
歷史上潘啟的子孫中有在一鴉給林則徐捐款,乃至去呂宋買戰艦回來捐助給水師的,也有帶著廣州鄉黨力保廣州城,挫敗英國人霸占廣州企圖的。
還有做文學、搞詩詞戲曲,為廣府文化形成添磚加瓦的,以及為北洋水師建設出過力的。
哪怕六十多歲的潘啟,仍然可以稱得上思維敏捷、頗有遠見此人精通英法西葡四國語言,知道哈布斯堡家族的來龍去脈,明白英國人在歐洲大陸玩平衡,能分清楚天主教、新教和正教的區別。
果然,能當一個合格的白手套,特別是在滿清壓榨下給自己留下這麼大一份家業的,都不是等閒之輩。
不過潘啟年紀太大了,莫子布不準備用他,於是便開始觀察他的幾個兒子。
不過很快,莫子布就發現這潘有為,竟然是個純文人。
非常典型的純文人,沒有政治上的嘎覺,也沒有治理地方的能力,又因為家境優渥得以有資格埋頭做學問,因此不擅長交際。
不過嘛,在我莫大皇帝這,就沒有不能用的人。
莫子布輕聲問道:「潘兄讀過我寫的西學東漸-羅馬帝國崩潰後泰西諸國重建之路一文嗎?」
潘有為有些不適應的拱了拱手,這在北京城的時候,見到皇帝必然要跪地請安,蔡新那樣的老漢臣都很難得到賜座。
而在莫子布這,它不僅有個小錦凳可以坐著,皇帝跟他說話,還如同通家之好的朋友在閒聊一般。
陛下兩本書在北地都是禁書,連北河軍民之文都一同被滿清禁止。
是以草民以前並未讀過,及至漳州外海,尚第一次拜讀。」
「那就是讀過了,你覺得如何?」莫子布笑呵呵的說道。
潘有為抬起頭看了莫子布一眼,「草民聽說,漢家賢君遠勝韃虜之主,
從不以言治人之罪。」
莫子布哈哈大笑了兩聲,這傢伙倒真不是沒有情商,看來只是家境優渥、仕途順利因此懶得考慮這些而已。
「看來是朕這書寫的有問題啊,你放心暢所欲言,我莫昭要是這點氣量都沒有,還如何驅逐虜,重拾河山。」
「那草民就斗膽了。」潘有為長吸一口氣,繼而說道:「草民自幼得父親教誨,十三夷館的各泰西夷人也接觸過不少,能通法蘭西等夷語。
是以在草民看來,陛下此書,立意極高,提出了西學東漸這前人哪怕大儒都不敢提的現實,並以泰西諸國都有志於恢復羅馬入手,展現他的強大與對外征服的欲望。
但此書的弊病在於,立意高而無有更細緻的實情佐證,顯得過於空泛而浮於半空之中。
草民這等了解泰西之人自然知道這是振聾發之言,但對於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大多數儒生來說,他們看此書,只會以為陛下在危言聳聽,挾泰西炮做自身虎皮。
且陛下對於泰西諸國,不論是英吉利、法蘭西、大呂宋、雙鷹國等大國,還是其餘布路牙等小國以及奧斯曼的描寫,都有不少失真之處,顯然並未實地調研,又添了幾分空假之處。
是以在草民看來,此書作為個人見解沒問題,但想振聾發引領潮流,
還差的遠。」
我尼瑪!
莫子布聽的拳頭邦邦硬,真的好想一拳砸到潘有為那張胖臉上去,老子辛辛苦苦耗費無數腦細胞寫出來的「巨著」被你說的一文不值。
啊!(破音怒吼)
不過,憤怒上頭了那麼幾秒鐘,莫子布又很快冷靜下來了,因為他細細一品,潘有為說的是正確的。
他莫子布本身就是一工科男,只是對歷史上感興趣而已,並未過多研究。
學識也就一普通二本水平,能考慮國家民族和未來,還是穿越後地位抬高,不得不開始思考的。
所以他能站在歷史這個巨人的肩膀上,看出世界已經開始有西學東漸的趨勢,知道西方人都在卯足勁想要一統全球並正在瘋狂殖民。
他也知道奧斯曼土耳其代表的天方教文明,印度大陸的印度文明和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明,未來都會被西方人打翻。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除了這些最上面的東西,下面的他確實是不了解,
潘有為說他這書如同浮在空中,並不算錯,反而是一針見血。
難怪他這書傳到大陸了,根本沒引起多少關注呢,一來此時滿清還有著天下列強的虎皮沒被戳破,士林之間還沒有驚醒。
二則是他莫子布的水平確實一般,距離搞定中上層文化人,還有很遠的距離。
潘有為看著莫子布的表情時而獰,時而怒意勃發,被滿清訓練起來的對權威的恐懼,讓他咚的一聲,從錦凳上滑到了地下。
莫子布這時也才驚醒過來,他趕緊起身拉起潘有為,「我大虞乃是漢家正統,絕不因言獲罪,這是朕一貫以來的追求,起來,起來。」
把潘有為拉起來後,莫子布臉上恢復了笑容,他看著潘有為說道:「潘先生既然知道其中弊病,可願意為朕斧正此文?
正好最近海軍上將奧利維耶伯爵將要回到法蘭西去,朕也有意派出使臣,不如先生就任副使,去往泰西遊歷諸國,親自去看一看泰西。」
潘有為只考慮了幾秒鐘就同意了,他是大海商之子,當然習慣海上風浪,哪怕是遠航也不怕。
而且他不但會說法語,還因為母親黃氏是菲律賓華人而精通西班牙語,
同時也會簡單的英語,去了歐洲,語言溝通完全沒有障礙。
同時,他自小就聽過這些泰西諸國,確實有心去看看。
「能為陛下效命,草民求之不得,只是不知此去豐潤陛下巨著,當以何為主旨。」
這話問的有水平,相當於在問莫子布,這書到底想給國人傳達一個什麼觀念和消息。
莫子布沉吟了片刻後說道:「當今寰宇,已經到第二次百家爭鳴之時了第一次百家爭鳴全在我華夏,是以我等後人得以汲取養分,發展工農業,雄踞東方數千年。
及至宋明,時移勢遷,老祖宗數千年前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已經不足以讓我等立足,所以才有兩亡天下。
如今,泰西諸國競爭激烈,各種學問巨子頻出,新的思想與技術層出不窮,顯然已是第二次百家爭鳴。
只可惜彼輩離我太遠,無法感受到,是以大部分國民尚未清醒認識到我們若不積極去參與,就將被摒棄在這第二次百家爭鳴之外,被我們口中的夷人大大超越,情勢已經相當危急。
是以朕寫此書,意在驚醒有識之士,不能再關起門來搞聖君明主自娛自樂了,而要開眼看世界!」
潘有為聽的心潮澎湃,他是做學問,著書立傳的,自然知道這個方向是多麼的宏偉,只要寫成,別說什麼眼前富貴,那都是浮雲,重要的是身後名啊!
不過,潘有為還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陛下立意高深,草民恐一人之力,不足以襄助,想請陛下准許草民選數人相助。」
莫子布還以為潘有為要提拔幾個他昔日的夥伴兄弟,雖然有點異但也沒有在意,「可,你且名單報上來就是。」
哪知反倒是潘有為異的搖了搖頭,「回陛下,草民可沒那麼容易就選好人選。草民身邊也沒有這麼多同道之人在。
因為要萬里遠處泰西歐羅巴,尋常人根本無法適應,還得取見慣海上風浪的海商、漁民之家出身,又需熟讀詩書有所見解者。」
呢,這還真是不好選啊,海商家基本不求多讀書,有點見解了就趕緊給家裡幫忙生意,漁民家的則沒錢讓孩子讀書增長見聞。
但想來廣東這麼大,應該還是能湊齊的,「潘卿,朕即刻任命你為通政司左通政,如法副使,巡遊歐羅巴。
授權你立刻開始挑選合格人員隨同前往,凡國內廣東、廣南、日南、興唐四省任由你挑選。」
「呢,閩南也行,大膽去挑選去吧。」
通政司的左通政為正四品,而且還是相當於皇帝秘書的衙門,潘有為自然相當滿意,立刻就下去了。
隨後,莫子布就把于敏中的僕人給召了進來。
此次于敏中給莫子布的傳遞的消息,密信是一部分,口信是一部分,且是最重要的那部分。
于敏中僕人相貌非常普通,屬於丟在人堆里很快就能消失的那種,而且眼神有些木訥,透露出一種沒見過世面的憨蠢。
莫子布乍看之下,都懷疑這人是不是能承擔為于敏中傳口信的人物,哪知一開口,卻思維清晰,對答如流。
「陛下,我家老爺讓我說,滿清看似依靠八旗鎮壓天下,實則八旗並無太多人才,光靠旗人早就完蛋了。
其治國,乃是以旗人為五臟六腑,漢人為手足耳目。
陛下此次打掉了滿清主力,實際上已經讓滿清陷入風雨飄揚之中了。
如今滿清旗人損失慘重,漢臣肯定會起二心,他們一起二心,滿清雖五臟六腑俱全,但眼瞎耳聾四肢全無,斃命只在旦夕。
如今天下之間的大勢已經扭轉,陛下之敵,不在滿清,而在是否能取得天下人的認可,而天下,江南又是重中之重。
於某覺得,此時全取江南,有快慢兩種取法。
快則自海上大兵壓境,斷江南百姓生機,一路挾裹而定江寧,清廷在江南止有兩江總督督標,蘇皖浙三省撫標,漕運總督之河標,余皆不足為懼。
然此法雖然迅捷,但損傷民力太多有傷天和,又易根基不穩,使滿清可以輕鬆招攬江南士紳。
於某在北,見陛下未速取江南,乃知陛下雄才。
如今只剩慢取江南之法,對於陛下來說,不一定是壞事。
只是於某要提醒陛下,江南士林自吳三桂敗亡之後,就與滿清朝廷徹底妥協綁定了。
陛下不妨看看朝中江南官員的名單,就會發現,現今朝廷江南籍貫的官員中,最多不過兩成,甚至只有一成是起自寒微。
余者皆是詩禮簪纓之家出身,父祖數代人都是高官,於某之金壇於家就是如此。
我們這些,就是選擇與滿清妥協,而換得壟斷仕途維繫家族的。
陛下如果想要取得這些人的支持,必定不難,但陛下依靠他們肯定得不到整個江南,還有尾大不掉之勢,於某不知這是否是陛下所願見到的。
若是陛下要真得江南,就不要寄希望於江南士林高層,而要著眼底層。
江南文華源遠流長,其下不知道多少人飽讀詩書連一秀才都不可得,這些人無錢無權又有鯉魚躍龍門之欲,方是陛下助力。
此外,昔日堅定抗清之張煌言、黃宗羲、陳子龍等人,都有子嗣在,顧炎武,夏允彝、夏完淳父子亦有族人,他們生活窘迫而有才學,乃是陛下同路人。
其餘呂留良等子孫被發配寧古塔,繁衍生息至今亦不缺可用者。
大王若能得到他們效忠,團結底層士人掀翻江東之水,足可淹沒如今江南士林高層,得到一個真正的,明清兩朝,都不曾有的江南!」
莫子布聽的激動不已,這于敏中與他想的,不謀而合。
江南歷來是國家財富之地,幾百年後依然如此。
在經濟上,可以說得江南而得天下,可是不管是大明還是滿清,都沒有真正掌控過江南。
洪武太祖試圖掌握過一次,但他不得其法,最後失敗。
滿清以力相壓,經過順治、康熙、雍正三人的殘酷壓制,掌握了皮毛。
現在到他莫子布了,那必須要趁機搞個天翻地覆的,不然他定都南京,
周圍全是一票盤根錯節的詩禮簪纓之家,這些人可不是順化和北河的高門能比的,到時候如何能睡得著。
「繼續說,你家老爺還說什麼了嗎?」莫子布問道。
于氏僕人跪在地上搖了搖頭,「回萬歲,沒有了,我家老爺說,其餘的都在他的密信之中。」
「起來吧,自己找個地方坐。」莫子布擺了擺手,打開了于敏中的密信然後莫子布就被裡面的內容吸引了,于敏中為莫子布這個儒學的門外漢,點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既不應該講華夷之辯。
因為華夷之辯,已經走到死路上去了。
莫子布要是講華夷之辯,那麼滿清以狄夷之君入主中國,就沒什麼不對的,哪怕他們要求中國剃髮易服,但內核的文華還是中國式的。
莫子布來講華夷之辯,就會給滿清皇帝以講道理蒙蔽大眾的空間,
同時,也會成為天下儒生的擋箭牌,你說他屈從韃虜,他就跟你講華夷之辯說他自己沒錯。
因此,于敏中建議莫子布直接豎起漢人大旗,不論華夷,只講忠奸。
興漢排滿的就是忠,從夷害漢的就是奸。
莫子布悚然一驚,這不就是搞民族主義嗎?
難道,華夷之辯不是講民族主義的?老子的路又走錯了?
捏麻麻的,這儒家的運行邏輯,到底被理學搞成什麼卵邑了?
此外,于敏中還建議,讓莫子布在廣州開太學,以忠奸論為主旨,在太學中辦新學,吸引天下有志的讀書人南下,待到他們認同莫子布的理論後,
再取江南、湖廣,易如反掌。
這...這不就是辦黃埔軍校傳播革命思想嘛。天下間竟然有如此相象之事!
「你家老爺雖然是個大貪官,但學問見識,那真是沒的說。」莫子布嘆息著說道。
同時他也明白了,為什麼于敏中把乾隆玩弄於股掌之間,乾隆還要做出肯定會寬宥于敏中的樣子,讓于敏中主持大小金川之戰的後勤。
原來,這滿清,沒了于敏中,還真就玩不轉了,于敏中這是靠著才能,
在強行給他自己續命啊!
這個大貪官,確實有水平,能直指問題的核心,與他比起來陰承方這種在野大儒,確實遜色不少。
當然,莫子布也不會就聽于敏中一家之言,他立刻把從廣南帶來的吳時仕、吳時任、潘輝益父子三人召了過來,把于敏中的信給他們看了,隨後問道:
「爾等三人覺得,這于敏中之言,是否在理?」
三人看完,吳時仕拱手答道:「若論取天下,我等尚不如一校尉,但從名教之學來看,陛下若要得江南,抓住江南這個賦稅重地,確實辯華夷不如講忠奸。
若是講華夷之辯,江南士林根本沒錯,他們侍奉的是狄夷入中國之君,
陛下若還要追責,就會陷入到辯論滿清剃髮易服是否是中國之君的陷阱中。
江南文華士林遠不是嶺南三廣之地能比,若是就此展開辯論,一定會辯論不過,而失了道義。
若是論忠奸,那麼他們將如何面對昔日不屈抗清的英雄?
甚至有人祖先是英雄,兒子反倒屈膝,以此不忠不孝痛擊他,方能占據大義。」
吳時任也接口說道:「臣覺得,華夷之辯是有局限的,兩漢乃至以前,
漢家獨強,又缺人口占據土地,起華夷之辯,可以吸納周邊各族人口,壯大自身。
隋唐之時,漢家依然強大,且得周邊蠻族嚮往,就算偶有狄夷入中國,
咱們也能吞之,譬如鮮卑,已經完全就是漢人了。
但到了此時,不管是滿清這種東虜,還是泰西的西夷,都不輸漢家,甚至要強於漢家,還講華夷之辯,豈不是自找禍患!
是以,臣覺得,也不是不講華夷之辯,而是要分在什麼時候講。
漢強則講華夷之辯吸納蠻夷充實自身。漢弱則論忠義,凝聚人心一致對外!」
「此乃正義大言!」莫子布只覺得豁然開朗,就是該這麼辦,我強就講華夷之辯吞了你,我弱就搞漢家復興萬眾一心與你周旋。
如此這般,既能避免過度陷入民族主義,又能方便在強大時搞自古以來難怪自己寫了兩本書結果沒什麼效果,他媽的,講華夷之辯的文,被那些腐乳鑽了空子,當成莫子布是有心招攬他們,他們可以騎牆的證據。
講西學東漸,則被他們認為是莫子布在挾泰西強大炮做虎皮。
但好在如今,終於搞清楚了賽道,「爾父子三人聽命,立刻召集博學鴻儒,將朕的兩亡天下後的華夷之辯文做修改,改得好,朕重重有賞!」
隨後,莫子布又把于敏中的僕人召了過來,「於學士如此直言,把江南士林的老底都給掀了,他有什麼要求,你且說來。」
僕人再次跪下答道:「我家老爺說,金壇於家子孫輩無一成器者,他之家產大多在北京城,恐怕是要給他陪葬了。
所以懇請陛下看在他知無不言的份上,翌日進了江南以後,別抄金壇于氏的家,不要罰沒于氏的土地。
若是願意賞賜也不要給實職,給一個勛位予長孫德裕讓他穩住家業,就叩謝天恩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莫子布感嘆一聲,「于敏中貪了一輩子,到死卻還是把人生這兩個字想明白了。
金壇於家的家業可不小,于敏中就不怕我出爾反爾嗎?」
僕人跪地答道:「我家老爺說,陛下金口玉言,承諾之事從不反悔,他是知道的。」
莫子布點了點頭,突然仔細的看著這個僕人,這傢伙長相憨蠢,說話應對得體,不急不躁。
不是個做僕人的好材料,反倒是個搞間諜的好材料。
「爾可有名字?」莫子布問道。
「小人於東。」僕人趕緊答道:「僕役之輩,何敢有字。」
『好,可願到朕這來,做一個錦衣百戶嗎?」莫子布嘿嘿一笑。
於東如遭雷擊,震驚的瞪大了眼晴,你要說做官,他不會震驚,因為宰相門前七品官,於東也算是吃過見過的。
可你要問他當不當錦衣衛這種特務機構的百戶,那他求之不得啊,哪怕在我大清,前明錦衣衛的名頭,那也是如雷貫耳。
「萬歲爺如此看得起奴才,奴才願肝腦塗地,為陛下效命!」於東終於繃不住了,噗通一聲跪下,激動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起來,我漢家沒有奴才。」莫子布擺了擺手。
「朕也不要你肝腦塗地,而是要你回江南,多多聯絡失意士子,把于敏中所說的那種人,給我弄到廣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