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把廣南的京漢高門分個等級的話,順化這裡的高門,才是整個廣南京漢高門的最高級別。
甚至嘉定地區的京漢高門,實際上就是這一兩百年中,從順化地區遷過去的。
安南是小中華嘛,去歸仁、嘉定「教化』占城和高棉人,自然還是得走地主豪強高門的路線,才能更好的讓他們學禮教沐王化。
哪怕有些是在嘉定等地自己發展起來的京人高門,他們在實力起來之後,也往往會回順化攀附遠親。
所以阮善泉還真不是自謙,他這樣身份的,在順化士林中,確實不算什麼。
陳家的莊園在順化香茶縣,此地還在順化以北十六公里處,因此莫子布是不可能到香茶縣陳家莊園去的。
他所說的登門去請,也不過是親自出城十餘里,到陳家在會安北邊的莊園去請。
此時的華夏文明哪怕已經落到滿清手裡了,但實際上還並未暴露出早已衰敗的內核。
因此別看在後世,特別是2010年以前,連越南人都很不樂意說自己祖先是從中國來的這話,好像粘上了這個就有些丟份一樣。
但這個時代,就如同2020年以後許多越南人開始說他祖先其實是從中國來的一樣。
安南的京漢高門,其實很願意標榜祖先是從大陸來的上國華民。
回歸中國,自然沒幾個人願意,這就像孩子大了,經濟自由了,肯定不願意回家繼續受父母的管束一樣但標榜一下出身,拿來抬高身價,那還是很樂意的。
當然,家世如果能直接追溯到唐末吳權及十二使君時代,那是最好的。
因此陳家不單是士林領袖,還跟會安的明香人聯繫很緊密,他們與會安明香人中的香山縣茶東陳家來聯過宗。
就如同蔡生要跟老蔡續族譜一樣,香茶陳家也需要用大陸的同宗,來強化他京漢高門的屬性。
莫子布來到陳家莊園之前,羽林近衛團的兩個連就已經完成了安全檢查和簡單布防。
他到的時候,也是由龍近衛騎兵營的一個連護送。
陣仗擺的如此之大,莫子布就是不想讓這些京漢高門誤會。
真要是這些京漢高門把自己當成高臥草廬的諸葛臥龍,把莫子布當成了只有新野一地的昭烈皇帝,那就會搞得大家都尷尬。
所以莫子布把排場弄大了點,也是一種提醒,
提醒這些人,他們現在需要莫子布,遠比莫子布需要他們迫切。
果然,得到了莫子布的提醒,香茶陳家總算沒有擺錯位置,陳家上下,
都到了莊園外面來迎接。
莫子布的衛兵,也順利掌控了莊園內的一切安保。
既然別人識趣,莫子布也不會故意擺高姿態,看到陳太理白髮蒼蒼在外面迎接,莫子布趕緊下馬快步走過去。
「這麼熱的天,兄長何必親自出來迎接,在正堂受阿弟拜見即可。」
陳太理看了莫子布一眼,默認了他這聲兄長。
香茶陳家跟會安的茶東陳家聯過宗。
茶東陳家跟陳上川的龍門陳家,自然也有一個基本的字輩匹配,因此雖然字輩不同,但也能分出輩分高低。
所以這麼一來,雖然陳太理快七十歲了,但確實是莫子布的同輩。
嗯,祖父、父親和外祖都是超級高壽翁,本身又是小房的話,這點好處還真不錯,走到哪都比人大上一輩。
陳太理的兒子們都五十出頭了,照樣得叫二十當的莫子布一聲叔叔,
甚至陳太理的孫子都有人比莫子布大十多歲的。
「大將軍親提王師,公務繁忙,老朽豈敢怠慢,請進屋說話。」
陳太理雖然身材瘦小又兼白髮蒼蒼,但聲音洪亮,步履矯健,
莫子布與他把臂同進屋內,但不是在正堂,而是直接穿堂過院來到了後院。
莫子布拿起薰香,給陳太理的父祖上了一莊香。
這是一種非常親近,視你為自家人的表示,對雙方來說都是如此,後世中國這種習俗不多見,但越南人一直保存了下來。
後世的越共中,下一代目往往在春節前後,都要去為上一代、上上一代目燒香的。
坐定之後,陳太理把房中站著的各人都給莫子布介紹了一下,都是各家高門的代表,但基本都是年輕人,真正有輩分的沒幾個在。
介紹完畢之後,陳太理請莫子布上座,隨後才解釋道:
「黃五福這閹賊一進富春,就挾持了王孫腸,國府中官員也大多被拘押。
老朽是靠著年老體弱,身體有疾為由,方使北兵放鬆監視,有機會南下來見大將軍一面。」
不愧是順化的高門,用詞就是比南邊的這些要嚴謹的多。
嚴格來講在嘉定時,個個稱順化為朝廷,視阮氏舉辦的鄉試為搶才大典,這都是不正確的。
因為安南雖然已經南北對立兩百年了,但黎利建立的後黎朝並未宣告滅亡。
此時,後黎朝的顯宗黎維洮還在位,年號景興,因此南阮北鄭都不是君主,而是偕主。
北鄭的鄭森官職為「欽差節制各處水步諸營兼掌政機太尉靖國公,開諒國府一直到前年的1771年,鄭森才晉封為王,稱『大元帥總國政師上尚父睿斷文功武德靖王南阮的上一代阮主官職為「節制水步諸營兼總內外平章軍國重事太保曉郡公』,後面1744年才私自稱王。
這兩都是幕府政治,北鄭的統治機構稱為府僚。
南阮則稱為國府或者府,一直等到阮福闊私自稱王后,才有朝廷的稱呼。
但京漢高門很少認阮福闊的王位,還是稱富春的阮主為國府。
所以,莫子布在阮氏衰微之後,開興唐幕府自稱保國安民大將軍,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為這就是安南二百年來的基操。
而傳統上,南阮在富春舉行的科舉,只能叫順化鄉試。
通過這個鄉試之後,需要到東京(河內)去參加真正的會試,之後才能取得進士的頭銜。
而聽到陳太理這麼說,莫子布明白為什麼出現在陳家莊園的其他高門來人都比較年輕了。
因為老一輩的掌門人,全部被黃五福給扣押在了順化王宮中。
除了廣南的文武官員以外,王孫阮福腸,莫子布大仇人國傅張福巒等,
也都被鄭軍扣押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主要是這些年輕人一一來拜見莫子布,混個臉熟之後,就下去了。
房間內,只剩了陳太理和他兩個兒子,以及三四個僥倖沒被黃五福扣住的高門耆老。
陳太理輕輕咳嗽一聲,「今日大將軍大駕光臨,還願意稱老朽一聲兄長,那請恕老朽就倚老賣老一次,今日此門中,我就把大將軍當一回從弟。」
這是要上真格的了,莫子布點點頭,「正該如此,今日只有昆仲,無有君臣,兄長請暢所欲言。」
陳太理聞言,戰術性的喝了一口茶,斟酌了半響,才慢吞吞的說道:「大將軍早在順化時,忠義為國,不屈奸妄張福巒,我等是知曉的。
今又提正義之師,弔民伐罪,先滅西山賊,又欲驅逐北河獸兵匡正國府,更是天下典範,但是..:。
說了一大堆好話,關鍵的地方來了,陳太理臉色有些怪異看著莫子布。
「大將軍乃是明之遺民,懷念故國乃是自然德行,但為何要號為「興唐呢?
我大南自先主(吳權)起,就脫離大朝,迄今已近千年,早就自成一系歷來南下豪傑要在此地建功立業,無不先入南國風俗再一展抱負。
而大將軍號為興唐,似乎有不願為南人之意,請恕老朽實在看不出來,
這對大將軍有任何的好處?」
陳太理確實很不理解,在他看來,莫子布完全可以不號為興唐的啊!
隨便換一個名字,只要不是唐、明這種,只要能號召人心就夠了。
現在號為興唐,幾乎是百害而無一利。
難不成?陳太理哆了一下嘴皮子,這位本家的大將軍,不會是要在安南搞反清復明吧?
他還真猜對了,不過,莫子布不能說也不能承認。
而且,反清復明這種事,安南人是想參加就參加的?
別做夢了,不得到反覆的磨鍊,他們別想搭上我莫大將軍這般富貴列車是以,莫子布拿出另一個東西,一本厚厚的詞典,遞給陳太理等觀看。
「兄長,諸位,這是一本詞典,一百二十年前,也就是大明永曆五年(1651)。
歐羅巴富浪沙(法蘭西)巴黎外方教會的番僧亞歷山德羅,歷經兩年辛苦編纂,寫出了這本詞典。
這本詞典,解決了一個巨大的難題,那就是漢語無法完全為南人所用,
南國百姓學習漢語,難度極大的問題。」
說著,莫子布把這本由羅馬教廷傳信部出版,名為越葡拉詞典的玩意拿了過來。
指著上面的拉丁文字,大概說了下拉丁文字的發音規則,隨後在下面寫下了漢字以及漢喃字。
此時,越南的通用文書漢字和漢喃字各占一半。
其中正式詔令,古籍、文物,宗族寺廟等都是用漢字。其餘一般性的文字,已經全是漢喃字了。
而漢喃字,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漢字擎乳文,它有六大種,十一小種用法為的就是協調某些越南語發音漢語沒有,以及字形無法一一應對的問題。
簡單來說,其中一種用法叫借音。
就像是固這個字,他的南方方言發音近似於cO,而c0這個音,在越南話中表示有無的有。
所以在漢喃字中,寫作固,讀作方言CO,意思卻是有。
還有一種用法,叫做形聲。
比如漢喃字中一年兩年的年,寫作南年,其中左邊的南用來表讀音,右邊的年字用來表示實際意思。
複雜吧,這他媽要考慮到方言讀音,要撇開漢字本來的意思,還要自創字,最後還要注意這六大十一小的用法區別。
漢字要是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在越南推廣開,那就真他媽有鬼了。
反而越葡拉詞典就要簡單的多,在進行簡單的講解之後,莫子布以上一代阮主為例子,用這種異化的拉丁文字寫下了其與漢喃字。
「諸位請看,武王的尊號武王二字,用拉丁文字,就可以寫作V
Vurong
?
「稱號慈濟道人,寫作Tur Té田ao Nhan」
「諡號乾剛威斷神毅聖猷仁慈睿智孝武王,寫作KiénCurongUyDoán
than Nghi Thánh Du Nhan Tir Dué Tri Hiéu Vu Vurong。
」
「這些雖然是固有漢語字詞,是以更容易借讀,但以此推之其他平日所言,也不難讀寫。
甚至相信,在座的飽學之士,只要先學會了拉丁語的讀音規則,二三日之內,就能通譯這本詞典。」
拼音嘛,在完全知曉讀音的情況下,只要你認真學了,不考慮準確性等等因素,一定比學方塊字更容易。
因為它要牢記的東西不多,不過就是按規律組合而已,
陳太理埋頭看了半響,足足一刻鐘後,他猛地抬起頭來看看莫子布。
「大將軍,這泰西富浪沙人想幹什麼?這些番僧如此處心積慮,該殺!
「想幹什麼?」莫子布冷哼一聲,「他們一百二十年前,就在已經把這詞典琢磨完成,想幹什麼已經昭然若揭了。」
「他們想斷了南國的道統,掀翻南國的文華之家,他們想把在天竺的所作所為,也在這天南之土上來一遍!」
莫子布這還真沒說錯,雖然法蘭西國可能不太了解越南,但作為法國侵略的急先鋒,法國天主教會一定非常了解越南。
想把越南置於什麼天主護佑之下的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這些人,一百多年前就動用大量人力物力來編纂詞典,老鼠打洞般找機會傳教,說他們沒野心,誰信啊!
陳太理有些不住火氣的來回走動了幾下,「我大南雖不是北國那樣的天朝上國,那也是天南中華,丁口千萬,帶甲十萬。
富浪沙貪心不足蛇吞象,它真有這能力來挑畔我大南?這大清國會允許?」
「兄長。」莫子布站了起來,「你以為阿弟我是閒的沒事幹嗎?若是富浪沙沒有吞併大南,挑戰滿清的能力,我會這麼緊張?
年前,我派使團不遠萬里去過富浪沙之都巴黎,見到了富浪沙的路易王,始知泰西早就不是昔日的蠻夷之地了,他們已經強大起來了。
國力早已在大南之上,雖然現在不敢來挑戰滿清,那十年、二十年呢?
滿清立國已經百五十年,後漢百五十年時,已經開始黨之禍。大唐百五十年時,安史之亂都平定了。
大明百五十年時,土木堡都過了七八十年,武宗都在江南落水了。
試想再過五十年,滿清該是如何腐敗,它還能坐穩東方之主的地位,能庇護咱們這些儒教之國?
我們現在不自救,翌日子孫該如何辦?」
這一番話,莫子布是大聲喊出來的,只嚇得陳太理等人大汗淋漓。
因為莫子布說的這些,可能對越南百姓威脅不大,但對他們,威脅就太大了。
這些京漢高門最大的本事是什麼?
那就是壟斷漢文化的傳播權力,掌握禮教和文明的釋經權,形成小圈子,以保證家族富貴的傳承。
而這一切的根基,就是漢字,或者說漢喃字那變態般的學習難度。
只有隔絕並壟斷了知識的傳播,他們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圈子和生態位。
不過..:,莫子布突然發現,他未來要乾的,好像跟法國人要乾的差不多,都是要用打破越南高門對文化的壟斷來通知越南。
只不過法國人是直接砸碎了,給越南安上法國文化。
而莫子布呢,則是希望用拼音系統,來重新把越南話變成粵語、閩南話、客家話、夾壯話這種方言。
不過,看著這些人還是有些不太相信,莫子布計上心頭,他拉著陳太理的手。
「兄長,我有一物,可使諸位知曉西番諸國已經發展到如何地步了,請隨我來。」
莫子布要讓這些傢伙看的,就是他的立國重器,原法蘭西皇太子號,現在的靖寧號三級風帆戰列艦。
正好靖寧號最近例行訓練,航行到了會安。
秋盆河口,一群安南土豹子看著遠處那艘高如城垣,甲板跟城牆一樣厚,載炮七十四門的巨艦,被震驚的嘴巴都合不攏了。
陳太理目瞪口呆的看著莫子布,顫抖著問道:「如此巨艦,想來富浪沙國也不過二三艘吧?」
莫子布板著臉,「兄長,這都不算大,僅僅只是三級戰艦,富浪沙的一級戰艦皇家路易號,有此艦兩個大,載炮112門。
且此艦最大炮不過三十六磅約八千斤,皇家路易號的最大炮有四十八磅,足足一萬二千斤!」
其實,此時的艦炮,不能用斤來衡量,因為完全不能展示出火炮的性能,但為了方便,莫子布做了一個簡單的兌換。
聽到艦船上都能安裝一萬二千斤的巨炮,陳太理只覺得世界觀都開始不斷崩碎了。
這時,莫子布再在他耳邊低沉的說道:「富浪沙國有一級戰艦二十艘,
二三級戰航百艘,一艘船,就比全南國所有的火力還猛。
兄長,你現在知道,我為何要號興唐了吧?
這個可不是興我明香人之唐,還有這南國的道統!
若是我們不來復興它,我們的子孫,恐怕都要成富浪沙人的奴才了。」
陳太理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大將軍,三日之內,順化的漢人高門都會派人到會安來拜見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