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羅,萬歲佛。
這座剛剛被改稱春武里的城市,一片花團錦簇,從吞武里趕來的王室白象正在僕役的伺候下,悠閒地吃著水果。
一隊隊王室禁軍穿著具有強烈遠羅風格的戰裙,頭戴從明朝飛碟盔變化而來的南洋特色鐵製笠盔,在大街上來回巡邏。
當然,最引人注意的,是一隊身穿紅色戰襖,頭戴朱漆勇字盔,手持燧發槍的武士。
他們一副非常緊張的樣子,在城內的萬歲佛寺外筆直的站立著。
佛寺一個靠海平台上,鄭信與莫子布相對而坐,莫子布正在熟練的沖茶、煮茶。
而在平台下,左側站立著以裴氏春為首的莫子布近衛武士。
包括裴長武、王無楚、陳光祖、李全、梁文英、袁開道等人,全是戰場上能以一敵十的猛人。
鄭信那邊也不多讓,拍景銀、披耶披叻、芻知、乃汶、以及幾個武藝高強的鄭氏族人。
鄭信看著台下眾人,心裡頓時覺得有些苦澀,他很是蕭索的看向海面。
這一看,他心情就更不好了。
海面上船帆若隱若現,那是莫子布的艦隊在近海游弋。
此時莫子布的水師實力還是很強的,李獻文部的海盜本來就善戰,他還有三艘大型歐洲武裝商船和一艘正規五級風帆巡航航。
打不過巴達維亞的荷蘭人,但打百廢待興的暹羅和幾乎沒有海軍的緬甸,還是可以的。
「子布,什麼時候我們翁婿見面,已經需要這樣了?」鄭信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莫子布也輕輕嘆了口氣,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外父佬,我不信通、陳森、林武這些人沒勸過讓你幹掉我。
同樣的,我手下也有一票人覺得,至少我應該把安戴地區併入河仙,我若不帶艦隊而來,他們根本不會讓我上岸。」
鄭信氣得眼白一翻,重重一拳垂在茶几上,「可是我沒有同意,因為我鄭國英不是一個擅殺功臣的人,何況你還是我女婿。
這暹羅國,這吞武里朝能建立起來,你是有很大功勞的,只要我不同意,就沒人能對你怎麼樣!」
莫子布點點頭,「我當然知道外父對我如何,但我更知道,人心難測。
不是你我之心難測,是下面的那些人,人心難測。」
說著,莫子布指了指下面互相眼神中充滿了火藥味的兵將們。
「他們,乃至他們子子孫孫的富貴,都系在我們翁婿身上,這麼大的利益,足夠任何人做出任何瘋狂的事情來了。」
莫子布看了鄭信一眼,「外父日後,也要多注意這一點。」
他說的有點隱晦,鄭信自然是沒聽出來。
這位暹羅王的內心翻騰著,他還是難以接受,莫子布突然從他最重要的左膀右臂,變成了如今這樣。
相比起鄭信,冷酷、清醒,能用理智壓制住感情的莫子布,更像是一個幹大事的君王,一個政治機器。
而鄭信,他與莫子布的情況一樣,都屬於那種非常意外的崛起,然後在種種機緣巧合下,非常快速,甚至稱得上很輕易,就拿下了絕大部分人一生都不會擁有的東西。
在這個迅猛的過程中,鄭信的心理建設,始終沒跟上他獲得的權力和地位,導致他總是不能在關鍵時刻,將個人感情與國家利益分割開。
歷史上潮州人大量湧入暹羅,他處理不好導致納真集團和他分裂。
關鍵時刻選擇心軟,明明占據優勢,卻要冒險承諾落髮為僧,希望能感化對方彌和衝突,而不是立刻消滅叛黨,結果導致被野心家挾持,
這些,都是鄭信為人最大弱點的集中體現。
他是個好人,好領導,好長輩,也是一個英雄,如果生在中原王朝平穩期,或許可以做一個漢明帝,宋仁宗那樣的好皇帝。
但命運,把他選擇在了情況異常複雜的十八世紀遙羅。
這種感性一面非常充沛的人,如果是個普通人,那充其量不過是個有些矯情的文青,或者是喜歡作的搞藝術的,
但在君王身上,有時候就會非常致命,大大降低執政的容錯率。
而這種性格,在一方面受了挫敗之後,又很容易極端到另一面。
果然,鄭信覺得念頭非常不通達之後,突然有些憤恨難平看向遠方,隨後說道:
「子布昔日那麼支持我,是早就想到這天了嗎?」
鄭信指的是把安戴地區分裂走。
莫子布只能苦笑,他確實是想到了,但那不是別的,是因為他開了天眼。
「外父,未來之事,何人能料。子布追隨您,一開始是想著給咱們這些流落南洋的唐兒,建一個太平天國。
我原想著,能做一個披耶,娶了詩詩,再把富貴傳給子孫,此生就算圓滿了。
可是到了今日,我收服了下緬甸,打殺了白象王,數萬精兵隨我刀山火海轉戰萬里。
若我只作一個披耶,他們呢,他們怎麼辦,難道讓他們立下了這樣的功勞,最後就作一個小小的坤,甚至萬?
這不是子布非要做帝王,而是我不得不做一個帝王,如此才能讓下面的人做公侯將相。」
古往今來,恐怕再也不會有鄭信和莫子布這種翁婿,在這種情況下,把事情說的如此淺顯直白了。
聽到莫子布這麼說,鄭信的態度也軟了下來,他思考了半天,突然說道「若是這樣,我可以冊封你為副王。允許你在安戴開府,封爵賜官,丹那沙林和勃固地區,也由你統治。
子布,我們翁婿兩個同心合力,把緬人的地盤也吃下來,建一個大大的帝國。以後你和詩詩的子子孫孫,都做王朝的副王。」
莫子布還是有些感動的,作為一個王,鄭信已經把他能開出來的價碼,
全部開出來了。
雖然有些天真,但確實是真情意。
莫子布要不是個穿越者的話,完全可以接受這個提議了。
但可惜,莫子布很清楚,這個時間點,就是南洋華人最後的機會了。
因為,等到歐洲軍事上打完拿破崙戰爭。
生產力上以1785年瓦特改良蒸汽機,1807年富爾頓製造出蒸汽機船,
1814年史蒂芬孫發明蒸汽機車為標誌的工業革命到來。
那時候,歐洲人有了更強開拓殖民市場的動力,也有了更恐怖的煤鐵生產能力,歐洲格局暫時穩定,他們也能騰出手來了。
到時,不單是南洋華人要完蛋,哪怕就是滿清政府,也會完全落後世界,整個東方,都要跟看一起挨打。
「孩兒,拜謝外父重恩,但緬甸之地太過遙遠,距離故國也太遠,很難讓魔下兵將滿意。
且兒外祖家在嘉定,時刻被阮氏欺壓,會安明香人對我也有救命之恩,
正翹首以盼。
子布不能去緬甸,我誓要北上,護我親族,擒殺張福巒,以張氏全家之血,洗清我身上的恥辱。」
鄭信給說的一愣,他這才突然想起來,莫子布身上,也還是背著冤屈的,腦袋上到現在,還有好大一頂綠帽子沒徹底洗清。
呢,張福岳和阮氏媛是殺了,但是張福岳的爹張福巒還在。
按莫子布的脾氣,肯定是要殺了這個人才能算了結,且不殺張福巒,莫子布甚至都沒法上岸,一輩子都是個廣南通緝犯。
也怪我莫大王發展太快了,以至於人們往往忽略了他有一個苦大仇深的『出身」。
不過,鄭信看了莫子布一眼,既然女婿打開天窗說亮話,那他這岳父,
也不用藏著掖著。
「安戴地區,自古就是暹羅屬地,你做昭披耶管轄沒有問題,但是歸到河仙,肯定是不行的。
就如同你魔下的兵將,不希望你只做一個昭披耶一樣。暹羅上下,也不能容忍安戴地區丟失。」
「我知道。」莫子布點了點頭,把一杯茶遞給了鄭信,「所以,這還需要外父為我多多操心了。
遙羅國內覺得不能失去安戴地區,無非是因為擴張的空間被堵住了。
因為暹羅往北,除了南掌三國就是大清,前者貧窮無益,後者乃是宗主。
向東之高棉,就算不提我莫家,高棉人也不喜歡被暹羅統治,很難馴服。所以只能往南,要是丟了安戴,就再無拓展空間。」
這個分析很正確,鄭信也點頭同意,因為安戴地區,幾百年來都是羈糜統治而已。
遇羅非要這地方,其實還是想著往柔佛、馬六甲的方向擴張,不一定要很快拿下,但必須要有這麼個可以擴張的可能。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莫子布用茶碗擺出了一個形勢圖,「現在包括毛淡棉的大丹那沙林,勃固、仰光都在我們掌握之中。
外父要是願意,我可以把除丹老、土瓦以外的地區,都讓出來,鎮緬大將軍的官職,也可以由你指定。
卑謬城以巴拉敏丁為首的十一個包稅封臣及所有利益,我也可以讓出來,讓外父去拓張土地,安置從大陸下來的鄉黨,給暹羅親近封置地盤。」
鄭信忽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定定的看著莫子布,只覺得自己真的看不透這個女婿。
毛淡棉、勃固、仰光,地處伊洛瓦底江和薩爾溫江的入海口三角洲,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歷來就是不輸於昭披耶河(湄南河)入海口大平原的富庶之地。
任何人掌握了這樣的地方,都不可能捨得放棄,先前莫子布分封給蘇基將軍等人,還可以看做是無法掌握的權宜之計。
現在這麼大方的給了他,他就這麼捨得嗎?
看著鄭信震驚的表情,莫子布嘿嘿一笑。
捨不得?有什麼捨不得的。
因為這地方,遲早還會是莫子布的,
從表面情況來看,下緬甸的好地方,莫子布已經封出去了。
上有三侯五伯,下有一大推漢、孟、克倫小封臣,鎮緬大將軍的機制也初步建立起來了。
鄭信就算接受,按暹羅的曼荼羅體系,也只能蕭規曹隨,最多安插三五個封臣到下緬甸,安置一些泰人過去,不能改變大局。
但這種情況,鄭信,特別是他下面的暹羅貴族絕對不能容忍,所以一定會在下緬甸搞事,從而引起本地人的反彈。
不是莫子布看不起他們,他們搞上一二十年,都不可能壓服這些遠離逼羅本土的地區,反倒很可能搞出大事件。
從文化上來說,緬、孟、泰、克倫都是從中國境內南下的,除了孟族長一點,其他都只有幾百年,連一千年都不到。
大家都是一樣的,誰也不比誰的文化更豐富、包容、文明些,
那麼緬、孟、克倫等族,他們憑什麼要捧你們泰人當老大?
說白了,暹羅的底蘊,泰人的文化,註定了不可能同化這些民族。
唯有中華文明,挾大勢,談血緣,有生產力的優勢可以給好處。
才能熔化、團結這些民族,把他們拉到華夏大民族或者叫東方大民族的體系中來,其他誰也不行。
先讓他們搞,搞得灰頭土臉後,最後還是得莫子布去收拾。
更何況,莫子布也不想跟暹羅完全斬斷關係,那他以後還怎麼去影響泰人呢。
這下緬甸,就是莫子布插手日後暹羅事務的一個藉口。
有了鬧了矛盾,你才能去調解,才能插手不是。
當然,莫子布有些渴望的看著鄭信,不加點東西,安戴地區是不可能直接置換下緬甸的。
鄭信自然也明白,但莫子布今天給他的衝擊太大了,他一時間無法做出回應,還需要回去商量下。
不過他隨即想到了一個問題,「詩詩今年十五歲了,你們的婚事,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