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乾隆在乾清宮的御書房中,久坐無語。
他手裡拿著的傅恆秘奏,看了一遍,便不敢再看,可閉上眼晴,一字字一句句,又不停在腦海里翻滾。
因本年瘴過甚,交冬未減。士卒多染疫疾病,臣亦無能倖免。
『前線本有兵三萬一千,迄今唯餘一萬三千可戰者,實無力再戰。『
傅恆為了退兵,倒是挺敢說的,打破了滿洲一貫隱瞞自身戰損的傳統,
來了個反向修改。
他本次征緬倒是出兵三萬有餘,但受限於道路和補給,出境就只有兩萬四五,到達新街、老官屯一線的,只有一萬九左右。
他上奏的時候,清軍還有一萬五千人,也被傅恆說成只有一萬三。
不過,這倒跟最後的數目相差不大,等到莫子布打下阿瓦,老官屯緬軍潰散之後,清軍確實只剩了一萬人上下。
乾隆對於這個幾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舅子,還是了解的,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絕不會發這樣的秘奏。
想到此戰又敗,損兵一萬八千,還大多是八旗精兵,一生順風順水的乾隆第一次感覺到了無力。
特別是傅恆秘奏末尾說:『用兵之始,眾以為難。臣執意請行,負委任,請從重治罪。』
這意思就很明顯了,傅恆是在說,第四次戰爭本就不該打,是皇帝力主要戰,他硬著頭皮幫你這姐夫哥硬頂的,怎奈能力有限,確實不能打服緬甸。
陛下可以把罪過都推到他頭上,治他的罪,從而獲得一個就坡下驢的機會。
乾隆長嘆一口氣,傅恆做臣子的,能做到這份上,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於是,他開始在秘折上手書回復,『用兵非得已,如以為非是,朕當首任其過。'
嗯,十全這方面,還是有些擔當的。
要是我崇禎,別說大臣主動攬責了,就是大臣不攬責,他都要甩鍋,他不那麼勤政,大明朝說不定還能挺過去。
三月底,就在乾隆讓軍機處擬旨,讓染疫的傅恆回京,大軍由阿桂帶領的時候,阿桂的八百里報捷信,就到了。
至於為什麼傅恆的秘奏比阿桂的報捷信早了快一個月出發,卻只早到了十餘天的原因,那是因為傅恆的秘奏,根本不敢走正常的驛站交通。
這玩意說白了,是很傷我乾隆面子的,走驛站交通,搞不好就會天下皆知,所以只能選擇命親信傳遞秘折,時效性上面,就慢了很多。
乾隆驟聞,簡直喜出望外。
要知道這第四次清緬之戰就是他力主打的,朝堂群臣,哪怕就是出來抗雷的傅恆都是不支持的。
這要是沒打贏,豈不是證明他是錯的,是一意孤行。
現在打贏了,當然就可以證明他的乾綱獨斷,是正確的。
於是,乾隆立刻召在京三品以上旗人勛臣、文官武將來乾清宮參加小朝會,用意就是讓這些不支持他的朝臣看看。
你們吶,比我這個天子的眼光,可差遠咯!
而一眾官員被乾隆在下午四五點從家裡給到乾清宮,卻沒人有半點抱怨。
整個朝堂一片歡呼,滿洲親貴們長長鬆了口氣。
要是傅恆和阿桂打不贏,萬一皇上還要打,又不知道誰該跟明瑞和阿里袞那樣,倒霉催的死在西南瘴疫之地了。
漢人大臣們也鬆了口氣,滿人只顧打仗,這軍需糧可都是他們要負責調配的。
為了這征緬之戰,各地滿人督撫把下面漢人擔任的州縣官,折磨的苦不堪言,現在終於可以不打了,也是好事一件。
等官員們到了,乾隆倒是冷靜了下來,他粗粗瀏覽了一下阿桂的八百里報捷信,立刻就命內侍遞給朝會的滿漢官員傳閱。
還十分高興的表示,明日要召開大朝會,讓在京七品以上的官員,都來慶賀。
隨後,乾隆以向太后報喜為由,迅速離開了。
太后鈕鈷祿氏才不關心這個呢,乾隆要避開群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阿桂發回來的報捷奏章是明暗兩份。
明面上的,就是乾隆讓滿漢大臣傳閱的。
內容當然是奈皇帝英明神武的指導,全軍官兵克復疫病,上下一心,終是攻克老官屯,殺緬軍過萬。
隨後遣偏師順江而下,與藩屬暹羅國軍隊南北夾擊,破阿瓦城,擒殺緬賊酋首懵波(孟駁)云云。
而另一份,就是據實以告的報捷文書了,乾隆看著這一長串名字,心都要碎了。
原本歷史上堅持到回京,七月份才病死的傅恆,因為主動與染疫大軍一起隔離,不斷交叉感染,三月中就病死了。
滿人大員中,副將軍阿里袞、漕運總督傅顯、副都統明亮、荊州將軍永瑞、雲南提督五福等三十餘人病死。
其中阿里袞和豐勝額,父子一起病死在了前線。
漢將則有水師提督葉相德,總兵吳士勝等以下將官十餘人。
前線一萬九千大軍,只剩不到一萬一,戰死不過五百多人,被疫病奪去性命的高達八千。
四千駐京八旗沒了一千九,這可是乾隆心肝尖尖啊!
其中至少有四五百人不是乾隆的血親,就是傅恆這樣的至親外戚,全是祖上跟看老奴起兵鬧事者的子孫。
而看到傅恆願意留守疫病橫行的大營,官兵為了勝利殘酷分營之後,乾隆終是忍不住淚灑當場。
我十全感情豐富,對於自己人,那是真捨得,真有人情味。
只可惜屁股決定腦袋,出身決定了他只會做一個維護少量奴隸主利益的精明壞蛋。
等擦乾眼淚,穩定情緒之後,乾隆將大學士劉統勛,工部尚書、額駙福隆安,協辦大學士于敏中,兵部尚書、老臣尹繼善之子慶桂等召入大內。
幾人到了之後,這才知道實情,大軍確實被堵在老官屯前進不得,但好在暹羅,不,河仙莫家的軍隊給力,趁著緬軍主力在北的時候,火速打下了阿瓦。
幾人對望了一眼,難怪皇帝的表情很是怪異,這誰能想到,我大清還有一天需要依靠明之遺民擺平邊患的地步。
劉統勛給了于敏中一個眼神,「你是皇帝的心腹漢臣,詩友,可得哄一哄,別因為這事,皇帝又鬧出什麼么蛾子。』
于敏中想了想,緩緩說道:「臣向皇上道喜了,不管是暹羅還是河仙,
都是大清的臣屬。
現階段,只要拿下了膽大包天、不服王化的緬賊孟駁,震鑷西南諸夷,
就是天大的喜事。」
乾隆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也沒有表態。
剛剛得知父親死訊,已經哭倒在地的福隆安強忍淚水也對乾隆說道:
「無有我八旗勁旅數次擊垮緬人精兵,無有我們在老官屯的壓制,河仙兵定然不可能這麼輕易就入阿瓦。
河仙莫氏固然功勞甚大,但關鍵還在我大清天兵。」
聽到福隆安的哭聲,乾隆也忍不住,又跟著落淚了起來。
「為懲戒這孟賊,一等公,明瑞,明亮,福靈安先後捐軀,翌日到了九泉之下,我怎麼跟孝賢皇后交代啊!
?
以傅恆為代表的富察家實慘,先後死了四個頂樑柱男子,現在這個乾隆朝第一勛臣家,成年男丁竟然只有了福隆安一人。
哦,福康安已經快滿十六歲,在此時,也勉強能算成人了。
乾隆正在哭呢,在宮內做侍衛的福康安也得到消息,跑過來了。
這位爺可不一般,進出皇宮跟自己家一般,跟乾隆的關係...。
反正他沒等通報就跑進了軍機重地,當看一眾大臣的面,撲過來抱看乾隆的大腿就開始大哭。
乾隆不但不怪罪,還摸著福康安的頭頂,哭的更傷心了。
劉統勛和于敏中又對望了一眼,他們都是剛知道傅恆在軍中病逝,而福康安顯然早就知道了。
這麼說來,皇帝是先通知了福康安,再才通知他們這些軍機大臣的。
這份恩寵,遠遠超過對臣子的待遇了吧。
隨後,這兩老狐狸稍微一醞釀,眼圈馬上就開始通紅,淚水跟不要錢一樣,里啪啦就掉了下來。
沒辦法,皇帝都哭成這樣了,你敢不陪著?
又哭了一會,福康安主動起來勸解乾隆。
這位也馬上六十歲了,在此時已經相當高齡,要是哭出個好歹,那可怎麼辦?
「皇上,臣父為國盡忠,乃是本分,更是他的榮耀,請陛下節哀,保重龍體。
富察家身為旗人勛戚,為國而死,正是大丈夫氣概,福康安未來也要效法父兄,為陛下解憂,為國效忠。」
聽到福康安的勸解和豪言壯語,乾隆總算止住了淚水,聯想到傅恆馬革裹屍的悲壯,張了張嘴便要作詩。
可是,思路有了,文采沒跟上。
于敏中秒懂,他沉思片刻,想到紀的因為不能接上河仙莫氏進獻的絕句,已經被發配到伊犁去養馬的慘狀,那就立刻文思如泉湧。
輕咳一聲,于敏中故意作了一首五分真功夫,五分故意賣破綻的詩。
果然,乾隆的興趣立刻就被吸引了過來,他讓侍立的軍機章京梁瑤峰上呈譽寫的于敏中詩句。
啊,你問為什麼軍機處的人還負責這個?
不好意思,我乾隆就這麼任性,日後梁瑤峰擔任了軍機大臣,乾隆依然讓他只負責記錄詩句。
待到詩呈上來之後,乾隆輕車熟路的就開始給于敏中的詩,提出了『建設性」意見。
乾隆有想不通的地方,于敏中和劉統勛還不著痕跡的引導,等到詩成,
屋內滿漢群臣齊聲恭賀我乾隆又做一上品名詩。
而確實也還不錯,全詩曰:
瘴徽方欣卻病逝,侵尋辰尾頓增哀。鞠躬盡誠已矣,臨筆寫悲有是哉。
千載不磨入南恨,半塗乃奪濟川材。平生忠勇家聲繼,汝子吾兒定教培這水平嘛,比打油詩還是要強一些,千載不磨入南恨,半塗乃奪濟川材之句,還算是朗朗上口。
只是這最後一句,『汝子吾兒定栽培」是不是有點不太好啊喂,本身就風言風語傳的到處都是,很難讓人不聯想哦。
詩做完了,乾隆方才有心情來議論大事,他沉聲說道:「阿桂上奏,得逆賊孟駁袍服、金印、權杖、寶劍及后妃子女數人。
但偏偏沒有逆賊首級,說是被這河仙王燒毀了,爾等參詳一下,可有緣由?」
福隆安趕緊跪地回答道:「依臣來看,此事或是不得已。
想那孟賊,也是天南梟雄,滅白固、暹羅等大國,重創謬烏國,收服南掌等,定然還是受緬人推崇的。
河仙之兵號稱八萬,但實應該只有二三萬,又非是堂堂之陣破緬,乃是靠奇襲得阿瓦。
阿經略也有言及,想來當時情況定然兇險萬分。
若要將孟駁斬首送往大軍營地,定會激怒緬人使之反抗。所以情急之下按緬人習俗處置,似乎也說的過去。
具體情況,待副都統明德上奏,就能清楚了。』
明德是福隆安的堂兄,兩人關係素來非常好,福隆安其實早就接到了明德的秘密消息,知道了河仙王莫子布要跟他們家合作做大生意的意思,自然要幫忙辯解。
而福隆安是這些人中,唯一帶過兵的,分析的情況又合情合理,由不得乾隆不信。
我十全沉思片刻,如果真是如福隆安所說,也確實情有可原。
不過乾隆馬上就想到了另一件事,他臉上浮現出了難以捉摸的神色,語氣也有些飄忽不定。
「河仙莫家,明亡之時不過是一監生,並未得多少朱家恩典,怎的如此心系前明?
竟然還在阿瓦祭奠咒水之難的前明王公大臣,殺莽白子孫數百人為之報仇。
你們說說,朕自御極以來,視滿漢如一,朕身邊,多少漢臣得登樞臣之位,恩寵遠勝大多旗人。
朕之才德,也遠勝前明諸帝,唯遜二祖。
如今我大清百姓安居樂業,天下海晏河清,丁口繁衍至兩萬萬,前明何曾有如此盛世!
似莫家這等遺民,為何還對前明念念不忘呢?」
乾隆說這話的時候,是看著劉統勛、于敏中、梁瑞峰這幾個漢臣的。
這種問題,當然不可能由滿人來答,問的自然是漢臣。
為何?
還能為何!
劉統勛在心裡撇了撇嘴,真要視滿漢如一,那你把滿尚書取消唄。
你讓我兒子劉墉十幾歲一入官場跟傅恆一樣,起步就是正二品的內務府總管大臣唄。
你讓天下漢人士子都跟滿人一樣,能讀能寫就不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科舉,就有官做唄。
還問為何,不說剃髮易服,你滿人攏共一百多萬占了天下官帽子的七成,兩萬萬漢人拿三成,你還來問為何?
當然,劉統勛也就敢在心裡嘀咕幾聲,絕對不敢說出來的。
他抬頭看了看,明明無形卻又仿佛明晃晃懸在頭頂的大刀,很明智的選擇了繼續慫。
反正他們家是闖出來了,管其他人呢。
「皇上英明神武,堪比堯舜等上古聖君。
前明成祖奪侄之位,雖有治國之能,德行卻虧,不足以與皇上相提並論能與皇上同者,唯先漢文帝,後漢光武,李唐太宗,前明太祖,本朝聖祖仁皇帝,世祖憲皇帝少數幾人而已。
非開國立業之主中,即使先漢中宗、李唐高宗也遠不能與陛下相比,陛下乃是千古唯一啊!」
問題沒回答,劉統勛先是一通馬屁送上,而且不是尬吹,劉統勛老臉上是一副確實如此,與有榮焉的表情。
這吹的,我乾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接過宮人遞來的熱毛幣擦了擦臉上的淚滴,連連擺手說著:
「過矣,過矣。
前明成祖雖然有篡逆之名,但囊括海內,使萬國來朝,還收復失地千年之安南,那也是英明之主。
漢宣帝承接霍光之策,穩定千瘡百孔的國家,又有故劍情深,南園遺愛之美名,公私兩面堪稱完美,朕雖略略勝於他,但也相去不遠。」
嗯,我乾隆沒提李治,看來心裡不大看得上這位需要雞司晨,才能壓制功勳派的皇帝而看到乾隆情緒已經穩定,心情開始變好,劉統勛才開始繼續說道:「
皇上謙遜,真乃帝王典範。
至於阿瓦之事,以臣來看,河仙莫氏子祭奠咒水之難的前明臣子和永曆帝,不像是在懷念前明,而是在盡孝。
其祖莫紹原以前明忠臣自居,其父莫天賜也自稱明之遺民,莫子布到了阿瓦,不去祭祀,那麼身為子孫怎能對得起祖宗的忠臣之名呢?
即便他不懷念前明,也還是要祭祀,如此才是孝道。
而此次懲戒緬賊,河仙主動出兵千里配合,接待大清南下之官更時,也以臣屬自居,並無思念前明之舉動。」
好傢夥,劉統勛很快就把莫子布的舉動,從懷念明朝的忠,巧妙轉移到了具有道德至高之地的孝上。
看來林通返程在江南採買時,三大船貨物中兩船由江寧知府劉墉牽線搭橋,並為劉墉奉上不列顛產八寶琉璃鳳棲梧桐赤金懷表兩塊,還是有效的。
于敏中也出來說道:「臣觀莫氏前次上書與此次用兵,忠謹之心還是有的。
不過他們家終是以前明忠臣自居一百多年了,心裡有點疙瘩,也算正常。
就如同這孩童早年喪父,母親改嫁後,突如其來出現了一個繼父,要他馬上接受,總歸有些彆扭一般。」
乾隆終於聽的哈哈大笑,見他如此,就連福隆安和福康安雖然剛死了老爹不能陪著笑,但也止住了抽泣。
笑過之後,乾隆自己也說道:「我豈不知就算暴秦,暴隋這等二世而亡的王朝,亦有幾個忠臣孝子。
前明養士二百餘年,忠臣孝子不可能還比不上秦、隋。
河仙莫氏要做忠臣,那朕就成全他們,一如前明追隨朱由榔的忠臣義土,雖然不知天時,抗拒新朝,但咱也不可鄙薄,應當不認其行,而感其氣節也。」
說著,乾隆目露威嚴之神色,「緬人不過西南邊夷,咒水時膽敢害宗主大臣,擄掠天子宮人,逼死宮妃、親王,乃是大逆不道。
今日孟駁惡賊如此犯上,未必就沒有咒水時起了輕視之緣故。
傳旨給阿桂,讓他告知新緬王,需於前明永曆君臣駐地建廟祭祀,香火不絕,廟宇但有破損,天朝懲戒之兵,又將至矣。」
劉統勛等人,趕緊又是一陣馬屁奉送而上,但旋即有些尷尬,因為新緬王是誰,現在還沒定呢。
乾隆也剛想起來,如此重要的事情還未商議,於是輕咳一聲,裝作他不是忘記,而是還沒談及此事,開始詢問各軍機樞臣的意見。
封建集權的巔峰你以為是說著玩的呢,再大的事情,唯一有發言權的就是皇帝本人,余者只能是應聲蟲而已。
管他多大的事,皇帝沒說討論,你就別討論,偌大的國家,萬千種大事,處理與喜好,全部繫於皇帝一身。
入夜,討論完畢,我乾隆獨自一人,面沉如水,他秘密將前福建巡撫,
軍機處行走,滿洲鑲紅旗人溫福召了過來。
『汝久在東南,熟知風情。河仙莫氏子雖無任何可疑,但朕觀此人,行事膽大心細,用兵老練狠辣,有梟雄之相,如今已能聚攏數萬,陷天南大國。
此輩遠在天邊,又是前明遺民,不可不察,萬一包藏禍心,於我等旗人,就是一害。
朕意,數月之後命爾赴任閩浙總督,你調派、抽練精幹人手,混入下南洋的民之中。
一定要摸清其底細,以二十日為期,用秘折上奏其動向,以供朕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