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此人,可以說是整個滿清皇帝中,活得最為擰巴的一個。
而這個擰巴,又是源於他出身和文化的相互矛盾。
怎麼說呢,比起他的祖父康熙和父親雍正,乾隆對自己的定位與他的喜好,是分裂、矛盾又模糊的。
他爺爺康麻子,對自己的定位就很準確,這位被滿人吹捧的聖主,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麼的。
他就是來給滿清這個半殖民政權,打地基的。
所以在康熙統治中國的幾十年內,根基並不牢固的滿清政權,算是穩穩紮下了根。
康麻子在政治上推行文字獄、滿官制度。
軍事上不給綠營槍炮,故意鉗制把綠營搞成半殘疾,散播漢人沒武德,
只會也只配種田等言論。
文化上裁汰府縣鄉私墊,使得明末遍地的鄉學完全被廢,幾十里內都難有一個。
還大力推進繁體字教育,以此提高識字難度,把全中國人都搞成愚味的文盲以方便統治。
如此等等,許多後世都還有遺毒的下三濫招數,都是康麻子搞出來的。
但不得不說,站在滿人立場上狠毒又好用,這個麻子,絕對是中國歷史上皇帝中最為陰損缺德的那一個。
而乾隆的父親雍正,定位也很明確。
雍正眼睜睜看看康麻子搞得太過火,滿漢離心,特別是下面的百姓已經開始怨恨滿清統治者了,政權有了動盪的危險。
雍正立刻開始以中國皇帝自居,在很多地方故意在表面傾向漢臣和漢民,還打造勤政的人設,搞了一堆惠民政策,努力挽回民意。
不得不說,雍正也是非常成功的。
滿清若是繼續像康麻子時期那麼狂飆下去,滿人和漢奸離心離德,八旗兵成了垃圾,綠營兵也半殘,國家很可能要出大問題的。
結果到了雍正手裡,他又給回來了。這真是滿清政權的氣運。
不過要注意的是,雍正標榜的中國皇帝,可不是說他要去做漢人的皇帝,而是裝作把漢人當滿人一樣對待,搞滿漢一家凝聚人心而已。
當然,雍正最後也搞過火了,以至於弄出了大義覺迷錄,這種自斷根基的辯論賽。
而在雍正這種策略下長大的乾隆,自小學習的文化和審美,從根子上就是漢文明式的。
他讀著漢家經典,學著漢家禮儀,看著漢家歷史,還跟他爹兩人連陰陽頭都不剪,在皇宮內搞考斯普雷,假扮漢人皇帝、名士等等。
所以乾隆這個傢伙,可以說是一個極為狂熱的漢文明熱愛者,按後世的標準,你叫他一聲精漢,絕對是沒問題的,可能還保守了一點。
但同時,乾隆又是個很清醒的人,他知道自己坐穩屁股下面位置是要靠什麼。
所以他喜歡漢文化,但同時又要盡力打壓漢文化。
他很清楚他應該實行什麼樣的政策,才能保證滿人長久統治這個廣的國家。
所以,當精神和現實走上兩條南轅北轍的道路後,乾隆就開始精分了。
一方面,這傢伙是整個清朝歷史上對滿人最好的皇帝,所有好東西都扒拉到了滿人的碗裡。
另一方面,他又特別熱愛漢文化,他給追隨永曆的南明群臣列傳,追加諡號,多次公開褒獎。
甚至在宋金之爭中,公開站隊南宋,對於岳飛這個打得他名義上祖宗四處亂竄的漢民族英雄,也頗多褒獎。
同時又編纂貳臣傳,把幫助他老祖入關的洪承疇、祖可法、尚可喜、李永芳、孔有德等人全部打成貳臣,批臭批爛。
他越是喜愛漢文化,就越要打壓漢文化,簡直精分的不行,是以整個人的形象,在歷史上都呈現出一種擰巴和扭曲的狀態。
所以此時,看著林通一身道袍,頭戴四方巾的瀟灑模樣,乾隆竟然覺得眼前一亮,有些賞心悅目。
他甚至都沒讓林通三跪九叩,只是讓他簡單叩拜,隨後相當溫和的問道「聞汝在羊城時,曾言爾主在南,存伯夷叔齊之義,亦有莊鳥越吟之思,應對甚為得當。
難道這河仙地處蠻荒,文教甚為興盛?
否則不能有這等辯才。」
乾隆一點架子沒有,這是他經常出現的一種狀態,但又僅限於他與近臣討論詩詞書畫等藝術和與歐洲傳教士討論數學、天文的時候。
在這個時候,乾隆雖然水平不能算頂尖,但確實很有幾分儒雅文人的感覺,完全不似一個心狠手辣的皇帝和奴隸主。
林通沒有答話,因為他知道,前半段是對他說的,後半段則是對身邊一起陪著乾隆的文臣們說的。
果然,乾隆說完,周圍的劉統勛、于敏中,服喪期滿剛剛回京就被提拔為翰林院侍讀學士的紀的紀曉嵐等人,紛紛出言或附和,或拍馬屁。
等到這些人把乾隆哄得眉開眼笑之後,林通才輕聲回答:「回稟大皇帝,河仙雖在蠻荒,但民亦是天朝華民。
開埠之主玖公自立業之時,就廣辦學堂,修建文廟,及至去世,遺留河仙八景,文人雅士稱道。
今主莫士麟公,也愛文學,常與左右詩詞唱和。」
「竟有此事?」乾隆大為驚訝,在他心中,下南洋的不都是些在家鄉犯了事的刁民嘛,怎麼河仙鄭家還知道行文教?
林通當即侃侃而談,把河仙的景色和文教做了簡單介紹。
于敏中聽了,不由得一樂,「汝言過矣,吾聞河仙不過一縣之地,民不過三五萬,開埠不過百年,現今聽來好似江南千年文華之縣一般,過矣,過矣。
汝可知天朝是何等文華,千萬不要問『夜郎與漢敦大?』」
乾隆身邊,最喜與乾隆書畫相和的皇六子永溶也笑著說道:「兀那使者,在陛下與諸位文壇泰斗面前如此吹噓可不好,你若拿不出來明證,可是有欺君之嫌的。」
他們將林通當成了什麼呢,當成了一個稀奇古怪的來人,一個給乾隆解悶的小丑。
乾隆也心情大好,看著林通,就像是看著一個窮人小孩拿著一塊好不容易得來的白麵餅子,朝著真正的大貴人炫耀今日飯食很好一般。
特別是聽到「夜郎與漢熟大」時,更是笑得前俯後仰的。
而此時,林通並未因為滿清群臣的奚落取笑而生氣,他的腦海里,閃過了莫子布特意讓武世營特意交待他的事,可以說,基本完全說中了。
難道真有生而知之者?
林通實在不能理解,萬里之外的龍頭,是如何把這禁宮秘辛知道的如此清楚的?
以至於能完全拿捏乾隆的心態。
這邊,乾隆君臣父子還在哈哈大笑,連太監、宮人和內侍都跟著笑了起來。
其實皇宮內,氣氛並不像後世電視劇中那麼凝重,皇帝也是人,他經常見到所有人嚴肅規整、一板一眼的,也會覺得壓抑,也會難受。
而等到他們笑完,乾隆準備賞賜點什麼打發林通走的時候,林通突然跪在地上喊道:「大皇帝,外臣所言非虛,有證在。」
乾隆此時的心情很好,因此主動開口問道:「有何為證?」
「有詩為證!」林通大聲回答道:「外臣請起立誦讀。」
念詩嘛,自然是要站起來氣勢才足,
「何人所作?」皇六子永代替乾隆問道。
作詩啊,那可是我皇阿瑪的強項!二十四歲的永一臉傲嬌。
林通此時站了起來,傲然答曰:「我主五子布,文武雙全,有經天緯地之才,雖尚未弱冠,但詩詞一道,江南的飽學儒士也未必能勝!」
「好..::,好大的口氣。」永被激起了好勝之心,「敢在這裡大放厥詞,狂妄!」
「此詩乃是前年,五公子得罪廣南奸臣,有家歸不得,只能於港外海船之上眺望家鄉,見學堂放歸,偶得佳句,全詩曰: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提楊柳醉春煙。兒童放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啊!
一旁眯著眼睛等著看笑話的于敏中,猛地瞪大了瞳孔。
劉統勛也放下手中的糕點,把身體站直。
乾隆也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左右,立刻抄寫下來,呈上予我。記的,你來說說這詩如何?」
紀曉嵐雖然被張國立他們在電視劇中整的挺好,看看跟寇準、包拯一般,但實際上,他就是個乾隆身邊解悶的清客文人。
不過記的的文學功底卻是毋庸置疑的,絕對是清代文人中的翹楚,只不過受限於朝代,沒幹多少人事而已。
聽到乾隆點名,記昀眯著眼細細一品,搖頭晃腦的說道:「此詩一句點題,二句寫景,三四句使孩童純真之氣躍然紙上。
雖無任何精妙絕倫的句子,但卻有另一番風味,臣讀此詩,無需多想像,江南春日之景就撞入腦中。
看似平平無奇,實乃返璞歸真。臣實在難以想像,這是出自尚未弱冠年輕人之手,怪哉,奇哉!」
「叔子,你以為如何?」乾隆又問身邊的文友于敏中,于敏中撫恤頜首。
「皇上,此詩確如紀學士所言大有返璞歸真之境。臣以為就算是在盛唐,也是不可多得的好詩。」
可憐高鼎,在歷史上事跡都不清楚,唯有靠這首村居名留後世,卻被我莫大龍頭直接給截胡了。
不過,這樣也不怪莫子布,誰叫高鼎把這首詩寫的這麼好呢,導致這首詩,幾乎是莫子布唯一能完全記住的清代詩。
永在旁邊摸了摸臉頰,他看出了父親乾隆臉上也有些隱藏的尷尬。
這對父子臭味相投,脾性差不多,都是那種只能奚落別人,但是不能被別人打臉的主。
現在欣賞詩句完畢,立刻心裡就不舒坦了起來。
周圍滿漢官員當然也清楚,很快就停止了鑑賞。
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他們也做出一首來與此詩抗衡,這樣就可以挽回一局。
但這談何容易啊!村居這首詩,放到中國歷史上也是精品,是要名留青史的,哪那麼容易做出來。
十全在腦海里,飛快的把他那幾萬首,阿,現在可能還只有一萬多首的詩回憶了一遍。
募然發現,比起這首詩,他的那些基本都是垃圾,心裡別提多難受了。
而此時,林通想起了莫子布的話。
到了這個時候,就要再給乾隆上點強度,徹底使他折服、起了之心,然後咱們就算打窩成功了。『
他鼓足勇氣,再次大聲說道:「大皇帝,我主五公子去年亦得一千古絕句,但惜乎只有兩句,不能傳世,聽聞天朝多博學鴻儒,若能補齊,甘願將此兩句奉獻出來。」
這下,不等別人說話,乾隆都有些咬牙切齒了。
「好,念來聽聽,朕看看是什麼成色,兩句就敢稱千古絕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