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廣州,南城賣麻街,兩廣總督署衙。
乾隆十一年之前,就是二十二年前,兩廣總督基本上不是駐紮在肇慶,
就是在梧州,隨著廣州對外貿易地位的越來越重要,才固定在廣州。
此時的兩廣總督李侍堯,可以算是貫穿乾隆一朝的能臣。
而且別看此人不過是漢軍旗人,但實際上他比一般的滿人在旗中的地位都高。
無他,因為此人的四世祖便是當年的遼東漢奸之始-李永芳。
借著這樣的出身,李侍堯一個漢軍旗人,卻能擔任真滿洲人才能擔任的滿洲副都統,與真滿洲八旗幾乎無二。
林通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個對於兩廣人來說,跟皇宮沒差多少的地方,而且他很快就見到了李侍堯。
史載李侍堯過目不忘,短小精敏,能識人,蓼蓼數語就能判斷人之才幹。
其餘的暫時看不出來,但短小是一定的。
這位身著威嚴官服,四平八穩走過來的兩廣總督,即便是在身材相對矮小的兩廣,也能稱得上短小了。
從頭到腳,最多一米五三四的樣子,真不知道他一個祖籍遼東鐵嶺的東北人,怎麼就長出這副身高來了的。
不過林通很是機敏,他一看李侍堯身高不足,立刻就把頭垂下不敢再盯著看,以免惹怒這位兩廣的土皇帝。
更是儘量把背打彎,肩膀故意上聳,使他看上去也沒那麼高。
李侍堯很敏銳的注意到了林通的動作,微微注目了那麼一秒左右,心裡對這穿著前明道袍,束髮惹眼的河仙來使,稍微高看了那麼一點點。
隨意揮揮手,自然有戈什哈讓林通上前參見,然後賜了一個小小方凳在李侍堯左側。
林通功夫極好,硬是在小小的方凳上擱住半個屁股,做出前傾的恭敬姿態,還特麼不影響美觀。
這可不是隨便能辦到的,也算是一種本事了,連李侍堯身後伺候的老奴才,都眼前一亮。
李侍堯接過李與隆帶回來的實情概要,看的心驚膽戰,特別是莫子布對戰局的小小推演,心中更是翻起了滔天巨浪。
因為莫子布藉助知道最終局勢的優勢,把明瑞的這場入緬作戰推演的十分細緻和真實。
並斷言明瑞稍有不慎,極大可能敗在緬人的堅壁清野之下,甚至有可能身死。
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去接手雲貴,哪怕是李侍堯這樣的能臣,也不由得頭皮一陣發麻。
要是明瑞果然出問題的話,那麼算上明瑞,劉藻、楊應琚,就是三任雲貴總督數年之間全部死於非命了。
這簡直是全天下最危險的官位!
看完了林通上呈的書信,李侍堯又看了一眼林通的束髮,稍微遲疑了一下之後,沒選擇用這個來給林通一個下馬威的打算。
雖然李侍堯自認是滿人,嘴裡當然要說太祖龍興關外乃是天命所歸云云,但心裡還是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的。
所以在大陸上,不管是漢軍旗人還是漢人大臣,都不會輕易拿這個來說事,因為很可能把自己給乾的名聲狼藉。
「爾主在南,現今是拜明,還是拜清啊?」
不過,下馬威可不能不給,河仙鄭家這樣的海外明之遺民,不給點壓力就想他們好好辦事,那是不可能的,李侍堯清楚的知道這個道理。
「我主在南,存伯夷叔齊之義,亦有莊鳥越吟之思!」林通此時突然坐直了身體,朗聲答道。
李侍堯悚然一驚,也立刻坐直了身體,不再用帶著輕蔑與審視的眼光看著林通了。
伯夷叔齊不食周栗的典故,自然人盡皆知。
莊鳥越吟則是戰國時期的典故。
越人莊在楚國為重臣,享盡榮華富貴,但他不忘故鄉,時常哼唱越國曲調,後人便以莊寫越吟代指不忘故國。
林通這個回答,非常的精妙。
存伯夷叔齊之義,表明了明香人的一貫堅持。
莊鳥之思,則表達了身在南洋對於故國的思念。
這個思念可以指故土,當然也可以指對統治大陸的滿清有特殊感情,就看聽者怎麼以為了。
畢竟就算伯夷叔齊也只是不食周粟,沒有起兵反周。
莊寫更是做了楚國的大官,但仍然思念越國,正合河仙明香人在海外有基業,仍然心繫大陸的感情。
特別是當時楚在南,多稱蠻夷。河仙也在南,亦是蠻夷之地,
得到李侍堯的正眼相待後,第二道考驗也就來了,他呵呵笑著站起身,
看起來頗為感慨。
「沒想到河仙天南蠻荒,也有汝這等人才,不卑不亢,博學多才,惜哉!
本制台這裡尚缺一個林君這樣的人才,可願北返?」
熱血突然衝上了林通的臉頰,他感覺全身都開始發燙了起來。
不論從哪裡看,跟著李侍堯這樣的封疆大吏回故國為官,都遠遠好於在河仙任職。
但也就遲疑了這麼一小下,林通就回過神來了。
不提李侍堯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就這麼提了一嘴,你就背叛故主貼了上去,人家能有多看得起你?
這就跟男女關係一樣,你男/女朋友再是一般,人家高富師/白富美勾勾手指你就主動拜倒在地,你當人家多看得起你?
過就是玩玩而已,心裡還得鄙視你個賤男/女人。
是以迅速冷靜下來的林通,先是對看李侍堯拱手施禮彎腰過膝,表示感謝,然後說道:
「在下謝過制台大人賞識,然忠臣不侍二主,烈女不侍二夫,林通身為河仙臣子,受鄭氏大恩,肩負重任,豈能旦夕就更換門庭,還請制台大人見諒。」
其實嘛,林通也沒把話說死,旦夕不能更換門庭,但天長日久是可以的嘛。
你李侍堯要真覺得我林通是個人物,等上些時日,條件開好點,開具體點,誠意足點,也不是沒有可能。
而這,也正是莫子布現在的死穴,連林通這樣的心腹,一想到可以搭上兩廣總督的路子,回故國當達官貴人,都忍不住心動,別人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莫子布目前可以在南洋大罵滿清,但絕不能扯旗造反。
一旦造反,清廷都不用開多好的條件,只需要開個願意冊封鄭信,願意扔幾個水師副將、游擊的官職給幾個大海盜的恩典,他們就能來把莫子布給綁了,河仙都護不住。
聽了林通的話,李侍堯卻沒有接話,因為他就是單純試探一下而已。
現在大陸上有兩萬萬人,九成九九都渴望拜倒在他李侍堯的門下,根本不缺人才,更不缺聰明人,他完全沒必要用林通這樣一個來歷複雜的人。
而且李侍堯的目的也達到了,以臣觀主,不是一個有手段的厲害人物,
根本駕馭不了林通這樣的聰明人,
這就讓李侍堯把呈書給他,將緬甸情況分析的鞭辟入裡,對明瑞註定戰敗異常篤定的莫子布,符合了他腦海中的形象。
不過李侍堯聽完也沒有下文了。
他一邊把莫子布所呈書信命李與隆八百里加急送往北京,一邊則安排林通暫時住下。
因為他還要等,等明瑞的消息傳來。
若是幾個月後能證實此事,那就完全證明這個河仙莫家可以給些好處,
讓他們參與圍攻緬人。
若是莫子布完全預估錯誤,倒也不用趕走,多少給個三瓜兩棗,以後就作為一個參考消息的來源吧。
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二月初五,小孟育。
具體地址已經不可考,但大概率在現今果敢滾弄附近,距離宛頂(豌町)已經只有不到一百公里。
但明瑞大軍已經走不動了,經過數百公里的撤退後,全軍已經極為疲憊,軍糧幾乎食盡,槍彈基本耗光。
出國時膀大腰圓的八旗和綠營官兵,也在緬甸晃蕩八九百公里後,拖成了瘦猴,戰鬥力大為減弱。
更要重的是,由於攜帶的少量糧食必須供給人食用,因此戰馬的草料極為缺乏。
而清軍的戰馬,多是北地帶來的,在緬甸,馬兒們也屬於是在異國他鄉。
因此這些北地戰馬,不太能辨認緬甸的野草,導致進食了大量有微毒的青草。
等到達小孟育的時候,清軍幾乎所有的戰馬都因為中毒,而不能進行作戰了。
八旗騎兵沒有戰馬,就幾乎失去了一半的作戰能力。
而緬軍南邊的馬哈.希修,馬哈.希哈修亞,舍瓦利耶.米拉爾三將,已經統率經過修整、補充的兩萬大軍趕到。
北邊,梯訶波底和莽聶緲遮兩將也率領一萬五千兵馬,攔截住了明瑞的歸途。
二月初七,緬軍歡聲大振,白象王孟駁親自領軍,率登賈.敏康,巴拉敏丁等部兩萬士兵趕到,距離小孟育只有幾十里。
至此,緬軍在小孟育周圍已經集結了五萬五千精兵。
到了下午,又有各地效忠緬人的土司趕來助戰,整個小孟育的緬軍數量到達了驚人的六萬六七千,是清軍的六倍多。
明瑞登上小孟育周圍的山頂探查,看到緬軍營帳延綿不絕,四處都有旗幟飄揚,探子也回報,四處都有柵欄,己方已經陷入了絕境。
到了這個要命的時刻,明瑞倒是把他的全部能力完全的展現了出來,他立刻召集軍議,然後迅速定下了策略。
決定以滿洲健銳營兩百,索倫兵一百和三十多個御前侍衛殿後,其餘兩千八旗兵和貴州綠營精兵為先鋒,突圍出去。
明瑞對諸將說道:「大軍至此,皆我之過也。
然阿瓦未平,總是國家大患。今賊已知我力竭,然必決死戰者。
吾正欲賊知我國家威令嚴明,將士用命。雖窮至此,無一人不盡力,
則賊知所畏,而後來者易於接辦。」
到了最後時刻,這位滿洲悍將所想的,不是如何偷生,而是要把這些跟著他在緬甸橫走千里的精兵救回去。
這樣他雖然戰死,但後來者尚有精兵在手,也知緬人虛實,不說攻陷阿瓦,也至少能守住邊境。
明瑞言罷,左右滿漢將官皆泣。
受明瑞激勵,領隊大臣觀音保、扎拉豐阿,御前侍衛常青、德福,回將哈國興等,皆願意留下與明瑞共死,掩護大軍突圍。
二月初八,清晨,清軍以達興阿、本進忠,剛被前年提拔為游擊的貴州兵王連等為先鋒,猛衝梯訶波底,莽聶緲遮等人設下阻隔的木柵欄。
到了這個時刻,清軍爆發出了極強的戰鬥力,兩千先鋒連破緬軍十餘道柵欄,殺死緬軍數百。
梯訶波底等根本無法阻攔,陣型被清軍衝破,只能眼睜掙看著清軍離去。
極為誇張的是,清軍狂沖近百里,殺敵數百,本身竟然只損失了數十人而在南邊,得到清軍突圍的消息後,白象王急令大軍數萬前來追擊。
明瑞等占據山崗,堵住緬軍追擊之路,他們藏於山上,不與緬軍陣戰只等緬軍靠近方從山上俯衝而下,殺退緬軍。
雙方戰至上午十點,明瑞等衝殺十餘次猶龍精虎猛,緬軍不得寸進,反死傷二百餘。
白象王見清軍大隊將要逃脫,盛怒中命王室成員持他的寶劍前往督戰,
又命緬軍以戰象列陣衝擊。
明瑞則早有準備,他命索倫兵身披虎皮,手持虎紋盾在山林中模仿虎嘯,然後出其不意飛身躍出。
緬甸戰象以為遇到了老虎群,驚慌之下竟然調頭就跑,反衝緬軍陣型踩死踩傷數十人。
緬軍無奈,只能強攻,雙方戰至下午三點,清軍槍藥用盡,弦斷矢絕,
半日無食,已經精疲力盡。
索倫兵,八旗兵折損大半,基本無力再戰。
緬軍再次逼近。
領隊大臣扎拉豐阿手持長槍決死衝擊,被緬軍槍彈命中戰歿。
領隊大臣觀音保在林中箭矢如蝗,射殺緬軍十餘人,他雖然兩臂酸痛,
但仍然不停歇。
結果射殺一緬軍小頭目後,觀音保伸手去箭袋中摸索,但摸索半天,只摸出了最後一支箭矢,緬軍也已追擊到近處。
觀音保見狀,折斷祖傳硬弓,返回林中,以最後一支箭矢穿喉自盡殉國。
明瑞血戰半日,披創十餘處,血流如注,他帶著哈國興等人突出重圍二十餘里後,已經無力再行。
明瑞坐於一大樹下,割斷自己的辮子交給御前侍衛德福,曰:
「我倔傲至敗,無顏面見聖上,你帶我髮辮回京,上呈主子爺,告訴他,明瑞愧對期望,萬死難辭!」
隨後明瑞將自己吊死在大樹上,德福、哈國興與明瑞的親信戈什哈大哭,將其草草掩埋,隨後突圍北返。
而明瑞雖然戰死,但三百餘真滿洲兵的恐怖戰力把緬軍嚇得不輕。
他們三百人在阻擊戰中殺敵五百餘,傷一千餘,緬軍皆畏懼不敢深入,
等到第二日方才敢四面合圍,但清軍早已突圍北返。
第三次清緬戰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