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布發現了,葉憲陽這個人很有意思。
上次他充滿戒備來的時候,裝出一副不會粵語和閩南話的樣子,還故意把一口梅縣客家話說的極快,差點給擔任翻譯的魏大款搞崩潰了。
而現在等一切落地,葉憲陽也了解莫子布的性格後,莫子布發現他不但能說一口流利粵語,他還能說官話,比一般的廣東人都要說的好。
而相比起吳讓和葉豐昌等人,莫子布也最看重葉憲陽。
或者說,他最看重葉憲陽背後的群體一客家人。
三個原因,一是客家人的戰鬥力很強,比潮州佬、廣佬、福佬、閩南佬都要強。
歷史上太平天國的客家老兄弟有多能打,那可是有目共睹的。
雖然現在客家人還沒在綿延上百年的土客械鬥中鍛鍊出來,但不代表他們不能打。
因為客家人武鬥是有傳統的。
至少在唐末黃巢起義,朝廷秩序崩壞之後,客家人就開始嶄露頭角了。
那時候他們還大量聚居在贛南的贛州等地,這些地方在當時是苦地方,
生存很不容易,於是客家人就慢慢摸索出了一條過好日子的辦法。
那就是打劫!
唐末贛南的客家人經常組隊,南下或者往東到廣東、福建殺人越貨。
這股風潮,到了兩宋之後開始起飛。
宋人記載贛州百姓獷悍輕生、喜亂、有仇殺之風,每遇農閒則販鹽於閩粵之境,各挾兵械所過剽掠,與吏卒斗格,多則數千,少則數十,官府不能制止,呼為贛客,這也是客家人這個詞的祖源。
而到了明代,更是愈演愈烈,有記載的贛客最遠跑到了廣東的海陸豐,
福建漳州郊外去打劫。
這已經不是官府能不能制止的問題了,而是官府根本不敢管。
這些贛客大搖大擺穿境而過,故意把身上的兵器露給廣東和福建的捕快甚至衛所兵看。
捕快和衛所兵看到之後,則很默契的不出門,以便贛客們打劫完畢趕緊走人。
最後還是王陽明王聖人出馬,兩年內殺了兩萬多核心骨幹,才把這股風氣給壓下去。
但這也只是把明目張胆打劫的風氣給壓下去了,王陽明也解決不了這千百年形成的習慣。
而贛客們沒了橫財,在贛南就呆不住了,於是只能不斷向南遷徙。
他們雖然不敢到處大規模劫掠,但小打小鬧可沒停下,作風還是非常彪悍的。
同時為了對抗他們,贛客擴散最多的廣東、廣西民間,也開始武德充沛起來。
後世排滿革命時期,廣東那種任行俠氣,口號一喊就敢上去拼命,民間各處習武,民團遍地的情況,正是在與贛客長期爭鬥中遺留下來的民風。
所以即便是現在的客家人,他們雖然遠不如太平天國的客家老兵能打,
但也是目前南洋華人中戰鬥力最彪悍的。
不但男人,婦女和半大小子也很能打。
二來客家人與潮州人、廣府人、福建人不同,他們很少關注於商業,不像其他人到了南洋就是為了賺大錢回家去風光。
客家人最主要的喜好有兩個,一是喜歡土地,大量富庶的土地。第二就是打劫。
這簡直完美符合了莫子布的需求,莫子布要的,就是一面能安下心來紮根種地,還武德充沛,願意用刀把子換好日子的人。
要是能吸引大量客家人到南洋,一方面他們可以在當地紮根,開墾出大量良田。
另一方面他們的凶暴還可以用來壓服土著,就這些在大陸上有官府管看都敢四處劫掠的貨,到了南洋後,哪個不開眼的土著敢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扎刺,想不想活了。
而帶著這種特性的客家人,一旦在南洋紮根後,又會成為莫子布最好的兵源。
當然,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是,客家人現在還沒一個領袖,
歷史上那麼多客家人下南洋,那是在羅芳柏成功之後,客家人在南洋有極大的助力,又看到下南洋確實是可以發財,他們才開始大規模南下。
而現在,羅芳柏還有幾年才下南洋,還有十幾年才會聲名鵲起成為坤甸王,南洋客家人還不太多。
莫子布現在就想搶在羅芳柏之前,當上客家人的首領。
當然,莫子布並不知道羅芳柏下南洋的具體時間,但他知道應該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所以心裡很看急,想要搶看把客家人給領導過來。
這葉憲陽被莫子布帶在身邊,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各種好東西賜了一大推。
他一個區區陶公城,連華人帶土著才三四千人,竟然也得到了一個坤的頭銜。
莫子布甚至還把陶公城西南邊的溫城那幾百華人,也交給葉憲陽管轄,
可謂待遇相當好,好到把葉憲陽都給整不會了。
要不是他確信莫子布看不上他那點小小的家業,他都以為莫子布是想把他騙在北大年,然後派人去奪取陶公城了。
莫子布也是真能忍,一直忍到葉憲陽覺得,必須要為莫子布做了點什麼了,兩人才開始進一步深入交流。
又是一頓好酒好肉之後,莫子布帶著陳光耀、林通、武世營等人,葉憲陽身邊則是兩個從弟和他的妹夫,一個姓李的大鬍子壯漢。
酒喝的差不多了,莫子布對著窗外月光長嘆一聲,端起酒碗看著月亮背對著眾人問葉憲陽:
「文才可知道,我這堂堂披耶,最缺的是什麼嗎?」
嗯,葉憲陽不知道怎麼想的,他一個玩刀的粗鄙漢,硬是給自己取了個字,還取為怪怪的文才,真不知道怎麼想的。
莫子布這一聲長嘆,悠長中帶著濃濃的失落和不甘,配合著孤寂的背影,顯得極為蕭索和落寞,把葉憲陽都弄的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不過莫子布的問題,又把葉憲陽給搞糊塗了,在他看來,你莫大龍頭,
堂堂披耶安戴還能缺東西?
要地盤,安戴地區恐怕有一個省那麼大了。
要前途爵位,你有數千虎狼為之徵戰,西番精兵都在為你效力。
要家庭,自己出身高門,未來的婦娘還是遙羅國的公主。
這樣的地位,你還能缺什麼?
葉憲陽搜腸刮肚,才勉強想到了一個理由,「龍頭所嘆,可是緬人盤踞大城,為暹羅國的未來憂慮。」
「非也,非也!」莫子布轉過頭,豪氣干雲的說道:
「緬軍殘暴不仁,不得人心,我泰山兵強馬壯,還有本龍頭輔佐,驅逐緬人不過是時間問題,此輩冢中枯骨,何足為憂?」
這把葉憲陽給整不會了,他繼續想了想,確實想不到莫子布還有什麼好嘆氣的。
戀了半響,才不文不白的回答道:「我輩碌碌,豈能知龍頭高屋建。
「我莫子布,一不缺金銀財寶,二不缺良田礦藏,三不缺官職爵位。我缺的是人啊,是來自大陸的親人。
河仙莫家自從祖父公爺下南洋以來,開拓了大片土地,但卻沒了故國,沒了根基。
恥作北朝臣,綱常鄭重;寧為南國客,竹帛昭垂。
丹青上倒是留名了,但也失去了鄉黨,失去了親人。
這河仙,這安戴,三千里地山河竟然沒多少漢人守衛,這些富甲天下的良田大屋,不知道未來會變成哪個土人蠻夷的家園!」
莫子布說完,陳光耀、林通等明香人都沉默了起來,氣氛陡然變得哀傷和蕭索。
但這些客家人聽來,那就是另一番感受了。
葉憲陽腦袋一熱,一句髒話差點就衝出了嘴巴,還好忍住了。
一時間,葉憲陽不知道是該陪著莫子布哀傷,還是該罵娘。
這就像後世思聰對你說,『我家是有幾百億,那又怎麼樣,我爹天天忙著打理生意,都沒時間跟我說說話,我很缺愛的。
所以我只能一天換一個模特級別的女朋友,頓頓吃山珍海味,再買點別墅豪車珠寶來消遣寂寞,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
你聽聽,這他媽叫人話嗎?
你娘,葉憲陽和幾個兄弟對望了一眼。大龍頭,你沒有鄉黨,你沒親人,但我們有啊!
從贛州到嘉應州,三四百萬客家人在山區掙扎求存。
別說什麼三千里江山,甚至都不用到一畝地,就是一分地,甚至一截田坎,就夠兩家人男女老少一起上,互相打的頭破血流了。
一畝地,那就值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鬧出人命了。
此時的嘉應州,以面積只有潮州三分之二大小,耕地不足潮州三成的規模,人口卻有潮州的六成。
歷史數據,乾隆二十年(1755)有人口七十三萬,嘉慶二十五年(1820
)一百一十三萬。
這還是交稅的戶籍人口,實際有多少,簡直不敢想像。
而潮州在此時的廣東,已經是人多地狹,一天能吃兩頓粥就算生活不錯的窮困地區了。
如果說潮州人現在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那麼嘉應州客家人就是一隻腳踩在了地獄裡面了。
同樣,嘉應州北邊的客家人大本營贛州,生存狀況也跟嘉應州不相上下。
田地,富庶的田地,已經成了客家人心裡最美妙的夢。
葉憲陽的陶公城為什麼只有一兩千鄉黨,一是因為嘉應州沒臨海,客家人由於語言和其他廣東人不同,很難藉助他們的大船下南洋,就算能借用,
少不了被坑蒙拐騙。
二來陶公這邊土地並不算肥沃,主要還是挖金礦,而客家人占據的金礦不算多,不能承載太多鄉黨來發財。
要是...要是客家人能有莫子布現在的地盤和聲望,葉憲陽根本都不敢想有多少在家鄉過苦日子的漢子會下南洋。
月光照射到他面前的餐盤上,上面剩了大塊的雞鴨魚肉根本吃不下,而在故鄉,一個乾菜餅都是難得的美味。
喝多了酒,開始變得感性的葉憲陽也沒忍住,熱乎乎的眼淚從眼眶中滾了下來。
而那邊,莫子布還在煽情,他背著葉憲陽,有些蕭索的說道:
「我與文才一見如故的最大原因,其實是我看到客家人這三個字,就想到了我自己。
你們在廣東為客,而我莫家在南洋失國失家為客,,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葉憲陽再也繃不住了,他噗通一聲跪下,「仁德公若是不嫌棄,臣葉憲陽願做仁德公的鄉黨親人。
還請大發慈悲,救救嘉應州的客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