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家莊是高旻寺西邊十幾里的一個小鎮子,顧名思義,這莊子是戴姓人家聚集之地。
太平軍第五鎮的「戚」字軍旗是兩天前在莊子前的一處高坡上升起的,當時莊子裡沒有一個人,或者說沒有一個活人。第五鎮從莊子裡找到了一百多具凍僵的屍體,從莊子裡那些被踢倒的屋門,搜得一片狼藉的屋子內可以看出,這個莊子被洗劫過。誰洗劫了這個小村莊,不言自明。埋葬了死難村民後,第五鎮甲旅開進了村子,乙旅在村口北側開始修建環形防禦工事,丙旅則在東側構建簡單工事。
這日下午,天空忽然就黑了下來,然後就見烏雲層層從北邊天際向著南邊翻卷而起。烏雲很黑很黑,沒過多久,天空就一片昏暗,狂風也漸漸起來,半空中滿是被狂風吹起的樹葉、乾草。「嗚嗚」的風聲中,淮揚大地如同災難世界般可怕。
戴家莊內到處都是被狂風吹倒的罈罈罐罐聲,不時有屋頂被狂風吹起,上面的瓦片和乾草成捆成捆的掉落。莊子裡一片慌亂景象,甲旅的士兵在大風下拼命固定著帳逢,居住在屋中的士兵也在手忙腳亂的頂著木板,堵著窗戶。正在村口修建工事的士兵們則放下了手頭的一切活計,拿著配發的鐵鍬就在風口中用力挖掘著凍得艱硬無比的地面。軍官們擔心馬上就會有大雨,如果不能及時挖好排水溝,工事將被雨水淹沒,到時一切辛苦就泡了湯。
數千太平軍士兵就這麼頂著狂風拼命的幹活,一個在最北面風口下指揮的百戶劉志武被大風一下吹倒,狠狠撞在了一根木頭上,額頭上頓時起了大包。他的臉上、耳朵上通紅一片,卻不是被砸得,而是被凍得。從地上爬起後,劉志武連連擺手示意部下們不要管他,趕緊幹活,要不然大夥晚上就有的受了。
在大風中一番忙碌後,第五鎮總算搶建好工事,固定好營盤,整齊錯落有致。爾後穿著蓑衣的士兵出現在大風中,任憑狂風在耳邊呼嘯,他們始終一動不動,一雙眼睛直緊緊盯著遠處。
狂風中,竟有蹄聲響起,卻是幾騎一撥的探馬一批批的撒了出去。這些探馬是全鎮的眼睛,擔負著全鎮的敵情警戒,他們的存在,他們的付出將保證在敵兵偷襲過來時,他們的同袍能在最短時間內組織起來迎敵。雖然風很大,馬上有可能就會下大雨,按理這天氣不可能有清兵偷襲,可他們依舊跨上座騎在大風中出行,這一切,只為他們是軍人,只為他們是太平軍,只為他們是戚家軍的延續,只因那森嚴近乎殘酷的軍法。
第五鎮的鎮將於世忠在狂風中負手站在廊檐下,皺著眉頭看著天上的烏雲。不遠處,「戚」字大旗被大風颳得噼叭作,不時有被大風吹起的雜物拍打在於世忠臉上,而他卻沒有往廊檐里躲上一步,始終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望著遠方。
第五鎮的副將李匡明並非和於世忠一樣是戚家軍的後人,而是白杆兵的後人。他的父親曾隨秦良玉平過「播州之亂」,後來和戚家軍一同陣沒於遙遠的北方渾河。所以從感情上,李匡明對白杆兵,對戚家軍,都有深厚的感情,這使得他作為於世忠的副將,和於配合很是默契。
見風這麼大,於世忠卻在廊檐下不進屋,李匡明不由勸道:「於兄,風太大了,還是進屋子避避吧。」
於世忠身子一動,卻沒有進屋,而是問李匡明:「探馬有什麼發現?」
李匡明搖了搖頭,告訴於世忠沒有什麼發現。於世忠想了想,吩咐李匡明今晚要加派探馬,各旅、營也要多加崗哨,不僅明崗要加,暗哨更要加,因為他的眼皮總是跳,總覺得這風雨中會有什麼大事發生。
李匡明答應了下來便去安排這事,他走後,於世忠仍在廊檐下沒有進屋,他的身子就好像定住般,視線卻落在了那面在大風中搖曳的「戚」字大旗。他很自豪,他將戚大帥,將父兄的血脈在太平軍中延續了下來。他也很感激周士相,如果不是周士相,他於世忠這會很可能還是一個被清兵攆得無處可去的狼狽之人,哪裡會重建戚家軍,又哪裡有今日封侯的地位。但此刻,於世忠卻隱隱對周士相有些怨言,因為他不明白為何周士相越來越聽不進部下們的勸告,為何殺戮心那麼重。
蘇州食言殺降將,瓜州殺俘、卞家河口殺俘虜
於世忠越來越看不懂那位帶領他們從廣州一路打到這裡來的年輕大帥到底是怎麼想的,蘇州的事他不在場,瓜州的事他看在眼裡,卞家河口他阻止了,卻沒有用。
這位年輕的大帥似乎越來越固執,只以為血腥的殺戮就能將滿州韃子趕出漢人的土地,卻不知道這種近乎野蠻的屠殺行徑會讓那些清軍抵抗的越發激烈,給太平軍增添太多不必要的傷亡。如果能好生利用那些俘虜,至少能新增一鎮兵可用,而不是如現在這般兵力吃緊。
單是殺戮俘虜,於世忠也能忍受,畢竟周士相的考慮也並非完全不對,在順治還有重兵在手,一下收容一萬多俘虜確是不妥當。但是,明知順治已經調集重兵來圍堵,周士相卻還要執意北進,這就有點狂妄自大了。難道士氣高漲真就能抵消雙方軍力的巨大懸殊麼!
於世忠不認為憑藉現在的三萬多兵馬就能一舉戰敗擁有數萬騎兵的清軍,他認為在接連取得兩場大勝仗之後,太平軍主力應當立即南撤,與清軍脫離接觸,只穩固瓜州,其餘各鎮撤回江南休整,等明年春暖花開時,再重新調集大軍北進。畢竟,太平軍有江南錢糧支撐,清軍卻沒有。順治在揚州多呆一天,只會將滿清往滅亡的深淵裡多拖一寸,在天下人都知道他無力渡江南下的前提下,滿清方面總會有人跳出來做第二個「賊秀才」,或許是吳三桂,又或許是其他人。彼消此漲,也許未來用不了一場大決戰,滿清就會自己崩潰滅亡,那時太平軍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不戰而盡復大江南北。最關鍵的是,那會少死很多人。
興,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十多年來,這大江南北死了太多的人,於世忠不忍再看到苟活下來的漢人百姓再一次次的遭受苦難,所以他那次跪在了周士相面前,懇求周士相能夠撤兵,爾後由他親領第五鎮收復浙江和福建,徹底整合南方數省,為明年春天的北伐積蓄力量。
可是周士相卻沒有採納於世忠的意見,反而命他率部為全軍左翼,遠遠打發出去,似乎想眼不見心不煩。
周士相更是下了嚴令,軍中再有敢提撤軍者,軍法從事。此令,使得再無人敢在周士相面前提出撤軍。憑藉在軍中的強力威望,周士相一手主導決戰。他將能戰的新一鎮和第五鎮分置於兩翼,自己則率領第一鎮、第二鎮、新二鎮三鎮餘部一萬四千人及第三鎮的一個旅,在中路,以鐵人衛和新二鎮及從各鎮抽調的3000騎兵為預備隊。
高旻寺,是周士相為自己選擇的決戰之地,也是為順治選擇的決戰地。他相信,順治肯定會來。於世忠也相信清軍肯定會如大帥所想那般前來決戰,但此時此刻,他卻忍不住在心底嘆息了一聲,他實在是不看好這次決戰。現在也只能期望攻打儀真的第十五鎮和新三鎮能夠牽制住清軍的一部分力量,如此,這場決戰,恐怕還能有打平的希望。
又是長長一聲嘆息後,於世忠搖了搖腦袋,他雖然不同意決戰,不看好決戰,但他卻依然決定做好自己的事,哪怕戰死,也要牢牢替中軍擋住左翼來犯的清軍。
突然,一滴雨珠落在了於世忠頭上的廊檐上,接著更多的雨點落了下來,很快,天地間便白茫茫的一片。大雨「嘩啦啦」的傾瀉而下,落在淮揚大地之上。大風扯著雨珠四下斜飛,「戚」字大旗在風中被雨珠打得「啪啪」作響。
風雨中,於世忠的視線收了回來,在轉身要進屋的那刻,他突然打了一個寒顫,一個從未想過的念頭浮現在他的腦袋中:難道周士相執意決戰的原因是想賭一把,然後挾大勝滿清之威取明自代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