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四章 老宗伯,可還認得在下!

  常熟。

  老宗伯錢謙益的府上氣氛異常,奴僕家人個個神色慌張,因為他們剛剛收到消息,蘇州府那幫本已經反正歸明的官員們現在一個個又戴了清朝的頂子,甚至要發兵來捉老宗伯,以此向清廷獻媚。

  錢府上下都在驚慌時,老宗伯的書房卻仍舊亮著燈光,坐在燈下的不是年近八旬的文壇大豪錢謙益,而是他的妻子,當年的秦淮八艷之一的河東君柳如是。

  剛剛送走來傳消息的弟子後,錢謙益一臉愁容的推開書房,發現妻子並沒有在收拾東西,不由有些不解道:「明日就要走了,你怎還未收拾?」

  「你說走就立刻要走,這許多的書籍不知從何收拾!」

  柳如是說著起身來到滿是書籍紙張的桌前,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收拾。

  見狀,錢謙益嘆了口氣,他知道妻子為何會如此,但他故作不知妻子在抱怨,上前隨手翻閱桌上最近一月他和江南各地官員士紳們的書信。

  錢謙益翻看了一會,一陣落寞,蒼老的臉上浮出悲色。半響,他長出了一口氣,將桌上的文稿書信抓起,準備拿去燒毀。這些信件是萬萬不能落在清廷手中的,否則江南就是成千上萬顆人頭落地了。

  突然,柳如是好像發神經般一把搶過那些書信,將滿腔的怨恨盡數沖丈夫發泄了出來,她憤聲說道:「十幾萬的大軍竟然敗給了梁化鳳那無名之輩,你這弟子好大的本事!他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現在好了,他拍拍屁股要走,留下江南這個爛攤子,他知不知道他這一走,江南要死多少人,死多少人啊!」

  聽妻子如此說自己的得意弟子,錢謙益有些不悅:「勝負乃兵家常事,河東君怎能如此說大木。」

  「我不懂什麼兵家,我只知道他鄭大木在南京城下浪費了一個月,浪費了一個月!你告訴你,這是什麼道理,兵書上哪條講了!」

  錢謙益語滯,只得道:「事已如此,多說無益。」

  「既然多說無益,那你怎還要去見他?」

  「我去見大木,是希望大木不要走,是希望能夠幫大木出些主意,江南之事不是沒有挽回辦法,我這殘軀也當為國事盡最後一力。」

  「你都這把年紀了,還能出什麼主意,還能做什麼?你做的難道還不夠嗎?我不希望你去見鄭森,我不想你再為復明操心了!」

  「河東君,您怎出此言!那年我們到南京,你要我抗清,你願效梁紅玉擂鼓,我也上疏自請殺敵,那時你我夫妻不是發了誓言麼?」

  「此一時,彼一時。梁紅玉時候的宋朝,尚有半壁江山,而今呢?十六年了,我們做的很多了,可結果呢?總之,我不要你再和鄭森聯絡,也不要你再跟外面聯絡,我只要你呆在家裡,呆在家裡」

  「江山要靠人打出來,大家都不上陣,都不出力,何以談江山!」錢謙益的學問涵養俱佳,平日與柳如是更是委婉輕細,但這會卻是真的生氣了,他很不滿妻子為何變了個人,從支持他反清變成阻止他。

  聽夫君語氣重,柳如是亦動氣了,怒道:「十六年前你怎不上陣?!你不瞧瞧自己,八十歲的老人了,還上什麼陣,還出什麼力?!」

  「我只要抗清復明,死都不怕,遑論年紀!」錢謙益真是生氣了。

  「死,你跟我說死!韃子進到南京,你怎不死?韃子把你擄至北京,你怎不死?黃毓祺被殺,你怎不死?你那弟子圍南京,你怎不以死相逼,讓他速攻堅城?到現在兵敗撤退了,你卻說死!我告訴你,我不和你去見鄭森,我也不許你去!十六年前我拒絕同你去北京,今天我一樣拒絕!我不去!」

  聽著妻子連珠炮的話語,錢謙益沉默了,當年的事他已經足足後悔了16年,16年!

  弘光元年錢謙益降清,之後被多鐸帶往北京,但是妻子柳如是不願跟隨,獨自一人留在南京。隔了兩年,錢謙益因黃毓祺案被清廷拘捕,柳如是四處奔走營救。爾後一直陪著他秘密反清復明。

  錢謙益很清楚,十六年來,若不是這位勇敢聰慧的妻子陪伴他,以他怯懦又猶豫的個性,如何能堅持推動「楸枰三局」,讓張名振和鄭成功多次領兵入長江;沒有柳如是的協助,他如何能寫出《列朝詩集》等,為故國留信史的著作。而今妻子的一句「我不去」,讓他頹然地呆坐在椅子上,他很委屈,為何這位粉黛至今驚毳帳的任俠女子,遇事百折不屈的妻子會改變心意,不再支持於他呢。

  看著夫君頹喪的模樣,望著他那滿頭白髮和蒼老的面容,柳如是心下一軟,知道自己傷害了夫君。她輕步上前握著夫君的手,柔聲道:「牧齋,我們回到虞山去,不再理會這些興廢和存亡,你作詩,我持家,就同尋常人家一樣過日子,好嗎?」

  聽著妻子的柔聲細語,錢謙益也是心軟無比,他嘆息道:「河東君,這十多年來我任人辱罵,無行、失節,在虎丘題詩譏諷我「官高依舊老東林」,我為的是什麼?唉,苦恨孤臣一死遲,若是大木就要離去,江南戰事再無機會挽回,我怎麼也要去見他一面,讓他不要走!」

  「我知道你的苦心,可是鄭森要馬進寶傳話,欲派人到北京議和,馬進寶是什麼樣的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再說議和之事,關係最大,你加在裡面,不是要再引罵名?到時天下人的風言風語會把鄭森南京撤退的帳,全算在你身上!再說戰敗之後議和,要如何議!是要韃子再封給你好弟子海澄公,或是江南公?可韃子會任由他開條件嗎?這事不成的!」

  「你是知道的,我是斷然不同意大木和韃子議和的,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去見他,便是不能說服他留下,也要讓他斷了和韃子議和的念頭。」見妻子有些心動,錢謙益忙試圖說服於她,「另外常熟我們不能呆了,若是我們不跟著大木離開,賊韃子控制江南後,必定掀起一波清算整肅,我寧可死,也不受韃子羞辱!」

  柳如是一怔,搖頭道:「未來誰也說不準,再說你和郎廷佐也有些交情,不見得他會動你。」

  「就算郎廷佐念在舊情放過我,可河東君,大木就在江上,我要是不見他一面,將來不是死,我也是不瞑目的啊!」

  「你真的要去見他?」

  錢謙益輕點了點頭,態度很是堅定。柳如是暗自嘆息,知道勸不住丈夫,只得點頭答應。次日,天剛亮,錢謙益便坐上馬車趕往江邊,可就在接近港岸時,卻見前方港口已有清兵警戒。

  錢謙益一行無法接近江邊,只好在遠處停步。忽然前方江面炮聲大作,錢謙益忙叫僕人使錢買通港口清兵,得知原是發現江上鄭軍一支船隊過來,於是岸上的清軍就開炮射擊,不過卻是無力阻擋鄭軍。那些鄭軍也沒有和清軍作戰的意圖,只匆匆過去向下游駛去。

  鄭軍走後,清軍仍就封鎖港口,不許任何人靠近,錢謙益花了重金也求托不得,那些往常見錢眼開,對錢謙益無比恭維的官員們誰個也不敢收這銀子,更對錢謙益避如瘟神,仿佛誰沾了老宗伯就會倒大霉般。

  無奈,錢謙益只得在僕人的攙扶下登上馬車。在車上,老宗伯很是不甘。馬車回到錢府後,遠遠卻見自家門口被好多清軍圍住,看服飾赫然是真韃子。

  錢謙益吃了一驚,他沒想到來抓他的不是蘇州的兵,而是真韃子,瞬間萬念俱灰,知道自己終是逃不過此劫。但他心中卻不怕,唯牽掛河東君和女兒,恨自己連累了她們。

  下車之前,錢謙益稍加整理了自己的衣飾,他不想讓韃子看到自己衣袖上的淚痕。

  「老爺,是韃韃子」

  錢謙益的僕人嚇得腿發抖,聲發顫,面無人色,只覺天下間最可怕的東西就在眼前。

  「慌什麼,要死也是老爺我,丟不了你們的命。」

  錢謙益微哼一聲,一臉無懼的向著那些韃子走去。前方那些韃子也發現了錢謙益的馬車,很快就有韃子縱馬上來。錢謙益正要開口說老夫便是錢謙益,要抓就抓我一人,勿牽連旁人的話,卻見過來的韃子中有一人十分面熟。

  「老宗伯,可還認得在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