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孤不堪天下重任

  陳慶口中的他們指的是廣東巡撫宋襄公、偏沅巡撫袁廓宇、禮官郭天敘、刑官丁之相、廣州知府王章鈞等人。

  沅州定下擁唐王監國事後,袁廓宇便自請往廣東相勸唐王出山,他是洪承疇的親信門人,又是崇禎六年進士出身,且是迄今為止向太平軍投降的最高清朝文官,所以周士相欣然同意了袁廓宇的「毛遂自薦」,讓他往廣東和宋襄公一塊去請唐王出山。

  袁廓宇此舉在一些降官眼裡卻只「投機」二字,對此,袁廓宇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既已歸明,那便當竭力投效,何來投機一說。而且他明白的很,唐王就算再怎麼願意監國,「三勸」的過程少不了,當年隆武、永曆都是三勸之後才勉為其難答應監國。而三勸過程中出面的官員一撥比一撥來頭大,地位高,所以以他的資歷很難摻和二勸、三勸中,能得個首勸的機會已是天大的福份,要不全力以赴,如何對得起自己。

  說起來,去年清軍入西南時,袁廓宇給清廷上了封奏疏,本來他想說是要各地搜訪前明宗室,然後派員護送至北京分別恩養,免得這些前明宗室在各地興風作浪。後來聽了他老師洪承疇的話,改為直接建議清廷將這些明朝的宗室、什麼親王、郡王、鎮國將軍全部除掉,這樣一了百了,讓那復明旗號打不出,心思不可謂不歹毒,然而這會他搖身一變成了歸明的大臣,又積極來相勸明朝的唐王監國,當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人啊,一旦不要了臉皮,什麼厚顏無恥的事做不出來。

  宋襄公這裡不必多言,一直以來他就知道周士相有意擁唐王監國,現在終於等到永曆棄國消息,擁唐王監國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周士相讓他擔這首勸大臣之名,他也沒什麼好說,當天就從廣州出發往文村。

  郭廓宇到廣州時帶來了宋襄公晉升廣東巡撫的命令,當然這命令是從軍帥府發出,和邵九公那個廣西巡撫一樣,都不具備明朝正統法理性。可有十幾萬太平軍在那,也沒人敢質疑周士相任命巡撫的合理性,反而個個拍手稱好,都道早該如此。

  勸唐王監國這事禮官必須要出面,所以曾任崇禎朝禮部主事的郭天敘自然要一起來,以後唐王監國的相應典禮也要他幫著操辦,也算是術業有專攻。快七十歲的郭大人這會是滿面春風,路上宋襄公見他年紀實在太大,怕他受不了顛簸,特意要人給他備了輛馬車,他卻嫌這馬車慢,非要騎馬,結果現在只能坐在「王府」前的下馬石上,站都沒法站。不過腿疼歸腿疼,老禮官這臉上卻是見不到半點疼楚,反而滿是期盼表情。

  刑官丁之相本不夠格前來,不過他是紹武政權任命的廣東按察使司副使,淵源上和唐王有很大關係,所以宋襄公便讓他一塊跟著來。再者廣東紹武舊部不少,太平軍中也有很多,因此唐王監國這事需要一個紹武政權的官員出面,那些大字不識一個,也不懂什麼禮儀的武人肯定不合適,這重任便落在了丁之相這個文官頭上。

  丁之相四十多歲,會騎馬,所以不像郭天敘那般不堪,像模像樣的站在宋襄公後面,豎耳傾聽「王府」內的動靜。廣州知府王章鈞原先是滿清的廣東右參政,和偏沅巡撫郭廓宇一樣,他也是向宋襄公自請前來文村的,究其原因卻是和郭廓宇一樣,都想占個首勸之功。宋襄公念在王章鈞這兩年知府幹的不錯,便給了順水人情,讓他跟著一塊來。不管事成與不成,「首勸」之功,王章鈞肯定是跑不掉的。

  一塊來的還有不少廣州和肇慶及沿途聽到風聲的官員,大半都是文官,且基本上都是降官。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曾降過清。這幫人有的是想著「投機」,有的卻純屬來看個熱鬧,這人一生,有幾個能親身經歷新君誕生?

  眼下雖說是來勸唐王監國,可監國之後唐王是不是要登基稱帝,這幫人可都是心頭倍亮,個個有數的。隆武,永曆的例子在那,任誰都不會簡單的去想唐王只是監國,將來還要奉永曆為主的。

  大清五省經略洪承疇的公子洪士銘赫然也在人群之中。太平軍去年在廣東曾開過一次規模不大的鄉試,當時周士相本來是想親自主持鄉試取士的,但因戰事爆發不得不領軍出征,所以鄉試主持改為宋襄公擔任。那次鄉試中,156名有秀才功名的讀書人應試,結果取士子155人,只一人因為在考場上犯病交了白卷才沒被取上。

  這次鄉試,極大緩和了太平軍與廣東士紳之間的矛盾,事後如周士相所想,有了科舉晉升通道,廣東讀書人對於太平軍的抵制不再如一開始那麼強烈,加上奪取廣州後,太平軍在各地推行建村設鄉時,開始考慮士紳地主利益,不再蠻橫的強行剝奪田產,更不再對地主進行打壓,而是通過各種手段誘使地主們與衙門配合,對於一些地主還給予補償,這就進一步讓太平軍獲得廣東士紳支持,使得太平軍在廣東的統治越發牢固。

  洪士銘本就是清廷派來廣東協辦廣東鄉試的,在這方面很有才能,所以宋襄公讓他做為副手會辦此事。事後,論功行賞,宋襄公報請周士相,委了洪士銘南海知縣一職。和從前一樣,每隔一月洪士銘都會給乃父發去一封報平安的家信。這些家信都是直接送到長沙的經略衙門,太平軍隔斷湘黔邊境後,長沙的洪家人以為這些信沒法再送到雲南的老爺手中,不想太平軍那邊卻來人告知,他們依舊可以從湘黔邊境送信。洪承疇也和往常一樣,按時接到兒子家信,但從來沒有任何回信,對於這些信怎麼從湖南送到雲南來,他也是問也不問。

  路上,洪士銘見了父親門生袁廓宇很是尷尬,袁廓宇卻是一點也不難為情,拉著洪士銘噓寒問暖,隻字不提他身陷廣東之事,也不提他父親洪承疇,只說些家常,沿途風景,如此,倒讓洪士銘漸漸寬下心去,再也不似初見面時那般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安了。

  浩浩蕩蕩一大幫子人出現在文村,頓時就驚動了文村所有人。士兵百姓都來看熱鬧,一聽是來請唐王殿下監國的,頓時文村轟動了。軍民都道唐王賢德,今天子棄國,理當監國。有百姓還將只過年時穿的衣服從箱中取出,穿戴一新趕到「王府」前同請唐王殿下監國。此舉讓來的眾官員都是感嘆,都道民心在唐,民心在唐啊。

  護衛將軍陳慶進府向唐王殿下通稟,宋襄公示意眾人稍侯,耐心等侯唐王殿下召見。不多時,陳慶出來說唐王請大家進去。

  王府實在是寒磣,拱共就六七間茅草屋,地方實在太小,外面的官員連同百姓怕不下千人。地方就那麼大,人都進去了連站的地方都沒有,所以宋襄公點了名,選了較重要的官員隨他一起進去,其餘人都在外面等著。被點到名進去的官員自然是人人喜氣洋洋,沒點到名的則是垂頭喪氣,只覺自己怎麼就這麼倒霉。

  袁廓宇、郭天敘、丁之相、王章鈞他們都是被點了名進去,洪士銘也有幸被宋襄公叫了名字,心下微一激靈,也來不及多想,抬腳便隨同邁了進去。

  王府內收拾的很乾淨,唐王這裡沒有太監可用,這麼多年來一直是王興從村中找的兩對夫妻在替唐王收拾居所。原先王興倒是想替唐王安排王府官員,不過唐王卻說他一落難之人,有片瓦遮頂,有棉被蓋身,有三餐可食便足,何需什麼排場。要不是確是需要人來收拾居所,唐王連那兩對夫妻都不想要。

  宋襄公他們進來時,前院已被那對夫妻中的一對收拾了下,看到一下進來這麼多官員,那對夫妻很是惶恐,站在邊角處一臉不安的看著。

  唐王和夫人從後院已經過來,仍是剛才的那身穿著,沒有刻意去換新衣。茅草屋搭起的王府能有什麼好待客之處,唐王又不是一個好排場之人,更知自己身份,所以只要人將屋內方桌抬出,拾了些凳子出來供宋襄公他們坐。

  宋襄公、袁廓宇他們雖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看到唐王如此簡樸,還是深深為之震憾。

  眾人給唐王行了禮後,唐王微微一笑,示意夫人和那對夫妻為官員們倒茶。不是什麼好茶葉,看著都有些發霉。那對夫妻倒罷了,可唐王夫人也來沏茶,眾官員哪個敢受。要知道唐王一旦監國,這位夫人日後就是大明的皇后,讓未來的皇后娘娘端茶倒水,這事任誰也不敢的。

  宋襄公慌忙起身阻止了唐王夫人,唐王夫人不知如何做,唐王笑了笑,揮手示意她放下吧。宋襄公剛要開口說請唐王監國事,唐王卻開口道:「不知諸位為何事來見本王?」

  眾官員聞言一怔,先前陳慶不是已經知道他們的來意,怎麼,他沒與殿下說?

  宋襄公道:「請殿下看過此表。」說完上前將勸唐王監國的表章遞到了唐王手中。

  唐王沒有說什麼,只將表章接過,看了起來。

  「雲、貴失陷,天子南狩。簡、襄二廟事復見,辱已極矣。吾等罪臣,固當死耳。然閩粵桂尚存,豈可以小節而棄高皇社稷乎?!今海內虛君,天下臣民莫不惶惶。王上紹宗嫡弟,固當為宗社、臣民計,監國天南,以安海內之心,以報列聖大仇!」

  唐王看完,眉頭已是皺起,再看署名,周士相名列第一,後面跟著長長一串人名,他幾乎一個不識。

  唐王夫人是識字的,她一直站在唐王邊上,表章上寫的什麼她也是看的清楚。唐王皺眉,她卻是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臉上沒有半點夫君被群臣擁立監國的喜悅,反而是恐懼。因為她想到大伯、二伯,想到了他們的下場。

  「臣等恭請殿下監國天南,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宋襄公領頭拜伏,眾官員跪了一地。按規矩,唐王就是有心稱監國,都不會在這第一勸時就答應下來,所以眾人來時都是輕鬆,大部分都是抱著「沾功」心思而來,沒有一個真正緊張的。可不知為何,事情真發生時,眾人心下卻不由緊張起來。

  宋襄公也有些忐忑,說不出來的原因,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

  唐王臉上卻是看不出什麼動靜,先是開口讓眾官起身,而後平靜說道:「天子只是暫避緬邦,非棄國,他日局勢稍好必回國,所以監國一事,孤不能行。」

  「殿下!」

  宋襄公開口要勸,唐王卻又道:「便是天子不回國,孤才疏德薄,也不堪為天下重任,此事不用再勸,孤心意已決,絕不監國孤這裡寒室數間,實招呼不得諸位,就不留諸位了,你們回去吧,此間亦不必再來!」

  唐王說完,起身便往屋內。夫人見了忙也跟上,夫妻二人竟是頭也不回一下。

  院內,只留宋襄公和袁廓宇他們一臉發怔,他們能看出,唐王舉止絕非違心所言,更無半點虛偽做作,而是真的決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