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胤植就是上任衍聖公,也是現任衍聖公孔興燮的父親,偽順治三年的時候死在了北京的衍聖公府。孔興燮繼任衍聖公後,並沒有呆在北京,而是回到了曲阜的孔府,原因在於他父親降清時天下大勢還不明郎,清廷是否能徹底擊敗明朝還是個未知數。而孔興燮接任衍聖公後,明朝雖然新立永曆,但江南江北主要省份幾乎都已淪陷,清廷坐穩江山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所以他才立即從北京趕回曲阜。畢竟,相對於北京的衍聖公府而言,曲阜孔府才是孔家真正的勢力及影響所在。
孔興燮也真是得了其父孔胤植的「真傳」,也得了孔府千年立世不倒的「真經」,在滿清尚擁有北方數省的情況下就巴巴派弟弟孔元貞前來鎮江,這行徑和孔胤植當年早早就出朱示,供奉大順永昌皇帝龍位如出一撤。
不過相較父親孔胤植,孔興燮還是保守了些,沒敢在孔府門口設香案,直接宣布歸明,而是秘密遣使,畢竟太平軍離曲阜最近的兵馬都在幾百里外。
孔興燮的心思自然瞞不過周士相,這人現在就是兩頭下注,明朝贏了,他早早就派弟弟來表達歸順之意,新朝這邊肯定會善待他孔興燮。要是清朝沒輸,他依舊是大清的衍聖公,就算清廷知道他和南邊聯絡過,也不會要他性命,反而會安撫於他。畢竟曲阜孔家可不單單是衍聖公,更是大成先師的繼承者,也是天下士紳的表率。動了他孔興燮,就是和天下儒生做對,清廷再愚蠢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只可惜,孔興燮遇到的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的一張熱臉貼到了周士相的冷屁股上。周士相根本不重視,也根本不會再承認曲阜孔府以及這個所謂的衍聖公。在他的計劃中,曲阜孔府將會被連根拔起,從此世上再無衍聖公。
徐應元雖說這幾年已經被周士相的種種「奇論」給洗了腦,但事關孔聖后人,事關曲阜孔府,他難得清醒苦諫周士相,認為絕不能廢儒,更不能不承認衍聖公。不然的話,不管南方還是北方,天下間所有的讀書人都將不會支持大明,甚至於皇帝及朝堂上所有的文官也不會支持周士相。
強烈反對的同時,徐應元倒是提出一個方案,那就是將來北伐成功後,可以將衢州南孔重新遷回曲阜,以南宗代替北宗這個軟骨頭。
所謂的南宗,指的是孔子第四十八世孫襲封衍聖公的孔端友在金軍占領中原後,親率族人隨高宗南下,賜家於衢。宋亡後,偽元忽必烈讓孔氏後裔由衢州遷回山東,衢州孔洙以其先人在衢為由不去山東,並且願意讓爵給山東孔氏(北宗),從此南宗徹底定居衢州。明滅蒙元後,南宗這一支世襲五經博士。
徐應元這個方案看起來十分的穩妥,並且更易得人心,因為孔氏南宗相比北宗幾無污點,讓他們代替北宗,無疑能夠樹立曲阜孔府的正氣和氣節。這個方案的背後,則是徐應元所堅持的不可廢儒。
周士相聽了有些心動,這個時代畢竟不是他的前世,儒家思想對於人心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不管是朝堂還是鄉野,孔聖這兩個字有著遠超過皇帝的威望。更重要的是,所有讀書人,或者說每一個識字的人,理論上都是孔聖門人,是儒家弟子。因此他想徹底廢儒,革新政治,建立新學,等同與天下讀書人做對。中國歷史上,還沒有人敢做這件事。唯一做的那位,身死之後立即被反攻倒處,以至污名數十年。
對於儒家思想,周士相雖是秀才,可實際也是半吊子,理解得並不深。可他很清楚,現在這個時代的弊端百分百都是由儒家思想延伸而來,諸如民間的宗族、朝廷舉士的科舉,治國理念等。
儒家就是個筐,什麼都往裡裝。兩千年來,這個筐里裝的不再是孔子原先的思想,而是符合統治階級利益的理念。
統治階級的利益必然損害百姓利益,儒家需要統治者支持,必然就要為統治者服務。由此,這門學說已經扼殺了漢族的創造性和開拓性。至少,在眼下,已經徹底成了束縛明朝向前發展的枷索。
周士相要改革科舉,要立新學,要以新學取士,更要培養新的軍功階層,將漢族被打斷的脊樑重新接起來,使之能夠重新傲立東方,並且在這個大航海已經到來的時代和西方人爭奪,那麼就必須廢儒。因為儒家已經和這個時代緊密聯繫在一起,不將其徹底廢除,那麼周士相做的種種措施,都不過是在腐爛的地基上砌牆補洞,哪怕勉強建立起一座大樓,未來,總還是要塌的。
這個世上,有背叛階級的個人,卻沒有背叛階級的階級。
已經取得統治權的儒家中,可以出現幾個「離經叛道」的,但卻不可能所有人都背棄帶給他們地位和利益的儒家。
顧炎武這個大儒,便是「離經叛道」的一員,他的學說,其實跟儒家的傳統思想完全不同。儒家提倡忠君,顧炎武在南都卻公然提出虛君,甚至在大討論時,認為天下事完全可以由有本事的人處置,皇帝大可以不要。
這,在周士相聽來,肯定是深為贊同的。可在別的儒家弟子聽來,那就不亞於是殺他父母般了。
黃宗羲等人為什麼會在南都得到那麼多官紳的支持,可以說整個南都城中,包括首輔郭之奇在內的八成官員,都是強烈反對顧炎武的虛君一說的。其本質就是顧炎武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儒學已無用,但他卻在儒學身上挖了個洞,這個洞要是不補上,那麼儒學的統治地位肯定會受到重創。
讀了一輩子聖賢書,拜了一輩子的孔廟,突然有一天,這聖賢書成了廢物,這孔廟成了萬人唾罵,人人厭惡的所在,叫這些人如何想,如何看?
顧炎武的失敗在意料之中,他的對手是所有讀書人,是大明朝所有的官員和士紳。自古一個新思想誕生,必然會遭到舊學說的猛烈反擊打壓。這和思想本身是否正確無關,完全是利益在作祟。
顧炎武的失敗讓周士相也徹底放下了對讀書人的幻想,他以為顧炎武就算不能在南都立足腳根,也能吸引相當一批士紳來投,從而能夠聚攏出一支符合他齊王殿下理念的新官僚集團,如此,他便能有一支可以幫助自己落實政策的官僚隊伍。哪怕將來真的有一天,他想取明自代,也有一幫人給自己搖旗吶喊。
現實,卻再一次無情的打擊了周士相。哪怕江南清欠和三大案嚴重削弱了江南的士紳集團,哪怕現在鎮反運動殺的人頭滾滾,可這些讀書人們還是不肯低頭承認自己的無能,承認自己所學的無用,承認國家有今天,完全是他們的責任。
從前,組建「統一戰線」以團結反清力量,一直是周士相最重視的事情。
這個「統一戰線」有軍隊,有官員,有士紳,也有讀書人,甚至也有商人。只要他們願意和自己一起反清,哪怕不是戰鬥在第一線,只要不拖自己後腿,周士相都承認他們,願意和他們合作。地盤、錢糧、官帽,能給的他都給。可現在,這個「統一戰線」卻成了雞脅,真正的食之無味了。
忠貞營和一大幫土寇繼續著從前的流賊行徑,起到的破壞力不弱清軍。金廈方面要不是父子內訌,讓周士相有機可趁,現在,只怕又是一家獨立於中央之外的軍閥集團。朝堂的衙門都組建了起來,進來的卻都是幫不肯真心實意幫自己的官員。齊王府的招賢令發出去那麼久,來投的士子卻寥寥可數。士紳們不肯納糧,硬是逼得周士相動了刀子。讀書人們不棄文從戎,學那班定遠,反而為了地主士紳和自己的利益大鬧,還編排無數話本小說,將太平軍污衊成流寇。甚至,這些人為了自己的特權不被剝奪,為了保住自己在宗族的影響地位,和滿清再次勾結
樁樁事實告訴周士相,想要改革,除了自己培養出來的人才,其他人都不可信。
經過一夜的思考後,周士相沒有採納徐應元的諫言,他召來了軍情司大使張安,將一張紙條遞給了他。
上面,是冰冷的幾個大字「順我者倡,逆我者亡」。
於其將精力放在妥協,不如大刀闊斧。
周士相要將鎮反擴大化,從通虜的士紳擴大到所有不肯與自己合作的讀書人,不論是官還是紳,還是國子監的學生。
推翻舊有的階級,才能締造新的階級。
誠然,讀書人是很多,可是百姓更多。相對於龐大的百姓基數,保守的讀書人終歸只是一小部分。
只要自己的基本盤忠誠於自己,只要自己還能調動得了南征北戰的二十萬太平軍將士,只要自己能夠讓百姓溫飽無憂,周士相覺得根本不必在乎那些所謂的讀書人,所謂的儒生,所謂的大儒,乃至所謂的孔聖后裔。
鎮江的八個字,很快就傳到了南都,傳到了周黨手中,傳到了駐軍、親軍。
張安親自帶人趕到了南都,從親軍指揮周保國手中接管了南鎮。周士相沒有給他太多時間,張安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如果一個月內,南都的朝堂沒有被從上至下清洗過,他就是失職的。
周士相傳話給袁廓宇和丁之相,告訴他們,自己會在五月底進京,屆時,將會進行朝政改革
孔興貞除了帶來了哥哥孔興燮的親筆「投誠」信外,也巴巴的告訴了周士相一個好消息,是有關徐州駐防八旗動向的。
據孔興貞說,山東的登萊爆發了反清起義,為首的是一個叫於七的大豪。
於七這個人,周士相不陌生,因為軍情司派駐在山東的軍情人員有詳細上報過此人的情報。
在周士相看來,於七這人就是個江湖大佬外加綠林大盜。軍情司的情報顯示,於七曾經上過幾年學,14歲拜師習武。崇禎二年考取了武秀才,次年又中武舉。其為人豪邁正義,時常為鄉親排解糾紛,因而他在地方上有很高的威望,得到百姓的愛戴。
順治五年的時候,於七發動數百淘金工,聯合膠東各地農民發起抗清起義,他率領千人進攻寧海州,將知州劉文琪梟首示眾。滿清政府因為主力都在對付大西軍,無暇顧及山東,便讓登州知府張尚賢出面,採取懷柔政策,招撫於七為棲霞把總。於七降清後,借著把總身份,一直暗中秘密再次反清。
原時空中,於七起義的誘因是鄭軍入長江,現在,卻完全是因為周士相的緣故。
聽說廣東一個秀才起兵,竟然接連打死滿清的幾個親王,並且恢復了南都後,於七倍受鼓舞,決定不再等待,立即起兵響應。因為苦於滿清苛政,於七起義後,登萊二府人民紛起響應,反清烈火已經燒遍膠東。孔元貞來鎮江時,清廷的輔政大臣索尼已經秘令駐防徐州的貝勒屯泰抽調為數不多的八旗兵聯同山東綠營進剿於七。
索尼給屯泰下了嚴令,務必以最快的速度鎮壓於七起義,然後馬上回師徐州,絕不能讓當面的太平軍察覺出徐州空虛。
不得不說,屯泰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好,派在徐州的太平軍軍情人員竟然沒有發現城中的駐防八旗已經悄悄的開到了山東去。山東方面的軍情司人員雖然知道了登萊爆發的於七起義,並且派人和於七接觸,但也不知道徐州方面的八旗兵已經悄悄的開到了山東。
孔興燮能夠知道屯泰帶八旗去山東,完全是因為他衍聖公的身份。這個衍聖公在周士相眼裡狗屁不如,不過在清廷眼中卻還是值錢的。所以山東爆發反清起義後,清廷害怕起義軍會威脅曲阜孔府,所以索尼讓山東方面派了一支綠營到曲阜,以防孔府有失。屯泰那邊在進入山東後,也特意調了一支不到三十人的滿州八旗兵到孔府擔任護衛。由此,孔興燮方得知徐州的駐防八旗進了山東,他讓弟弟將這個消息透露給周士相,完全是示好和請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