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前世周士相自是不明白顧炎武所講,今世卻是秀才出身,顧說的這句話,歸納起來就是八個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換言之,保衛國家,即使是匹夫這樣的卑微之人,也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先生的意思是所謂亡國,不過是改朝換代,皇帝變了,百姓依舊是百姓;所謂亡天下,卻是仁義阻塞,也就是道德淪喪,你吃我,我吃你,互相坑害,互相殘殺。保護國家不致被傾覆,是帝王將相文武大臣的職責,與普通百姓無關;而保天下,則是我中國萬千普通百姓的責任,是也不是?」在顧炎武這等當世大儒面前,周士相虛心請教。
顧炎武坦然道:「我所言便是此意。」
「先生方才說如今滿州率獸食人,是謂我中國乃亡天下,而非大明亡國,照先生之意,這天下顯是要比大明要重。」周士相若有所思。
「天下若不在,要這國有何用?自甲申以來,滿州殘害我中華之民億萬萬,使我衣冠傳承盡斷,舉族面臨絕種,如斯,自當保天下不保國。那肉食者不盡職責以致失天下,我之民眾便可不必再奉養於他。」
顧炎武的意思很明白,只要能恢復中華天下,那明室自可不必存在。這般直率表達倒讓周士相有些發怔,他沒想到顧炎武的思想竟會如此「激進」。蔣禿子等一干部下要周士相稱帝,是為從龍之功,而顧炎武雖未明言勸進,但顯然指出朱明已失天下,故不當再保。二者的目的相同,只是道理卻不同。一為私利,一為公義。
周士相輕咳一聲,道:「先生是說這天下本就是所有漢人的天下,國家也是所有漢人的國家,因此每個人都有責任思考天下興亡之事。為官者,當以為官之道來為天下負責;為民者,當以為民之道為天下負責。假如你沒有盡責,就沒有權利享受相應的權利?」
顧炎武微一點頭:「是也,先保天下再保國。天下得保,易國也是尋常。自古未有哪朝哪代江山永固的。」
「先生之見確是讓我耳目一新,」周士相沉吟片刻,感慨道:「甲申前後,有幾個想著身上肩負的責任?肉食者只想自己的權力好處,結果致失天下,一旦天下得保,此類人等自當不應再享有從前權利,否則,叫保天下的萬千百姓和志士如何看。」
「正是此理!」顧炎武微微一笑,饒有意味的看著周士相。
周士相呆了一呆,低語道:「若君王也如此,是否也可不必再奉。」
「能者居之,能保天下者居之,不能者可虛之,可替之。中國之天下非一姓一君之天下,乃為萬千民眾之天下。爾今之天下,滿目瘡痍,人盡想中華強大,百姓富康,然達成此目的需付出實際行動與努力。不願投身於內者,自當拱手讓賢。」
「先生說的,我懂了。」周士相將手一揚,沒有再就此事和顧炎武探討下去,而是話鋒一轉道:「我想當為官者沒盡到為官之道的責任時,而百姓也沒有盡到為民之道的責任時,雙方都沒有權利去責怪對方,而只有一方做到了,另一方才有權利責怪對方。從我做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天下興亡,人人有責!」
「好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任!天下興亡,人人有責。」
顧炎武贊了一聲,這倒讓周士相有些臉紅,因為這話似乎是顧炎武的意思,他卻歸納總結了下,有些竊人之功的感覺。
「今南都初定,但北都尚在滿州之手,天下也是滿目瘡痍,我想強國富民,卻不知從何做起,不知先生可否賜教?」
「若要強國富民,當革九弊。」顧炎武顯是有備而來。
「哪九弊,請先生一一道來。」周士相一幅虛心求教的模樣。
「一學弊。今儒多談心性命理,而孔子所罕言也;孔子多語興與取捨,而今儒所不論也。棄實空論,是以釋老亡儒,晉風禍國。此學弊也。」
「二黨弊。古人言政,言事而不言人;今人議論,多議人而不議事。但見一策,不問是非,先辨朋黨。聖人語中庸之道,豈為此耶?此黨弊也。」
「三錢弊。漢唐兼托米帛,可以富強;前宋專用金銅,遂至積弱。蓋金銀之屬,唯以賈人流之。吳有絲茶之利,行商雲集;秦獨稷黍之田,無銀可易。故禍出於秦而及於天下,此錢弊也。」
「四兵弊。人不可以無食,國不可以無兵。古時以兵為士,待之如子弟;今世以卒為仆,視之若賤奴。有事奉若干城,無事驅如奴僕。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而以大事托於奴僕賊虜之流,果可安乎?此兵弊也。」
「五將弊。孫吳之道,無不曰愛兵。而今之將者,獨賴其私屬親、丁之流,而士卒少甲仗,寡衣食,無異流丐。廟堂之上,則目帥為屠狗無賴之輩。或侵其餉、或凌其人。將無其志,且失其氣。有事安可托乎?此將弊也。」
「六稅弊。稅者,國以均富寡也。而今之賦,富者托以功名,賄於府衙,不能利一銖於社稷;貧者亡於催比、迫於胥吏,無可足其賦於國家。而不均者,尤以陝西最甚。所以亂出於秦而及於河洛,終盪天下。此稅弊也。」
「七藩弊。成祖虛郡縣以實中樞,中樞安而四藩皆窮。守臣以銖厘不足以紓困、有寡兵不足以禦敵。故烈廟中樞一潰則四方崩解,以天下之大、人民之多,不能以為干城,致有衣冠之難。此藩弊也。」
「八吏弊。國家以籍官治郡縣、籍官以胥吏治鄉里。胥吏世代相襲,籍官曆年迭易。故名雖令尹,實多昧於其政,困於胥吏。經年累患,至律令不行而政淪於賄矣!此吏弊也。」
「九義弊:善大言而不敏行者,古時稀也;好名節而能身踐者,今世罕也。平日咸以聖人自任,責人之過,謾若仇寇;及臨難時,或走或降,腆然不覺其恥。此義理之亡,是義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