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章 心病

  一朵雪花在張小卒眼前飄過,落在他的手背上,立刻被體溫融化為雪水,留下一滴冰涼的水漬。

  張小卒神情一怔,抬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空,發現一朵朵雪花正從天空飄落下來。

  雖然稀稀疏疏,但雪花很大,每一朵都有小拇指甲那麼大。

  這是張小卒見過的最大的雪花。

  「爺爺,下雪了!好大的雪花!」張小卒轉頭向張屠夫的坐轎喊道,聲音里充斥著驚喜。

  他生長在南境,自小到大見過下雪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下雪時間非常短不說,而且雪花也都小得像細沙一樣。

  不過儘管雪下得非常敷衍,但每次下雪依然能讓他們一群孩子高興得嗷嗷叫,就連大人們也會驚喜地從屋裡跑出來看雪。

  張屠夫挑開車簾,伸手接了一朵雪花,笑問道:「在南方很少能看到這麼大的雪花吧?」

  張小卒點頭道:「南方的雪小得就跟細沙似的。」

  「哈哈,老夫當年初來北疆,看到這麼大的雪花時,也是像你這般驚訝驚喜。」

  張屠夫抬頭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笑道:「這場雪看樣子不會小,可以讓你一飽眼福。」

  「太棒了!」張小卒高興道。

  如張屠夫所說,雪越下越大,最後大得遮天蔽日,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風漸起,卷著雪花直往人脖子裡灌。

  駕!

  張小卒玩心大起,駕著驚雷烈焰馬在風雪中狂奔。

  張屠夫坐在轎子裡,烤著火爐,聽著張小卒暢快的呼喝聲,想讓時間在此刻多停留一會兒,好讓他多陪陪孫兒。

  但抬轎的轎夫們可聽不見他的心聲,在疾風大雪的催促下不停地加快腳步。

  本就離城門不遠的路,不一會兒就走到了盡頭。

  大雪給萬古城增添了一副靜謐色彩,一座座古老的建築靜立在風雪中,訴說著歷史的悠久。

  東城區一座普通的小院裡,張光耀站在屋檐下望著大雪紛飛的天空,目光渙散沒有焦距,因為他的思緒早就不在眼前的大雪上。

  他的個頭和張屠夫差不多高,但不同於張屠夫的魁梧,他整個人看上去十分消瘦,給人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的感覺。

  清瘦的臉頰上掛著病態的蒼白,顴骨由於過瘦而顯得高凸,使他五官看上去有點變形,看不出本來的容貌,以致於只有仔細觀察才勉強看得出張小卒長得和他略有幾分相似。

  「爺,風越來越大了,當心著涼,快回屋吧。」僕人張全從屋裡拿出一件灰色大氅給他披在身上,並勸他回屋。

  他的思緒被張全的聲音打斷,低頭揉了揉因睜得太久而酸澀的眼睛,然後緊了緊大氅說道:「張全,等大雪停了,我們去帝都玩耍一趟如何?」

  「啊?」張全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因為他的主子已經十多年沒出過萬古城了,確切點說是已經十六年沒有出過院門了。

  「我說我想去帝都玩玩。」張光耀說道。

  張全這次聽得清清楚楚,臉上一瞬間就跟花兒盛開一樣,綻放出萬分驚喜的笑容,叫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激動得眼眶都紅了,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他不是在為能去帝都而高興激動,而是為自家主子能邁出院門而高興激動。

  作為張光耀的貼身僕人,他最是清楚自家主子非但身體有疾,同時心裡也有病疾,若心病不除,那身體上的病也難根治。

  張全覺得這座院子就是自家主子給自己畫的一間囚牢,唯有他主動從這間囚牢里走出去,才有希望治癒他的心病,所以此刻聽見自家主子說要去帝都玩耍,他才會表現得如此激動。

  「什麼真是太好了?」灶房裡探出一個女人腦袋,望著門前屋檐下的主僕二人好奇問道。

  這個女人名字叫珍珠,是趙光耀的侍女,她正在灶房裡給張光耀熬藥。

  在這座不大的小院裡,總共就住著眼前這主僕三人。

  「爺說等雪停了要去帝都城玩玩。」張全大聲告訴珍珠,生怕她聽不見一樣。

  「真……真的嗎?」珍珠聽見後和張全剛才的反應一樣。

  只不過作為女人,她顯得更加感性,一激動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她連忙把頭縮回灶房,抹掉臉上的淚水,然後帶著哭腔喊道:「張全,你快去準備一下,這雪明天就能停,咱們明天就出發。」

  其實她恨不得現在就出發,怕自家主子反悔。

  「好嘞!」

  張全知道珍珠心裡所想,高興地應一聲就跑進房間收拾東西去了。

  他決定不管明天雪停不停都出發,省得夜長夢多。

  張光耀望著天空,思緒再次飄向遠方,落在遙遠的帝都城,落在他那未曾蒙面的兒子身上。

  那日母親過來告訴他,說他有一個兒子時,他還以為母親又犯病了,就連師姐萬清秋在一旁解釋他也不信,覺得師姐是在順著母親的話說,安撫她老人家的情緒。

  直至二人報出張小卒的名字和孤兒身世,並告訴他中洲沈家派人來抓張小卒時,他才在難以置信的震驚中慢慢接受這一驚天消息。

  他極其高興激動,以致於沒有繃住情緒,當著母親和師姐的面哭了出來。

  然而高興過後卻是深深的愧疚自責,想到張小卒都已經十七歲了,他非但沒有盡一天父親的責任,甚至壓根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兒子,他覺得沒臉見張小卒,不敢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張小卒的質問,最終也沒有鼓起勇氣和黃道女、萬清秋二人去帝都找張小卒。

  但是張小卒的出現讓他萬念俱灰的心重新煥發了光彩,讓他一味選擇逃避的思想開始一點點面對現實。

  所以他這段時間想了很多很多,把他這一生都回想了一遍,然後他發現自己太不是東西了。

  老父親老母親都已經是百歲高齡,卻還在為他犯下的錯誤奔波操勞,甚至可能要拼上性命,可他竟像個巨嬰一樣躲在年邁的父母背後,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們的操勞和付出。

  他愧對父母,愧對兒子,甚至愧對悉心照顧了他十幾年的張全和珍珠。

  另外,他還愧對一個女人,也不知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經嫁做他人?

  懷著滿心的愧疚,他艱難地鼓起勇氣,想要力所能及地去彌補這一切。

  這樣的念頭似重生的火苗一般,在他心裡一經燃起便再難撲滅。

  此時此刻,他迫切地想要去到帝都,想要見到兒子,想知道兒子生得什麼模樣,是長得像他多一點,還是像孩子他娘多一點?

  咚咚咚!

  一串敲門聲打斷了張光耀的思緒。

  敲門聲不是很大,瞬間就淹沒在風雪的呼嘯聲里。

  張光耀望著院門,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因為剛剛他正在出神。

  張全正在房間裡收拾東西,珍珠正在灶房裡熬藥,他二人都沒有聽見。

  咚咚咚!

  片刻後敲門聲再次響起,跟著傳來一個聲音:「有人在家嗎?」

  張光耀這次聽清楚了,立刻應聲道:「在家呢,來了。」

  因為他常年不出門,並且除了老爺子老太太偶爾會派人來送個東西傳個話什麼的,再無其他人過來,所以他這院子的院門基本每天都是栓著的。

  「爺,風大雪大,您快回屋去,奴婢去開。」珍珠聽見叫門聲從灶房裡出來,見張光耀頂著風雪要去開門,連忙讓他回屋。

  「你忙你的,我去開。」張光耀沖珍珠擺了擺手,並加快腳步朝院門走去。

  珍珠見狀不禁愣神,因為在此之前張光耀每每聽見敲門聲都會近乎恐懼地躲進屋裡,可現在他竟然主動搶著去開門,這讓珍珠感到驚訝。

  短暫的愣神過後,珍珠不由地勾起嘴角露出開心的微笑,她覺得自家主子的心病真的要解開了,亦或許……已經解開了。

  張光耀走到門前,眼睛裡划過一抹恐慌。

  正如珍珠想的那樣,他這十多年一直在逃避,排斥並害怕見到陌生人,所以每當聽到敲門聲他都會躲進房間裡。

  現在他想做出改變,勇敢面對,不再逃避,但是十幾年養成的習慣,並不是一下就能改過來的。

  所以面對門外的敲門人,他心裡仍條件性地想要躲避。

  不過他只猶豫了片刻,就硬著頭皮嘩楞一聲拉開門栓,然後一鼓作氣打開院門。

  吱呀——

  伴隨著陳舊的門軸發出略微刺耳的摩擦聲,大門緩緩打開。

  呼——

  疾風夾著大雪涌了進來,扑打在張光耀的臉上,同時門口一個穿著墨綠色錦衣的年輕人進入了他的視線。

  「你找誰?」

  張光耀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微微皺眉,露出思索的表情,因為他覺得這年輕人面熟,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您好。」年輕人先是恭敬地施了一禮,然後表情略顯拘謹地說道:「我找張光耀張大爺。」

  「你是誰?找他作甚?」張光耀問道。

  「我叫張小卒,是他遺失在外的孩兒。」張小卒緊張地答道。

  他本想讓爺爺陪他來的,可爺爺說他在會讓他父親拘束,不如他一個人來,或許他父親看到他,心裡積壓的情感爆發宣洩出來,心病就好了。

  於是張小卒就硬著頭皮由張府的一個僕人領著來了。

  可那僕人顯然得到了張屠夫的叮囑,剛把張小卒送到門口轉身就走,留下張小卒獨自一人在風雪中緊張忐忑。

  「我……我……我……」

  張光耀想說他就是張光耀,可是連張三次口也沒說出來,因為他喉嚨里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

  他突然明白為什麼張小卒看著面熟了,因為張小卒的眼睛和嘴巴生得和沈文君太像了。

  然後眼淚不爭氣地從他眼眶裡涌了出來。

  原來……兒子都已經這麼大了。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身為父親,錯失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您……您就是……家父?」張小卒看見張光耀的激動反應,心裡咯噔一聲似乎有了答案,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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