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精武門

  姚依蕾從小到大,沒見過父親發這麼大的脾氣,當時就驚呆了,傻傻站在原地,眼淚慢慢從眼眶裡流了出來。

  姚次長見女兒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頓時泄了氣,頹然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支煙,連擦幾次火柴都沒點燃,索性將香菸揉碎了丟在一旁,沙啞著嗓子道:「蕾蕾,目前的局勢不用說你也知道,青島問題,已然波及全國,天津、漢口、上海,無不罷課罷市罷工,抗議政府、抵制日貨,要求懲辦國賊。」

  姚依蕾嘴唇動了動,終於還是沒說話。

  姚次長苦笑了一下:「蕾蕾,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在你心中,爹地就是天一樣的存在,可現在局勢不同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別說爹地了,就連曹汝霖都要辭職下台,以謝國人,爹地是親日派核心人物,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咱們姚家,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姚依蕾還是沒說話,她是女孩子,對家業什麼的並不是太感興趣,在她的思維中,只要能住大別墅,出入有汽車,家裡有傭人,出外有鈔票打賞就夠了,至於父親當不當次長、銀行總裁,那都不重要。

  姚次長又語重心長道:「正值多事之秋,爹地不要求你為家裡做什麼貢獻,只要你別添亂就好,可是你看你認識的都是些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北京殺了五個日本人,幸虧屍體沒找到,又有徐樹錚幫著照應,如果被日本公使館知道這事兒和咱們姚家有關,那咱們全家就連退路都沒了,搞不好連我和你媽的性命都保不住,我們死沒什麼,可誰來照顧你啊。」

  姚依蕾這才知道害怕,如果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給家裡帶來滅頂之災,害了爹地和媽咪,那自己活著又有什麼意思,想到這裡,淚水滾滾而下。

  「爹地,我知道錯了,我明天***本。」姚依蕾哭的梨花帶雨。

  「乖。」姚次長欣慰的笑了。

  ……

  第二天一早,打了一夜麻將的蔣志清哈欠連天的回到了大東旅社,正好遇到陳子錕和李耀廷出門,他熱情的招呼道:「吃早飯了麼,我請。」

  三人在大東旅社附近的小飯館吃了一頓小籠包子、生煎、燒麥,陳子錕向蔣志清打聽道:「蔣兄可知道上海灘大亨李征五住在何處?」

  蔣志清納悶道:「你找他做什麼?他可是青幫輩份極高的老頭子。」

  陳子錕自己可不能確定和李征五之間真有師徒關係,只好敷衍道:「北京一個朋友托我捎信給他。」

  蔣志清道:「李征五住在公共租界大西路上,你們外地人搞不清楚方向,不如我帶你們去。」

  陳子錕見他如此熱情周到,頗為感動:「蔣兄,多謝了。」

  「勿要客氣,我們自己兄弟。」蔣志清大手一揮,頗為灑脫。

  有蔣志清帶路,很快就找到了大西路上的李公館,這是一座帶圍牆的花園洋房,黑色的大鐵門緊閉,牆上爬滿藤蔓,圍牆內隱約傳出狼狗的吠聲。

  陳子錕上前敲門,鐵門上打開一扇小窗,露出一張警惕的面孔,上下打量下門外的不速之客,不耐煩的問道:「儂找哪個?」

  「請問這是李征五先生的府上麼,我叫陳子錕,是……」

  還沒說完話,對方就打斷他道:「李先生不在,儂改日再來好了。」

  「砰」的一聲,小鐵窗關上了。

  李耀廷看看蔣志清,蔣志清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陳子錕繼續敲門,不緊不慢很有節奏。

  小鐵窗再次打開,那人的聲音已經帶了怒火:「告訴儂了,李先生不在!」

  「那李先生什麼時候回來?」陳子錕依舊和和氣氣的問道。

  「阿拉不曉得!」小鐵窗又關上了,聲音很響。

  蔣志清勸道:「陳老弟,走吧。」

  陳子錕搖搖頭,又舉起手來敲門,節奏不緊不慢。

  這回看門人真生氣了,嘩啦拉開了大鐵門,兩個橫眉冷目的短打漢子拉著狼狗站在門後,一個穿長衫的傢伙罵道:「小赤佬,儂要鬧啥事體!」

  陳子錕道:「我是李先生的弟子,來拜會老頭子,你作為看門人,不但不通報,還惡語相向,我還沒問你這是什麼道理呢。」

  氣氛有些緊張,蔣志清和李耀廷都勸他:「算了,既然人不在,咱們改天再來就是。」

  陳子錕道:「我就是看不慣他這個態度,這樣下去,老頭子的名聲都被他們搞壞了。」

  看門人大怒,正要招呼保鏢放狗,忽然公館的門開了,走出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來,問道:「老夏,啥事體?」

  看門人道:「少爺,有個外鄉人自稱是老頭子的徒弟。」

  「哦?」中年男子很感興趣,走過來打量著陳子錕,道:「我不記得家父收過您這樣一個徒弟。」

  陳子錕早已料到這個結果,他答道:「我確實曾拜李先生為師,當日開香堂的時候,袁克文袁二公子曾經在場。」

  中年男子笑道:「這更不可能了,家父雖然和袁二公子同屬大字輩,但並無交集,開香堂收徒弟,怎麼可能有他在場。」

  陳子錕道:「可否讓我見一見李先生。」

  中年男子道:「家父回寧波老家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陳子錕無奈,只好說聲打擾轉身離去,大鐵門在身後慢慢關閉,也關上了他尋根的一扇門。

  走在路上,陳子錕悶悶不樂,蔣志清開解他道:「不要生氣,你們這身打扮登門拜訪,換在任何一家,都是要吃衛生丸的。」

  李耀廷道:「啥是衛生丸?」

  蔣志清笑道:「就是白眼,上海人只認衣衫不認人,尤其是這些大戶人家的下人,更是眼睛有水,搭眼一看,就能看出你的西裝是什麼牌子的,哪家裁縫店做的,連價錢都能估的七八不離十,若是穿的寒酸,辦什麼事情都不方便的。」

  李耀廷罵道:「狗眼看人低。」

  蔣志清笑道:「海派就是如此,場面上的人講究兩頭亮,無論何時何地,頭髮和皮鞋都是要亮堂堂的,不管能不能吃飽飯,枕頭底下一條西裝褲子總是壓得筆直。」

  李耀廷伸出腳來:「我這也是皮鞋啊,回頭找塊破布擦擦,照樣鋥亮。」

  蔣志清道:「那可大不一樣,上海規矩,冬天才穿黑皮鞋,夏天穿白皮鞋,春秋天要穿黃皮鞋或者合色的,如果穿錯了季,哪怕是再高檔的皮鞋,也會貽笑大方,兩位兄弟,你們若是想在上海拋頭露面創下一番事業,置辦一身行頭是必須的。」

  陳子錕和李耀廷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道:「我們沒錢。」

  蔣志清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走,帶你們做衣服去。」

  說去就去,蔣志清帶著兩人鑽進弄堂七拐八拐,來到一家裁縫鋪子,掌柜的熱情相迎,奉上咖啡,寒暄幾句步入正題,捧上國際最新時裝雜誌選擇式樣。

  「要純羊毛英國薄花呢的料子,做英式三件頭,單排三粒扣,羽紗全里,墊肩也要羊毛的,連襯衣手帕一起定做,都要最好的面料。」蔣志清說道。。

  掌柜的立刻讓小夥計將各色面料一匹匹的拿下來,遠看近看,披在肩膀上,裹在褲腿上看,選中了料子後量尺寸,給陳子錕量的時候,掌柜的贊道:「搭儂先生做衣裳,真開心,電影明星也嘸末儂介司麥脫」。

  蔣志清在一旁翹著二郎腿笑道:「阿拉這位兄弟,比電影明星還要英俊些。」

  量好了尺寸,付了定金,三人出了裁縫鋪,陳子錕提出去電報局一趟,給北京的親友通報平安。

  來到電報局,陳子錕先給車廠和熊希齡各拍了一份電報,想了想,又給姚依蕾發了一份,只有簡短几個字:抵滬勿掛,錕。

  打電報可不便宜,每個字小洋六角,三份電報也要十幾塊錢了,不用問還是蔣志清出的錢。

  「蔣兄,讓你破費了,真是感激不盡。」陳子錕道。

  蔣志清笑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這個人沒別的好,就是喜歡結交朋友,和朋友比起來,錢算什麼,時候不早了,喝酒去。」

  三人找了一家本幫菜的館子,點了一些濃油赤醬的本幫菜,一瓶上好的花雕酒,邊吃邊談。

  「兩位老弟可有什麼具體的打算麼?」蔣志清幫他們倆滿上一杯酒,目光炯炯的問道。

  李耀廷道:「我是打算在上海紮根了,我在北京六國飯店做過西崽,乾脆還是干老本行得了。」

  陳子錕道:「我還有兩件事要辦,辦妥這兩件事,才能考慮其他。」

  蔣志清道:「何事?我大概能幫一些忙。」

  陳子錕道:「第一件事,我要去一次上海的精武門,第二件事,我想找一個女孩,她叫林文靜,福建人,繼母是上海人,姓米。」

  蔣志清道:「這第一件事很容易辦到,精武門就在閘北那邊的培開爾路上,不過名字叫上海精武體育會,當家人是霍元甲的大徒弟劉振聲,我和他很熟,可以代為引薦,可第二件事就難辦了,上海這麼大,想找一個人,和大海撈針沒什麼區別。」

  陳子錕道:「好吧,我就先去精武體育會找劉振聲。」

  說去就去,蔣志清帶著他倆一路來到閘北,找到培開爾路73號精武體育會,這是一座由四座小洋樓組成的建築群,當中一大塊空地,兩旁擺滿刀槍劍戟,數十名身穿白色短衫和黑色泡褲的青年排成整齊的隊列,跟著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一招一式的練著武術。

  精武會是對外收徒的,門口常年有接待人員等候,帶著陳子錕他們從練功場旁經過,場中眾弟子嚯嚯連聲,生龍活虎,令人精神一振。

  蔣志清確實和精武體育會的掌門劉振聲認識,但並不像他吹噓的那樣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雙方在會客廳坐定,陳子錕表明了來意,說自己的功夫出自精武門,但卻想不起小時候的事情了,希望劉振聲能幫自己回憶一下。

  劉振聲三十來歲年紀,骨骼精奇,太陽穴凸出,一看就是練家子,他很爽快,直接邀請陳子錕下場手談。

  雙方點到為止的對練了幾招後,劉振聲收了功夫道:「前段時間,北京有人來信詢問,也是為了此事,剛才我試了你的功夫,確實是迷蹤拳,但迷蹤拳並非霍家獨有,滄州一帶上千人練此功夫,所以很難確定你是出自霍師傅門下。」

  說罷端起了茶杯,一旁的徒弟喊道:「送客~~」

  三人只得告辭,出了精武體育會的大門,陳子錕正在悵然若失,忽然背後傳來一聲喊:「陳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