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郎、柳優晉、龔梓君三人拿著偽造的文件,順利的通過了鹽湖勞改農場的大門崗哨,堂堂正正的走了出去,直到坐上拖拉機,他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農場的管理早就混亂不堪,人浮於事,這不奇怪,」蕭郎道,他是逃跑的策劃者和領導者,肯定做過調查研究的。
起初他們還有些擔驚受怕,時不時回頭張望,怕追兵的摩托車趕來,事實證明這純屬多慮。
三人首先想到的是回家,他們的家人都住在省城,從鹽湖農場去省城需要轉四次車,很麻煩,因為沒有介紹信寸步難行,好在他們有蘿蔔公章和勞改局的信箋,偽造介紹信還是很容易的。
茲有蕭如風、劉思國、龔漢林三位同志系我局幹部,前往省城執行公務,請予以配合,後面是勞改農場場長的簽名,和鮮紅的公章,這一張介紹信派了大用場,而勞改犯是有工資收入的,蕭郎和柳優晉改造十年,積攢了幾十塊錢,買車票綽綽有餘,並且他們三人都是見過世面的大人物,氣質風度很好,裝成幹部毫無紕漏。
就這樣提心弔膽先到北泰轉車,滿目瘡痍的城市和記憶中的花園城市截然不同,馬路兩邊沒有行道樹,只有光禿禿的樹樁,江邊一片荒蕪,香樟林不見蹤影,沿街大樓上都刷著標語口號,路上行人皆面有菜色,廣播大喇叭里是激昂的進行曲,三個老傢伙看著陌生而熟悉的城市,久久無言。
蕭郎在北泰有一所房子,他建議先去那落腳,打探情況決定下一步舉動,房子坐落在原來的博愛大街上,過去一看,早已住了幾戶人家,都是工人家庭,估計是房子充公後房管局分配給了需要的群眾。
三人無處可去,只好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遊蕩,龔梓君腹中飢餓,想買一個燒餅充飢,可光有錢不行,還得有糧票,他們是勞改犯哪來的糧票,只好吞著涎水默默走遠。
「去火車站候車室坐著吧,那的長椅能睡覺,」 柳優晉提議。
「火車站公安民警密布,太危險,」蕭郎說。
「那就去公園,」龔梓君道。
「不行,三個大老爺們在公園裡閒逛,被有心人看見舉報一下,咱就完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去哪兒好,」
「走走看吧,」
……
中蘇關係破裂,赫魯雪夫撤走了所有的蘇聯專家,晨光廠和紅旗廠的蘇聯專家組也走的一個不剩,昔日的江灣別墅專家宿舍人去樓空,搖身一變成了地委第一招待所。
陳北和馬春花接到通知去一招開會,招待所的大門和以前不一樣了,上面架著大大的五角星,旁邊是白色木牌:江北地委第一招待所。
「這裡以前是我家的別墅,」陳北對馬春花說。
「切,資產階級那一套優越感又來了,」馬春花不屑一顧。
到了樓前,陳北讓馬春花先進去,自己去看望老朋友大壯。
大壯是他從小養的一頭熊,參加過抗日戰爭,軍銜中士,極通人性,會抽菸喝酒,會幫著幹活,解放後一直養在江灣別墅,陳家雇了專人照顧,陳北也經常來看它。
時光荏苒,大壯作為一頭熊已經步入了暮年,再也沒有往日的活潑,尤其這段時間,人都吃不飽飯,何況動物,陳北心裡總有隱隱預感,覺得大壯日子不多了。
來到熊舍前,只見工人正在打掃空蕩蕩的房間,陳北急忙問:「大壯哪去了,」
工人一指後面:「被廚房的人拉去了,」
陳北一聽廚房二字,血直衝腦門,拔腿過去,只見大壯被鐵鏈子綁的結結實實,旁邊站了四五個人,卷著袖子拿著尖刀和斧頭,地上還有一個大盆,大概是預備接血用的。
「住手,」陳北一聲怒喝,匆匆上前。
大壯見到故主前來,虛弱的悲鳴一聲,眼中竟然流出淚來。
陳北去解鐵鎖,打不開鐵鎖,喝道:「鑰匙拿來,」
「你是哪個單位的,為什麼干涉我們宰熊,」一個穿幹部服的男子質問陳北,看得出他是領頭的。
「這是我家的熊,你憑什麼殺,」陳北反問道。
幹部不屑的冷笑:「公家的熊啥時候成了你家的了,笑話,」
陳北道:「不光這熊,就是這房子,這院子,都是我家的,」
幹部點點頭:「知道了,你是陳家的人,既然你要辯論,我就跟你說道說道,這座別墅是陳子錕獻給國家的,現在是國有資產,這頭熊是和房子一起捐獻的,也屬於國家財產,我們有權處置,現在國家困難,人都吃不飽,哪有糧食餵動物,」
說著招呼廚子:「給我宰,」
陳北眼睛紅了,一腳踹過去,幹部四仰八叉,幹部帽也掉了,滿身泥污,指著陳北大罵:「耽誤了領導的病情,你要負全責,」
「我負你馬勒戈壁,」陳北上去就打,早被一群人拉住,馬春花也聞訊趕來了,拉住丈夫道:「發什麼瘋,這是地委一招,」
「誰敢動大壯,我就弄死誰,」陳北誰的話也不聽,進入暴走狀態,他搶過廚子手中的斧頭,奮力砍斷鎖鏈,大壯重獲自由。
陳北連會也不開了,帶著大壯揚長而去,一人一熊走在大街上吸引了無數目光,高土坡家屬院是不能回了,那地方太狹窄,還會驚擾鄰居,陳北把大壯直接帶到廠里,養在保衛處辦公室外的儲藏室里。
馬春花隨後趕到,和陳北大吵了一架,吵架的焦點在於如何餵養這頭食量極大的棕熊,人都沒飯吃,何況是畜生。
陳北心裡也明白,自己養不活大壯,但還是嘴硬無比。
「那你就和你的熊過吧,永遠別回家,」 馬春花撂下一句話,走了。
陳北沖馬春花背影喊了一聲:「少來這套,以為我怕你啊,」回頭一看,大壯正站直了身子,沖自己低鳴。
工會找陳北談話,居然還是大壯的問題,原來省領導馬雲卿犯了膽結石的病,需要熊膽治療,動物園的熊早餓死了,全省只剩下大壯一頭活著的熊,為了領導的健康,唯有犧牲它了。
「反正那頭熊也老了,不如宰了為人民造福,熊膽可以治病,熊掌可以補充營養,熊皮可以做帽子,熊肉可以吃,熊的一身都是寶啊,」工會主席說道。
先前在地委一招被陳北踢倒的幹部也來了,大概是被領導批評了,他的態度現在變得很好。
「陳北同志,我的態度不好,向你道歉,」幹部站起來給他鞠了一個躬。
工會主席說:「陳處長,把熊交出來吧,等著下鍋呢,」
陳北道:「大壯是抗戰英雄,得過勳章的,誰也不能動它,」
幹部道:「抗戰英雄,我怎麼不知道,誰給它授予的勳章,」
陳子錕道:「大壯是抗日救國軍的炮兵中士,立過赫赫戰功,南泰縣誌上都有記載的,」
幹部啞然失笑:「原來是國民黨軍隊的熊啊,」
工會主席也笑了:「小陳啊,這些開玩笑的事情就別拿出來說了,趕緊讓人家把熊拉走,」
「我說不行就不行,沒得談,」陳北在廠里是有名的臭脾氣,黨委書記和廠長都奈何不得他,何況工會主席。
於是,再次不歡而散。
當晚陳北沒回家,在值班室過得夜,次日早上他先去食堂打了一份稀飯,端著碗來到儲藏室想餵大壯,卻發現自己從小養大的熊已經咽氣了,大壯用爪子把自己的咽喉扯開了。
陳北找了一輛平板車,拖著瘸腿將大壯的屍體拉到荒灘上埋了,在墳前抽了半包煙,他心裡很難受,卻說不出因為什麼。
坐了半天,陳北蹣跚著回家去了,娘正帶著陳光玩耍,兒子看見爹回家就撲過來讓爹講故事。
陳北就算心情再壞,看見兒子也就變得開朗起來,他抱著兒子坐在院子裡,道:「爸爸給你講一個蘇修逼債的故事吧,」
這故事是社會上流傳的民間故事,做不得真,陳北也是道聽途說來的,自己根本不信,權當哄孩子解悶。
「蘇聯人不講究,專門挑咱們困難的時候逼債,以前抗美援朝時賣給咱的破銅爛鐵,赫魯雪夫他都要算錢,沒錢,沒錢就拿糧食,拿豬肉來抵帳,」
陳光已經七歲,瞪著無邪的眼睛問爸爸:「蘇聯人咋這麼壞,」
陳北道:「要不咋叫蘇修呢,他們從來都是大壞蛋,占了咱們老大一塊領土也不還,現在又要逼債,簡直他媽比閻王還狠,」
陳光道:「那咱們還了麼,」
「還了,咱們中國人有志氣,周總理說,他不是要豬肉麼,給他豬尾巴,於是咱們把全國的豬尾巴都集中起來,運了滿滿一火車,上百節車皮里裝的全是豬尾巴,」
「那得多少豬,」
「一百萬都不止,運到蘇聯以後,一看這麼多豬尾巴,把赫魯雪夫嚇的尿褲子了,」
陳光哈哈笑起來,前仰後合,忽然又問爸爸:「豬尾巴怎麼吃,」
「油炸,清蒸,火爆,涼拌,吃法多了去了,」
「我不要吃豬尾巴,我要吃紅燒肉,」
「國家這麼困難,哪有紅燒肉,」
「爸爸騙人,有那麼多豬,咋會沒有紅燒肉,」
這個問題陳北沒法回答,他只好說:「這個……爸爸再給你講一個別的故事吧,」
好不容易哄了孩子睡覺,陳北出門散心,迎面看見三個人走過來,不由奇道:「蕭叔叔,柳大爺,龔叔叔,你們什麼時候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