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不是你的時代

  鄭澤如很久沒和人動過手了。上一次動拳腳還是在二十年代的精武會裡。他是練過迷蹤拳的。但只學了一些皮毛而已。根本打不過陳子錕。而且他也沒打算反抗。硬是站在原地挨了四記大耳光。

  陳子錕喝道:「你怎麼不還手。」

  鄭澤如擦擦嘴角的血跡道:「等你打完了再聽我解釋。」

  陳子錕又是一記重拳掏在鄭澤如腹部。疼的他整個身子佝僂起來像個大蝦。中午吃的飯都吐了出來。人也支撐不住蹲在地上直喘粗氣。

  「起來。別裝死。」陳子錕冷冷道。

  忽然屋門被撞開。一群全副武裝的警衛沖了進來。黑洞洞的槍口瞄準陳子錕。年輕的戰士們精神高度緊張。手指搭在扳機上一觸即發。

  後面是一群匆匆而來的高級幹部。包括警衛局值班幹部。辦公廳主任。省委秘書長。還有來省委開會的公安廳副廳長徐庭戈。

  「老徐。帶他們出去。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鄭澤如忽然站了起來。聲嘶力竭的喊道。嘴角掛著血絲。眼睛通紅。

  「首長。」警衛排長憤懣的大喊一聲。槍柄都快捏碎了。

  徐庭戈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身為公安廳副廳長。他掌握的秘密可不少。他沉聲下令:「聽我口令。向後轉。齊步走。」

  警衛戰士們還是堅決服從了命令。恨恨收起了槍。出去了。

  徐庭戈道:「鄭書記。我就在門外。有事招呼一聲。」然後略帶警示意味的看了陳子錕一眼。帶上了門。

  警衛戰士們群情激奮。紛紛請戰。

  徐庭戈道:「都閉嘴。今天的事情誰也不許說出半個字。這是高度政治機密。都聽清楚沒有。」

  「是。」戰士們雖然不理解。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第一書記被毆打的事情他們只會爛在心裡。絕不會在外面亂嚼舌頭。

  陳子錕在沙發上坐下。點了支煙猛抽起來。到底是五十幾歲的人了。這些年疏於鍛鍊體質下降。再加上心情鬱悶悲傷。揍了鄭澤如一頓。體力就有些不支了。

  鄭澤如道:「你打夠了麼。要是不夠歇歇再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會有怨言。」

  陳子錕道:「如果打死你能換來陳南的生命。我一進門就會開槍。」

  鄭澤如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劉婷。更對不起孩子。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但我確實沒想把他逼死啊。」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是黨的高級幹部。鄭澤如哭了。哭的很傷心。哭的毫無掩飾。他長期從事地下工作。喜怒不形於色。見慣了生離死別。肝腦塗地。早已心硬如鐵。解放後擔任高級領導。在群眾面前高大偉岸。在妻兒親屬面前公正無私。在下屬面前大義凜然。在更高級的官員面前謹小慎微。從不暴露內心的真實想法。唯有這個時候。在多年老友陳子錕面前。他真正敞開心扉。將幾十年壓抑在心底的重重痛苦全都釋放出來。

  看到鄭澤如哭的鼻涕眼淚橫流。陳子錕一點也不同情。他知道對方只是藉機宣洩情緒而已。別說是死了一個早年丟棄的兒子。就是他現在的妻兒橫死。恐怕這種人都不會落淚的。

  哭了一會兒。鄭澤如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他說:「我是想保護這孩子。卻沒考慮到他的感受和承受能力。弄巧成拙反成千古遺恨。人死不能復生。我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只能儘量將其他右派的生活和工作照顧好。杜絕此類事件發生。」

  陳子錕掏出一封信丟過去:「陳南給你的遺書。你看看吧。」

  鄭澤如看了兩遍。道:「小南至死也不願認我。這也在情理之中……」

  陳子錕道:「他唯一的要求是摘掉右派帽子。你打算怎麼處理。」

  鄭澤如苦笑道:「我沒有辦法幫他如願。他的右派帽子是中央定的。我簽字只是走程序而已。你應該知道。現在正是風口浪尖。即便你我也身不由己。」

  陳子錕硬梆梆丟下一句話:「你看著辦吧。」

  說罷摔門而去。

  外面走廊里站著許多帶槍的警衛。但他們不敢阻攔陳子錕。這位昔日江東王依然保持著強大的氣場。凌厲的眼神和滿身的霸氣壓制著這些蠢蠢欲動的年輕人。

  徐庭戈站在了陳子錕面前。

  「打算抓我。」陳子錕鄙夷的問道。

  徐庭戈搖搖頭。

  「那就起開。」

  徐庭戈側身。目送陳子錕離開。忽然開口道:「老陳。我就是想給你提個醒。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做事留點餘地。」

  陳子錕頭也不回。

  徐庭戈這才進了辦公室。幫第一書記收拾被砸壞的辦公用具。撿起滿地的文件。

  鄭澤如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外傳。影響不好。」

  徐庭戈道:「我已經安排下去了。誰也不會泄露半個字。」

  鄭澤如嘆口氣。拍拍徐庭戈的肩膀。到洗手間洗臉去了。洗出一池子的血水來。抬頭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摸摸牙齒。有幾顆鬆動了。

  雖說徐庭戈下了封口令。但鄭書記的愛人潘欣還是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匆匆趕到。見丈夫被打得鼻青臉腫。夫人的眼淚就下來了。責怪道:「怎麼這麼不注意。兇手抓到沒有。」

  鄭澤如擺擺手:「沒你的事。」

  潘欣大怒:「誰願意關心你。」

  兩人吵了起來。徐庭戈見狀悄悄退出。回到一條街外的省公安廳。拿起桌上的紅色保密電話道:「給我接北京。」

  不大工夫電話通了。徐庭戈拉上窗簾。拿起話筒壓低聲音道:「首長。有件事我覺得需要匯報一下……」

  ……

  陳子錕去了江東大學。他不是微服私訪。而是開著專車帶著警衛去的。目的是探望林文龍。這一手弄的江大黨委很尷尬。接待不是。不接待也不是。只好裝不知道。

  林文龍已經得知陳南的死訊。整個人都呆滯了。坐在茶爐房裡喃喃自語:「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從系領導變成茶爐工。身份差距極大。心理落差更大。即便工友們都很尊敬他。這個面子也丟不起。

  見姐夫來找自己。林文龍急忙抓住他急呼:「我沒有反黨。我是響應號召才提意見的。我不是右派。我冤枉。」

  陳子錕見他精神已經恍惚了。嘆口氣離開。找到江大校長提出給林文龍換個清閒的工作。

  校長馬上答應將林文龍調去圖書館做管理工作。

  隨即陳子錕又去了阮銘川家裡。雖然老阮被打成右派。但畢竟是淮江日報的創始人。待遇還在。家裡住著大房子。有保姆有電話。見到陳子錕登門拜訪。阮銘川誠惶誠恐。拿出厚厚一摞稿紙說:「這是我寫的檢查。請幫我轉交省宣傳部。」

  陳子錕道:「老阮。你被錯打成右派的事情……」

  阮銘川急忙道:「我不是被錯打成右派的。我是咎由自取。完全活該。這段時間我在家閉門思過。越想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辜負了黨和人民的期望。對不起組織的培養。」

  陳子錕道:「好了。我來不是聽你說這個的。咱們多年老朋友。我就是來看看你。有什麼需要儘管提。」

  阮銘川道:「我只有一個要求。加入偉大光榮正確的黨。」

  陳子錕道:「你是民主黨派啊。」

  阮銘川道:「我要退出民主黨派。和他們劃清界線。」

  陳子錕看著這位多年老友。覺得很陌生。

  阮銘川眼中閃著卑微、惶恐、怯懦。又有些許的期待。

  陳子錕嘆口氣。說我幫你轉交材料。說完起身離去。

  回到楓林路的家裡。陳子錕覺得渾身疲憊。坐在書房椅子上閉目養神。傍晚時分。黃昏晚霞斜射進書房。忽然聽到門口有人低聲喊爸爸。扭頭一看。是少年時期的陳南。穿著背帶褲和回力鞋。戴著眼鏡。怯生生的望著自己。

  「兒子……」陳子錕哽咽了。

  十年前。自己還是國民政府高官的時候。日理萬機奔走各處。每次回到家裡。兒子都會來請安。小南性格內向。很害羞。也很懼怕父親。陳子錕一直以來都不太喜歡這個養子。但確是真真切切把他當成親兒子來撫養的。

  眼前一陣昏花。少年陳南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思念。

  ……

  過了一周。鄭書記臉上的傷痕不太明顯了。腫脹淤青也消退了。便啟程前往江北視察。先到江北地委例行公事的開個會。談個話。然後尋了個由頭到第一中學去調研。

  江北第一中學是省內重點中學之一。不過也就是在教育系統內部有些名氣。省委第一書記前來視察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而且這事兒事先沒有通氣。搞得學校領導層很被動。臨時打掃衛生。組織學生塗脂抹粉列隊歡迎也晚了。只能校長領著一幫中層在校門口迎接。

  省屬第一書記是乘坐一輛蘇聯進口的「金鹿」轎車。閃閃發亮。氣派十足。前面有公安處的三輪摩托開道。後面跟著地委的嘎斯吉普車。來到一中校門口。鄭書記笑容滿面的下了車。熱烈的掌聲響起來。

  「不請自來。給你們添麻煩了。」鄭澤如風度翩翩。主動和校長握手。然後又和教導處孫主任握手。

  孫主任一張臉笑成了菊花。她自認為和鄭書記是有些交集的。起碼寫過檢舉信。搞不好鄭書記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哩。

  一群人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鄭澤如往校園裡走。迎面就是學校的宣傳欄。白紙黑字大字報上寫著毛筆字:特大號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陳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殺。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鄭澤如停下腳步。和顏悅色問校長:「大字報是哪位同志寫的。」

  校長還沒回答。孫主任就擠上來道:「報告鄭書記。是我寫的。」

  鄭澤如點點頭:「嗯。不錯。」

  <h3>作者有話說</h3>

  輕微劇透,不會是亮劍式結局,絕地反擊是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