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到這裡就算結束了。校長站起來伸出手:「小陳。那我就不送你了。」
陳南和校長握握手。沒說別的。轉身離去。
看他落寞背影遠去。校長深深嘆了口氣。
陳南的行李還放在學校宿舍。回到宿舍門口。只見自己的被褥臉盆衣物鞋子還有一大摞書籍都堆在門口。屋門已經上鎖。
宿舍樓門前人來人往。每個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陳南。讓他覺得如芒在背。恨不得離開離開這個地方。但是行李太多拿不完。只能拿了幾本重要的書籍放進包里。匆匆出了學校。回到高土坡哥嫂家裡。
到家的時候。陳北和馬春花已經上班去了。只有劉婷一個人在。
陳南道:「媽。不是說今天去見她的麼。現在就去吧。」
劉婷很欣慰。兒子終於願意見親生母親了。她並未注意到陳南的眼神與往日有些不同。
兩人出門。正遇到紅玉來迎。於是三人一起乘坐公共汽車去紅玉家。一路上陳南默不作聲。劉婷和紅玉沒話找話。也頗多尷尬。
到了地方一看。紅玉居住環境還不錯。一棟兩層小樓。窗明几淨。院子裡擺著十幾盆鮮花。打掃的一塵不染。屋裡擺設簡單樸素。但該有的都有。收音機、自行車這些只有高級幹部家庭才能擁有的東西。紅玉家一樣不落。
招呼劉婷母子落座。紅玉忙著倒茶遞水削蘋果。殷勤的不得了。時不時看陳南一眼。目光中帶著慈母的溫馨。但陳南始終躲避著生母的眼睛。不和她有眼神上的交流。
談到當初拋棄兒子的經過。紅玉的眼圈紅了。拿著手帕不時擦拭淚水。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最終感慨道:「菩薩保佑。孩子遇到貴人。不但活了下來。還這麼有出息。」
劉婷也跟著一番唏噓。陳南依然一言不發。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麼。
「大嫂。這些年你們母子是怎麼過的。」劉婷看到牆上的合影。年輕的鄭澤如正向自己微笑。不由得問起。
紅玉道:「這年頭陳世美遍地都是。他拋棄我們娘倆。我們還是得活下去啊。好在他還算有點良心。每月都寄錢來。日子過得還行。」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紅玉說我已經買好了菜。中午一起吃個飯吧。
劉婷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紅玉很高興。道:「孩子。今天讓你嘗嘗娘的手藝。紅燒獅子頭。」
陳南道:「我不舒服。想回去了。」
劉婷責怪道:「小南。你怎麼這樣。」
陳南扭轉臉。呆呆望著外面。
紅玉趕忙勸道:「沒事沒事。以後有的是機會。」
自始至終。陳南也沒有喊紅玉一聲媽。
今天陽光明媚。外面車水馬龍。陳南和劉婷慢慢走遠了。紅玉依然站在門口望著他們。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悲是喜。
回去的路上。陳南沒坐公共汽車。而是一路步行。昔日的博愛大道已經改名為中山路。路兩旁梧桐樹遮天蔽日。樹影婆娑。
「媽。鄭……鄭書記他知道麼。」陳南終於打破沉默。
劉婷道:「我給他留了信。現在他肯定是知道的。」
停了一會兒。陳南道:「今天學校通知我。下放到南泰去。」
劉婷一驚。縣裡生活極為艱苦。電燈自來水都沒有。吃水都成困難。兒子從小錦衣玉食。怎能受得了這種折騰。
「你先別去。我會找你父親想辦法的。」劉婷道。
陳南苦笑一聲:「我本不該來到這個世上。從小就給爸爸添麻煩。長大了也不消停。媽。你當初就不該收養我。」
劉婷怔了一下。道:「小南。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兒子。沒有父母會嫌子女添麻煩的。你最近經歷的事情多了些。還是回家休息一段時間比較好。不行媽帶你去北京。換個環境也好。」
陳南淡淡道:「再說吧。」
……
省委。鄭澤如坐在辦公桌前已經一個小時沒動了。桌前擺著那張泛黃的紙。此時他已經基本確認。陳南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長子。
對於這個兒子。鄭澤如是始終心懷愧疚的。但他卻從不後悔。因為在那個白色恐怖的歷史時期。革命者朝不保夕。隨時會被國民黨反動當局逮捕甚至處決。又怎能確保一個有殘疾的嬰兒健康成長。
幸運的是。這孩子被陳子錕收養。讓他過上了遠超一般人的幸福生活。甚至連殘疾都醫治好了。
父子相認。本是人生一大喜事。但造化弄人。陳南捲入政治漩渦。被自己親手打成右派。而且他的養父陳子錕身為民革高層。也許是下一步被打倒的人。在這種時候和陳家牽扯上關係。對鄭澤如的政治前途是很不利的。
沉思良久。鄭澤如拿出一盒火柴。擦著了。點燃這張泛黃的紙。盯著它慢慢捲曲。燃燒。變成灰燼。
按響電鈴。秘書進來聽候差遣。
鄭澤如道:「省里對右派分子的處理要及時跟進。了解他們的改造及工作。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嘛。」
秘書道:「我這去了解一下。」
鄭澤如點點頭。繼續伏案工作。秘書悄然退下。輕輕帶上了門。出去直接打了幾個長途電話分別到鹽湖農場和江北地區教育局。了解右派分子的改造。其中尤其對陳南的情況格外關注。
做秘書的都是極有眼色的。鄭書記突然關心右派分子的改造。肯定和不久前關於陳南的檢舉信有關。考慮到領導和陳家的關係。估計是以保為主。
他心裡這麼一想。語氣中不由自主就帶了出來。對方也是善於領會領導意圖的人精。焉能聽不出來。說教育局本來打算讓陳南下放到南泰去。不過具體也要看他近期表現。
秘書回報鄭書記。
鄭澤如陷入沉思。秘書不敢打擾。也不敢出去。只好站在原地。跟鄭書記這麼久。他從沒見過領導如此長時間的思考一件事。
「下放改造很好。但縣城的環境不免過於優越。我建議把陳南下放到比較艱苦的地方。比如苦水井或者大青山裡的一些小山村。這樣才有意義嘛。」
秘書有些不解。不過看到鄭書記熠熠生輝的雙眼。忽然明白了。領導是在真心為陳南好。只有置於死地才能後生。只有經過艱苦的改造。才能脫胎換骨。才能摘掉帽子。
秘書走後。鄭澤如來到窗前點燃一支煙。天邊一道慘白的閃電滾過。隔了幾秒鐘。一連串悶雷響起。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你是我鄭澤如的兒子。就要有一顆堅韌的心。就要有承受暴風驟雨的能力。」第一書記按滅菸蒂。自言自語道。
……
高土坡。一家人正在吃飯。對於弟弟的下放問題。陳北兩口子的態度截然相反。陳北強烈反對把弟弟下放到縣裡去。而馬春花卻說縣城比農村的條件好多了。吃點苦對成長有利。
陳北將酒杯重重一放。瞪著通紅的眼睛道:「臭娘們。你懂個屁。若是組織委派去鄉下鍛鍊。那是對成長有利。可是這算什麼。是發配。是左遷。是流放。小南已經這麼慘了。還要把他弄到鄉下去受罪。這不是整人麼。」
馬春花雖然是政工幹部。但論講道理卻不是陳北的對手。孩子慢慢長大。她的火爆脾氣也改善了許多。不和丈夫爭論。抱著孩子到一邊去了。
但劉婷卻能看出。馬春花不是吵不過陳北。而是讓著他。便勸道:「小北也少說兩句吧。」
陳北一仰頭又幹了一杯。道:「反正別想把我弟弟發配到鄉下去。」
忽然傳來敲門聲。馬春花過去開門。外面站了兩個穿中山裝的幹部。拿出工作證自我介紹說是地區教育局的。要送陳南下鄉。
他們身後停了一輛嘎斯吉普車。
馬春花將二人領進來。說教育局的同志要送陳南下鄉。
陳北一聽就爆了。摔了筷子道:「還追到家裡來了。我倒要問問是哪個做的決定。下放我弟弟到縣城。」
教育局幹部鄙夷的笑笑。道:「首先糾正你一個錯誤。陳南下放地點不是南泰縣城。而是苦水井鄉。其次。我們只是來通知一聲。順便把陳南丟在一中的被褥送來。並不負責下放人員的交通問題。最後告訴你。陳南的處理。是省委第一書記鄭澤如同志親自批示的。你有意見。找省委說去。」
說罷。兩人留下一紙調令和陳南的行李卷。揚長而去。
家裡人面面相覷。陳南的問題似乎又嚴重了。直接被貶到江北最窮最艱苦的苦水井去了。那地方連喝水都成問題。要到十幾里外去挑。小南能受得了這個苦。
劉婷很驚愕。她萬沒料到鄭澤如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非但不挽救親生兒子。還變本加厲的無情打擊。
陳南卻沒有什麼劇烈的反應。本來他就沒怎麼吃飯。此時將飯碗一推道:「我休息去了。」
陳北想去勸兩句。被劉婷拉住:「讓你弟弟靜一靜。」
陳南躺在床上。兩眼瞪著天花板。這一年來的整整遭遇浮現眼前。自己從上海到省城。又從省城到北泰。現在又要到南泰縣鄉下去。生活上的落差遠不如心理上的落差大。以前他是天之驕子。現在是過街老鼠。
更讓他倍受刺激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鄭澤如。竟然如此絕情。
深夜。輾轉反側的陳南披衣起床。拿出紙筆洋洋灑灑寫了幾封信。分別用信封裝好。壓在墨水瓶下。自己的手錶和鋼筆也放好。然後穿戴整齊。悄悄出門。
黎明的街頭。薄霧籠罩。只有清潔工掃大街的沙沙聲傳來。陳南來到市政廳對面的工人文化宮大樓。上到四樓頂。最後看了一眼這個霧茫茫的世界。然後跳了下去。